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史觀(中):日本文人為日本創造歷史

2022-05-30 03:34:48王五一
澳门月刊 2022年9期
关键词:學術運動科學

王五一

這歷史死結是某種必然性為中國纏上去的,還是我們自己人為地為自己套上去的?要回答這個問題,有一個辦法:參照日本思想史。

日本,與中國有著太多的相近性——相近的農耕經濟,相近的儒教佛教,相近的象形文字,相近的地理位置,相近的膚色相貌,到了近代,又有著被西洋列強覬覦的相近的歷史命運,等等。這麼多的“相近”,要說有歷史死結,它也應當有啊!要說這歷史死結是某種歷史必然性鑄就的,那這必然性豈能饒得過日本?然而事實是:日本並無此死結。

日本也有過西學東漸,也有過睜眼看世界,也學過科學,而且比中國學得早,學得好,但它並沒有學出崇洋媚外來,並沒有學出以洋為爹來,並沒有學出民族自卑來,並沒有學出背親向疏來——這是為什麼?

問題很大,說來話長,這裡只從漫長的歷史因果鏈中截取一個環節來說:日本文人對日本歷史的影響。

從思想學術對國家命運產生影響的角度,可以說日本也有過“新文化運動”,而且,較之中國的新文化運動,起步早得多,歷時久得多——江戶-維新三百年。但它那“新文化運動”的用力,與中國正相反。中國的新文化運動,是以“德”“賽”兩位洋先生為偶像的文化自戕運動,文化投降運動,文化洩氣運動,文化自卑運動。而日本的“新文化運動”,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民族主義運動,是一場民族學術整合運動,民族精神激發運動,民族意識覺醒運動,民族文化自強運動,一場純日本的運動,一場以日本關懷為終極關懷的運動,其偶像,是天照大神,是璽劍鏡,是神道教,是天皇家系,是武士道,是大和魂……。如,幕初學者山鹿素行的尊王思想、神道主義、日本中心主義、儒學武士道理論等;如,同時期學者山崎暗齋的“華夷變態”理論——中國已成為蠻夷,日本才是正統的華夏,是世界的中心,是唯一的神國;如,同時期學者雨森芳洲的“三寶神道論”——“神道者,一曰神璽,仁也;二曰寶劍,武也;三曰鏡,明也。”;如,幕末學者大國隆正的“大和魂”理論,把武士道忠君愛國精神在其《大和心》一書加以系統闡述;如,以幕末教育家吉田松陰為代表的“尊王攘夷”理論;如,以幕末學者佐藤信淵為代表的“海外雄飛”理論;如,以著名維新政治家西鄉隆盛為代表的“征韓論”“國威發揚論”;如,維新後期的大學者福澤諭吉的“脫亞入歐論”等等。

這麼多日本學者,這麼多學術門派,幾百年裡,未見有從普世立論、為全人類尋找真理的,未見有反民族、反傳統的。日本知識份子不關心人類的命運,只關心日本的命運。正是這種“狹隘民族主義”,把日本變成了強國。

日本哲學家,多數都有儒學(包括朱子學和陽明學)背景,儒學在日本,確被許多人看作一種普世價值。但普世價值並不等於最高價值,最高價值是日本價值。如幕初學者度會延佳,一方面從學術上主張儒道與神道乃是宇宙間同一個大道的不同表現形式,同時又鮮明地表達其祭拜層面上的民族立場:“舍我國宗廟社稷之神,又尊何神耶?尊異國之神,合力於異國,而祈原我國之衰微者,……為真儒所不取。”其邏輯是:本人確鑿乃是真儒,正宗的孔門弟子,然而正是孔師教育我要回家孝敬自己的父母,回國敬拜自己的國神;我若直接把孔子當神去拜,就等於去拜了一個外國神,這是不忠不孝,反而違背了我師的教導。師就是師,爹就是爹,分得清楚。

