何以端
海南首次系统收录全岛村名的史料是哪部?
旧租界“巡捕房”名称怎么来的?
清代海南各县居然已经有了固定的乡镇官?
——答案来自同治九年(1870年)成书的《广东图说》,皇朝时代广东最后一部重要地理志,村名精详首屈一指。您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同治元年(1862年),两广总督毛鸿宾奉旨编绘《广东图》,历五年而成,是皇朝时代最详尽的整体舆图。刊行版有经纬编号,可以相互准确连接。
再历时四年,于同治九年编成并刊行与图配套的《广东图说》(又称《广东图志》),全书共92卷,1400多个双页,即2800多个单页,其中海南部分13卷,156个双页即312个单页(原版每4单页,现代影印本合作1页)。
此后,光绪十七年、光绪二十四年及宣统元年,分别绘成各版《广东舆地图》或《广东舆地全图》,州县均为一图带一说;光绪十八年刊有单行本《广东舆地图说》。这些“说”内容多半源自同治版,精详度则远不如同治《广东图说》。其中较详者为光绪《广东舆地图说》,海南部分僅一卷,43页。
在同治《广东图说》中,各州县依照沿革、城池、山谷、河流、乡镇、道路、墟市、营汛、兵将、盐官、关津、邮驿、古迹、泉石、盐田……依次列出。除了物产及职官、官署、寺庙、学校等人文建置不载外,足称大半部地理志了。
笔者评价,同治《广东图说》最独特珍贵的是下列三个方面。
第一,各县居民点几乎全录至村,在海南是首创。海南地方志中,篇幅最大评价也甚高的全岛方志,是张岳崧主撰的道光《琼州府志》,但该志汉区居民点记载乏善足陈,依然只至“都图”,黎峒倒还载有不少村寨。清末各州县志中,只有光绪《崖州志》,光绪、宣统两版《定安县志》,宣统《乐会县志》,共三地四版州县志,能在“都图”以下录入自然村(不过这个录入,又比同治《广东图说》远为精详了)。像琼山、文昌、澄迈等社会发达县,清末民初都有县志留存,有些篇幅还很大,居民点却依旧只记载到都图。
对海南而言,同治《广东图说》是史上将“村”普遍予以采访录入的唯一史料。其《凡例》中说:“唯乡村名目,各官造缴之图有极繁多者,图内不能尽写。今于都图保甲及大乡村皆载之,其小乡村,但载于说,不载于图。”
可见,“说”远详于“图”,同治《广东图说》本是空前详尽的舆图,而更详尽的还是为它配套的“说”。研究者能细读“图”已属不易,不知原来还有更细的“说”在。
地方志收录居民点下延至村,信息量大大丰富,工作量也大增。虽然自然村大小悬殊,同治《广东图说》中仍难免有大批小村漏录,但能这样,已经是地理志堪称划时代的进步了。
到民国,以乡村、保甲体制取代实行了数百年的都图里、村体制,都图里从此消失。后人要考据某个都图的位置,往往困惑,同治《广东图说》中这些村名,就成为难得的扶手棍。
第二,各州县均载明分片管辖区,是皇朝时代第一部清晰打破“皇权不下县”定例的省级地理志。
关于这点的非凡意义,只需引用学者胡恒《“司”的设立与明清广东基层行政》(载《清史研究》2015年第2期)的几段论述,可见端倪:
“在清代佐杂分防制度中,广东省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几乎所有州县的全部县域都被数量不等的典史、县丞、主簿、吏目、州同、州判和巡检司分割完毕,其辖区被统称为‘司,构成县下一级行政区域,在同治《广东图说》、光绪《广东舆地图说》中有着极为清晰的记载。
如果从省志编纂来看,雍正《广东通志》、道光《广东通志》尚未对此新动向有所记载,真正将全省每一县份捕巡辖区及其辖地第一次给予详尽记载的省志是同治《广东图说》。
除巡检司外,明代的僚属官还在与知县‘同城而治,更谈不上有任何分辖地域,到了清代,却大都分驻乡村,从知县的僚属官一转变为分防官。两相对比,明清之际广东基层行政体制的转变不可谓不巨大。”
早在乾隆二年,广东就曾奉“吏部”行文,令州县釐定捕巡各官辖地。此后,这一制度越来越严密与固化,司属、捕属成为县以下地域的确认与表达,无论官民,在提及地域时都普遍熟习使用。旧中国租界众所周知的“巡捕房”,其字面显然也是源自捕巡官。
