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战争部队挺进中原后的粮食供给

李德胜（口述）　房福祺　李骛哲等（整理）

李德胜

李德胜（1922—2001），山西省沁县人，1937年12月参加革命，1938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人民特等功臣。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先后参加了百团、围困沁源、晋西、吕梁、汾孝、上党、闻夏、同蒲、临浮、平汉、宛东、洛阳、郑州、宛西、淮海、渡江、两广、西昌等战役，以及滇西剿匪和进军西藏。其间，荣立特等功一次，大功（一等功）四次，中功（二等功）三次。获授独立自由奖章和三级解放勋章。1964年，曾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1978年离休，离休前任昆明军区三局副局长。

解放战争进入1947年，全国各个战场遵照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战略战术原则，歼灭了大量国民党军队，战争的形势起了根本变化。到1947年6月，共歼灭国民党军超过75个旅。蒋介石的机动兵力已经不多了，不得不由全面进攻转为重点进攻华东和陕北。

毛主席及时抓住了变化的战争形势，指示把战争引向蒋管区，让解放区人民得以休养生息、发展生产，更好地支援前线。

6月，我晋冀鲁豫野战军（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像一把钢刀，直插蒋介石统治的心脏，接着华东野战军（陈粟大军）出苏北，西线陈赓、谢富治领导的陈谢兵团（四纵、九纵、三十八军组成）于8月23日强渡黄河，直击豫西。

部队进入中原后，遇到的很大问题是粮食供给，过黄河时自带的三天口粮很快就吃完了，不得不投入大量的人力去找粮食。当时我在十一旅供给处任财粮干事，虽然供给处抽调大部分人员，加上政治部的民运工作队，还是不能保证部队按时得到供给。

当年10月，部队进到南召县后才接到纵队指示，部队已进入中原远离后方，不可能由后方调运粮食供给部队，各部队所需粮食要就地征集。为此各旅以团为单位组建征粮工作队，征集范围是国民党旧政权囤积的粮食，也要向当地的地主征集。同时要求严格执行纪律，不能侵犯贫下中农利益。

为了统一指挥，行动一致，旅部直属部队（以下简称“旅直”）征粮工作队归司令部直属工作科领导，旅直征粮工作队的队长由我担任。接受这个任务后，我立即赶到直工科，和马国藩科长、韩固副科长具体研究了抽调粮工队员的条件。我们一致认为：被调的人员必须政治可靠，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吃苦耐劳，最好有点战斗经验。直工科很快作了布置，一日之内就调齐了六个人，他们是任政宇、张德敬、房福祺、李怀其、郭跃庭和郭吉祥。

粮工队刚组建时，由于人员生疏、不熟悉业务、工作起来不协调，只能一面行军，一面工作，一面学习。首先学习征粮工作的任务和方法，让大家明确粮食问题是关系到保持军队战斗力的问题，明确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么重。讨论中，同志们纷纷表决心：“一定要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再苦再累也要保证部队有饭吃。”还学习了征粮工作的政策，以及加强组织纪律性，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经过平汉战役（平汉路破击战役）40多天的工作与学习，粮工队得到了锻炼，初步总结了征粮工作“四个字”的经验：一是“看”，因为地主和贫农住的房子不同，进村一看就知道哪家是地主，哪家是贫农;二是“向”，向贫下中农作调查，搞清地主的土地田产有多少;三是“找”，地主绝不会主动拿粮食给我们，总是想尽办法把粮食藏起来，我们只有自己动手找粮食;四是“征”，找到粮食以后，还得按照征粮政策办理征借手续。有了这些经验，我们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效率都提高了。

在整个战役中，全体同志都十分疲劳，平均一天只能睡一两个小时，在行军中边走路边睡觉是常事。比如解放遂平县以后，县城里有一个粮库，部队有新的任务，很快就撤走了，为了这里的粮食，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坚持在城里，当敌二十师逼近遂平时我们才撤离。我们撤离时，敌先头部队已从南门进城，我们从西门出了城。出城以后，沿着乡村大道，向西南方向部队驻地急进。大约走出去两公里多，回头发现走在队尾的李怀其不见了。大家都很着急，派人回去找已不可能，只好利用大路旁的坟地隐蔽起来等着。半小时以后，远远地看见他高一脚低一脚，东倒西歪地走来。待他走近时，我叫了一声李怀其，他才从梦中醒来，就在等人的这短暂时间里，其他同志都进入梦乡了。