日本也有少數人砸過孔家店(或朱家店),但它砸孔店的目的不是為了給西洋先生讓位,不是為了給德先生賽先生讓位,而是為了給天皇讓位,給天照大神讓位,給大和魂讓位,給武士道讓位。無論是尊孔還是反孔,無論是尊朱還是反朱,萬變不離其宗,都以日本的文化利益為依歸,皆圍繞著日本的統一、自立、團結展開。即使到了維新時期,要學西洋科學了,要講文明精神了,要講民主政治了,日本知識份子仍然有辦法將之納入國家利益的軌道上。如福澤諭吉責“自鐮倉以來不知有王室七百年”,言外之意,日本民主的大敵不是天皇,而是幕府、藩閥,甩開這個中間層,讓人民直接與天皇結合,這就是日本的民主概念。甚至,福澤承認西洋文明比亞洲文明(包括日本文明)更高級,然而,他話鋒一轉:所以,日本有責任帶領整個亞洲趕上和超越西洋文明,而要做到這一點,在亞洲文明中領先的日本,就要先擴張,先侵略佔領亞洲大陸。一個本來看上去很可能導致崇洋媚外、民族自卑的“文明論”,硬是讓福澤諭吉巧妙地拉回到了日本的國家利益上,拉回到了民族主義的邏輯上。

日本學界不但能正確地處理好民族主義與儒學的關係、與“民主”的關係、與“文明”的關係,更能處理好與學科學的關係。如幕末學者大橋訥庵所說:“今日之西洋,吞噬蠶食諸邦,與豺狼同性,久蓄覬覦邪念之賊,即國家之大敵也。……若要防止西洋之賊,只管模仿它便可。為人者,欲與狗鬥,我亦非學狗之咬不可也。”狗仗著自己掌握的科學來咬人,那我就把你的科學學過來,回過頭去咬你。這就是日本人對待科學的態度,這就是日本人學科學的目的。日本人學科學但不崇拜科學,更不神化科學。如此態度,就為學科學加上了文化安全保險,就把學科學中可能產生的煽情副作用遮罩掉了。這就是為什麼日本沒有那個因學科學而帶來的“歷史死結”。

而中國的新文化運動,中國的知識份子,只知辨理不知煽情,既沒有以辨理而收煽情之利的學術技巧,更沒有防範辨理中可能產生煽情負效應的文化安全意識,學科學便崇科學,贊科學,神化科學,把科學當宗教,把科學家當神明,從而不知不覺間就在感情上把“科學的祖國”當作了人類文明的高地,從而把學科學運動變成了崇洋媚外意識和民族自卑感培育運動,從而人為地製造了這個“歷史死結”。

中國人很喜歡用“開放”“保守”這倆詞說事兒。兩詞的褒貶色彩鮮明:推崇科學民主、普世價值者,便是開放人物;主張保持國粹、民族主義的,就會被歸於封閉保守一類。然而中國人的這邏輯在日本卻用不上。日本極保守極國粹的人士,往往也是極開放極睜眼看世界的人士,在日本知識份子的觀念中,開放與保守、迷信與科學,並不矛盾。

日本是靠什麼理論竅門將其統一起來的?其實也沒有什麼神秘的邏輯法術,道理一點也不難理解,因為,在日本,世俗知識與靈性信仰,並不在一個精神維度上,井水犯不著河水。這或許是日本學術的天然特性,或許根本就是一種基於文化安全的人為設計。

說到文化安全,今天的中國人往往將其理解為,不要讓韓國人把太極圖偷了去,不要讓日本人把禪偷了去等。這不是文化安全,這是史學安全。真正的文化安全概念,是民族感情安全,民族親疏安全。恰如養狗而使他人喂,誰喂它誰就有可能被它看作主人,是這種性質的感情安全問題。一個民族課堂上學的盡是外國知識,就存在著類似的感情安全即文化安全問題。從這個角度看,日本的“新文化運動”,一定意義上就可以理解為日本的文化安全運動,正是它,為日本的學西洋,學科學,穿上了感情鎧甲。