晚清的广东,不但是太平天国运动策源地,又同时发生持续数十年、死亡达百万人的“土客大械斗”(见刘平著《被遗忘的战争》),社会矛盾尖锐,强化司属、捕属体制势在必行。广东虽非孤例,但一省司属、捕属体系的全面表达,却只有同治《广东图说》才首次完成。
且以崖州为例。崖州地域广阔,素称黎强汉弱,同治《广东图说》中分为四块捕巡属区:
全州黎区,包括东峒七十四村、西峒四十二村,由驻州城的知州直管。这些村是大小混列的,即使拥有近百个自然村、数千人的最大黎峒多港峒,亦只列作一村。
宁远河平原及周边,包括县城各厢坊和保平五都共八个大乡,由驻州城的“吏目”管辖。
州东汉区五个大乡,即正三亚里、所三亚里、椰根里、临川里、永宁里,由“驻藤桥市”的“永宁司巡检”管辖;三亚有市,设三亚汛驻防兵二十七名。
州西汉区六个大乡,即冲育里、黎伏里、乐罗里、望楼里、黄流里、佛老里,由“驻乐安所城”(今乐东抱由镇以南)的“乐安司巡检”管辖。
看上去有点奇怪:相当于今乐东县外区的地域,由乐安司巡检管辖,中间隔着几十里的半山区黎峒,是“隔空管理”;而相当于乐东内区的广阔黎峒,却归在崖城的知州管辖,里程相隔更远。
这种制度,当年应该是有所考量的。明清沿袭“以峒管黎”的基本政策,崖州百余个黎峒,有峒长、总管等多名,也是沿袭的。赋役逐级摊派,一般无需知州管理日常事务,若出现强横峒长,知州也得让三分。知州主要精力仍可用于全州日常公务。至于兵防系统,该卷载有“乐安汛防兵六十名”,乐平、乐定、抱蕴、油柑坡等汛防兵各二三十名。
其余三大块均为汉区,主持者正是佐杂属员与巡检官,他们以主要精力于捕巡管辖,也属恰当,身份相当于现代大型乡镇的镇长。当然,其权限只是日常治安民政,大事还是要上报的,作为地理志,该书对此没有多提。
第三,某些黎峒记载了里程。
只以陵水为例。同治《广东图说》是记载该县五十六個黎弓状况最详尽的版本。所录陵水各弓名,与乾隆《陵水县志》相符,但第一,加载了数座小营汛;第二更重要,无论生黎熟黎,全部标注了距离县治的里程,县域边缘的弓,还加注邻州县界。
该史料是现存唯一有里程版本,为后人追溯各弓位置提供了难得的参考数据。因此,1964年编纂、2015年列入《琼崖文库》发行的《黎族古代历史资料》(上下册),对《广东图说》这部分予以全文引用。
虽然同治《广东图》与《广东图说》堪称空前精详,但远非全美,受历史条件局限仍有不少谬误。
例如据笔者探究,《广东图说》所载“生黎”诸峒不少里程差距颇大,不能尽信。又如《广东图说》对陵水县“榔根水”的流向表述就非常混乱,可以说完全不合格。同样的,《广东图》关于崖州藤桥水流向的标绘是基本错误的,郎温峒、椰根峒的位置也多半错误。对崖州三亚水、临川水、榆林水的表述,同治《广东图》及《广东图说》都存在根本性错误,清末各版舆图均不能纠正。
这类错误,主持该图测绘的广东科技奇才邹伯奇是有所觉察的。他后来说过,由于《广东图》地域广阔,各府州县水平参差不齐,未能完全按他的方法测绘。他没说的是,一些地方由于地域不靖,甚至根本没能开展实测,只能靠官绅东拼西凑,错误难免。
直到冯子材设抚黎局之后,错误才陆续得到澄清。光绪《崖州志》最终明确了藤桥东、西河之名,流向得到前所未有的准确表述,同时将旧志关于郎温水、椰根水(包括《广东图说》自创的“榔根水”)混乱记载,全部取消。
衔皇命花大量人力物力、前后九年完成的《广东图》及《广东图说》,事实上是近代洋务运动新知大背景下唯一版本的《广东通志·舆地志》。此后百年乱世,再没能编纂出能与之比肩的省级舆地志了。
遗憾的是,收录堪称齐全的2006版《海南地方志丛刊》没有辑录该书。现在一般研究者阅读该书最实际的渠道,还是中国台湾的成文出版社在1967年据同治原版影印的《中国方志丛书·第一零六号》电子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