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也曾有人明白過這層文化安全的道理,也想到了應當將外來學問與民族文化分置於不同的感情隔離帶上。著名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就有這個意思。鄭觀應寫一大部頭的《盛世危言》,一個西學知識大綱,通篇全是鼓勵學西洋的,詳盡得很,但開首第一篇卻是“道器”篇,其要旨是:中國文化是道,西洋科學是術,道大術小,道高術低,道尊術卑;“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先把文化上的高低貴賤講清楚;然後進一步講,即使是這“賤術”,從根源上論也是中國的東西,因“《大學》亡‘格致一篇,《周禮》缺‘考工一冊,古人名物象數之學流徙而入於泰西”丟掉了,現在,我們學西學,其實就是要把當年自己丟了的東西找回來而已。如此文化安全上的雙保險,這學術手法就有點日本味啦。鄭氏如此一講,那西洋科學,它再花哨,再炫目,也耀不著我們的眼了;先搶佔了民族文化制高點,再把外來的學術洪水引進來,就不怕被它淹了。

可惜,此種文化警惕性、文化責任心、文化安全意識,從林則徐到鄭觀應再到康有為,七八十年下來,逐漸弱化,等到中國思想史到了胡適、陳獨秀之流手上時,便走了另一個極端了。

昔胡適在北京大學演講,說到:“日本很小的一個國家,現在是世界四大強國之一。這不是偶然來的,是他們一般人都儘量的吸收西洋的科學學術才成功的。”胡適這樣順嘴一說,就把日本圖強運動的本質篡改了,也把中國的文化救國之路引歪了。

日本“儘量的吸收西洋的科學學術”,這話不假,但日本的強大卻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日本在做這事兒之前,有著清醒的文化安全意識,而動員了強大的學術力量,預設了強大的文化防護層,把學西洋中有可能產生的煽情副作用遮蔽掉,抵抗掉,驅逐掉了。日本人因之便放開了手腳學西洋,放心大膽地學西洋,同時,一邊學西洋一邊恨西洋。百多年前有個叫陳天華的中國赴日留學生,就看出了日本人的這一心態:“日本國從前很恨西洋人,見了西洋人,就要殺他,有藏一部洋書的,就把他全家殺盡。到了明治初年,曉得空恨洋人不行,就變了從前的主意,一切都學西洋,連那衣服頭髮,都學了洋人的裝束。從外面看起來,好像是變了洋人了,卻不知他恨洋人的心,比從前還要增長幾倍。”

有了此種文化安全意識,日本人不但不排斥科學,也不排斥任何外來文化(注:德川幕府排斥天主教是因為政治上的原因)。孔學來了學孔學,佛學來了學佛學,朱學來了學朱學,陽明學來了學陽明學,蘭學來了學蘭學,科學來了學科學,根本而論,日本文明就是在外來文化的哺育下長大的。不管什麼文化來了,它都能將之納入自身文化建設的軌道上;不管什麼老師來了,尊之敬之師之學之之餘,都不會像中國這樣學著學著把師學成爹。武士道,是外來文化哺育出的,是建基於儒學的忠誠精神與佛教的輕死精神兩個道德支柱之上的,但武士道永遠是日本的武士道,武士們崇拜的永遠是自己的主公,自己的天皇,自己的神明。向外國老師學習如何崇拜自己的民族,這就是日本文化建設的根本秘訣。對此一點,戴季陶在談到山鹿素行的哲學體系時,有個形象的描述:“這個日本古學派之學術的內容,完全是中國的學問,並且標榜他的學問直承孔子。……但是卻借了中國的學問來造成日本民族的中心思想。我們看他的著作,就曉得在方法上、理論上,沒有一點不是從中國學問得來,沒有一處不推崇孔子之道,而精神卻絕對兩樣。他是鼓吹‘神造國家、‘君主神權。”江戶-維新三百年,日本的各派學術,無論是什麼要點,無論從哪個角度契入,無論是什麼體系,日本主義、國學、水戶學、海防論、富國強兵論、尊王攘夷論、開國攘夷論、海外雄飛論、國威發揚論、文明論,全是這個路子——用他人的學術素材,構建自己的辨理體系,進而製造自己的煽情效果,把日本團結起來。並且,很可能,這團結恰恰就是用來對付自己的師傅的。

科學,擺在那裡,誰都會學,誰都能學,若真像胡適瞎咧咧的,學科學就能變成強國,那今日之世界列國早就都成了強國。若果如此,今天的世界為什麼仍能分出強弱高下?

需要先指出一點,國家強弱與國家大小並無太大關係,如陳天華說的,“文明各國,如有外種人要占他的國度,他寧可全種戰死,決不做外種的奴隸。西洋各國,沒有一國不是這樣,所以極小的國,不及中國一縣,各大國都不敢滅他。”小國並不等於弱國,大國也不等於強國。

那麼,這強弱高下到底是依什麼分出來的?

團結!

這是國家間分強弱的永恆的、唯一的依據,沒有第二依據。立國之道,團結者強,散漫者弱,此千萬年人類史之鐵律。

那麼,一國之團結強度,又是由什麼決定的?

文化!

日本之團結,乃是其民族主義文化使然。中國之不團結,乃是其普世主義文化使然。團結本身就是個文化概念。

其實,不僅一國之戰鬥力取決於其團結力,學習力也取決於團結力。一個團結的國家,必是一個有集體幹勁的國家,這幹勁自然也包括著學知識的幹勁。湘潭時代用算盤造出兩彈一星,就是團結力轉化為學習力的有力例證。只抓學習而不顧團結,則團結學習兩失,今天中國的年輕人既不愛國也不讀書,就是證明。而有了團結,一定是團結學習兩得。有了團結,什麼都有了;失了團結,什麼都失了。團結就是一切。

團結強國的邏輯線索是:民族主義學術激發整合出民眾的民族主義文化;民族主義文化形成民族團結;民族團結會產生出對知識的強大吸納力,如此,文人就可以圓滿地完成自己的兩項使命——凝聚團結與強化技術;於是,國家強大。

日本就是按這路數走過來的。一代代學者承先啟後地穿鑿出一套神國理論:日本是天照大神的國家,日本人是天照大神的選民,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子孫,天皇之所以萬世一家因為他是神,其他國家的君主之所以頻繁更換,因為他們都是凡人,所以可以隨便廢立。這一套“理論”,樣子像辨理,目的、心機、設計、作用,蓋在煽情。日本的“新文化運動”,日本的文化強國運動,就是用辨理的形式達到煽情的目的,而把國家團結起來。

奈何中國思想史到了胡適者流手上時,只講辨理不講煽情、只管辨理不管煽情、只顧辨理不顧煽情,科學民主的大道理一展開,與孔孟之道一碰,與儒墨道釋一碰,道理接不上茬,辦法就出來了:砸爛。至於由此引起的貽害百年的煽情後果,他們不管,不顧,也不懂。

一個民族對自己傳統文化的態度,事關民族的感情安全、審美安全、親疏安全、文化安全,事關民族的生死存亡,茲事體大,科學管不著它,任何辨理的學問都管不著它——這些道理,中國人百年前糊塗,今天更糊塗了,而日本人四百年前就明白。日本的科學家,明知天照大神的故事是迷信,卻不會去發動一場砸爛天照大神的運動,因為他們知道,天照大神是不是個真東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不是個好東西。真東西假東西,歸科學管;好東西壞東西,不歸科學管。日本的歷史學家,不會因為考證出天皇萬世一家的故事是編造的就發動一場破除迷信運動,因為他們知道,這件事對於日本民族非同小可,歷史學管不著這天大的事情。日本人深知,對一個民族而言,情的學問比理的學問重要一百倍,因為,它事關國家團結,所以,玩“理”的,絕不敢妄議“情”事。

而在中國,科學TMD沒有管不著的事!一句話,一條理,一旦被鑒定為“不科學”,那就是最後審判,徹底打倒了。

中國人對科學的迷信,反過來殃及了自己的列祖列宗,我們以“嚴謹的科學態度”,從學理上去一條條細究我們古聖先賢的學理,結果,浩如煙海的學術文明,白紙黑字,一條一理,擺在那裡,反而成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堆學術把柄,任人評頭論足,指手畫腳,精華糟粕,揚棄摒棄,炮轟砸爛。如此百年下來,把我們的傳統學術解構得支離破碎,批駁得體無完膚。中華民族舉世無比的文化優勢,硬生生被自己的文化人加工成了文化劣勢。中國國家團結的文化資源,被中國人自己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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