中原野战军四纵十一旅部分干部的合影，左四为李德胜

进入1948年，征粮工作更困难了。在豫西的旧政权基本上都被摧垮了，旧政权囤积的少量的粮食早已吃光，我们自己的政权还未建立起来。有的地方部队多次经过，也无粮可征了。组织上知道我们工作中遇到了困难，又给增加了几个人，他们是李伯勋、李跃贤、刘保林和王进明。人员增加了，但没解决缺粮的根本矛盾。从部队进入中原后，地主和我们在粮食问题上的斗争日渐激烈，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把粮食藏起来，进一步增加了我们征粮的困难。

1948年4月初，我旅参加宛西战役，解放了内乡、镇平两个县。城内的旧政权存粮很少，不够部队吃一周，就地征集十分困难。战役结束，部队向宛东转移，中间有的连队断粮了。一天下午，李成芳旅长派人把我叫到作战室，我看见他和作战处兰如松处长正在研究什么问题，我在门外喊了声报告，旅长招手示意我进去，并说了声“你们辛苦了”。我们的旅长是老红军，湖北麻城县人，一向平易近人。我坐定以后，旅长说：“找你来主要想了解一下征粮工作情况，最近粮食很困难，有的连队已断粮了，买的老乡的青豌豆吃，吃了拉肚子，已经影响到部队的行动。”我说，直属处也只有两天的存粮了，这几天出去征粮都是空手而归。旅长指指墙上挂的作战地图说：“你看我们驻地周围哪些地方还能征到粮食？”我在地图上仔细地搜寻着，突然发现有个地方可能能征到粮，我便脱口而出：“这里可能有粮！”旅长和兰处长的视线齐齐转到我指的大庄村，兰处长说：“那里很危险，桃园驻着国民党一个团。”我详细研究过这个地方，南阳离桃园约十华里路，这个团是南阳外围的警卫部队，桃园到大庄不到五华里，中间隔着一道土梁子。根据国民党军队各自保存实力的特点，没有上级的命令，他们是不会轻易出动的。我向旅长提出，这个地方因为离敌人近，我们的部队没到过这里，是会有粮食的。到这里征粮，確实有一定的危险，不过为了保证部队粮食供给，不冒点险也不行，我觉得还是可以去一趟的，不知道旅长敢不敢让我们去。旅长再三思考后，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么你们就去一趟吧。”他回头给兰处长交代，派一个连掩护我们，让兰处长给三十一团打个招呼，要他们注意桃园方向的动静，有情况派部队接应。工兵连指导员和付连长很快就到作战室接受任务，我们就着作战室的地图具体研究了行动计划。旅长在一旁听着，最后点点头满意地笑了。兰处长告诉我们：“晚饭后部队就出发了，明早的宿营地在大庄东北方向某村，你们完成任务后就往新的宿营地去。”随后我们便分头回去做准备工作。

后半夜，我们向大庄出发了。按计划，天亮前赶到了大庄，先把村子包围起来，把大小路口都封锁起来，只准人进，不准人出，主要目的是封锁桃园敌人的消息。完成了对村子的封锁后，还有将近一个排的兵力，由付连长带到村南面的梁子上，摆下打桃园的架子，做给敌人看。粮工队员则已经主动地展开了工作。大庄村有四五百户人家，有四家大点的地主，但是征粮工作相当困难，从天不亮进村，到过了中午，一点调查结果也没有，就连各家地主有多少土地都没有搞清楚。大家都很着急，埋怨老乡不帮忙。看来再调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们决定直接找地主的存粮。大约下午两点多钟，李怀其和房福祺发现了一幢奇异的房子。房子在打谷场的边上，看上去原来是放工具的地方。两个窗户都堵死了，山坡上装有一道门，把门打开，里面放的碎草往外流。用木棒探查后发现，里面装的是麦子，初步估算可能有五万多斤。工作队员马上动员老乡的牛车帮我们拉粮食，按照征粮手续，请老乡找来大秤和记账先生过秤装车，每车1000斤，共装了52车。这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工兵连指导员收拢部队，押着粮车先出发，我们办完了手续后，把警卫部队撤回来，随粮车跟进。

李德胜获得的部分奖章，左起：独立自由奖章、独立功勋荣誉奖章、三级解放勋章

紧张地工作了一天，到那时脑子才放松了一点，和付连长边走边谈论当天的情况。他谈到桃园村东面有个小高地，一天里几次发现一伙一伙的人在活动。我说，敌人怕我们打桃园，一天都处于战斗准备状态。我们今天是在南阳城外，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拉走了52车粮食。现在敌人可能已经接到了大庄的情报，但就是想采取什么行动也晚了，我们已经离开大庄十里以外了。

快到宿营地，我从后尾赶到车队前面，看见村边上有两个人，走近一看，是旅长和警卫员。旅长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辛苦了”，接着便问成绩怎样。我指指后面拉粮的车说，这些车拉的都是粮食，共52车，桃园的敌人动都没敢动。旅长连声说“好好好，赶快回去休息”。在往村里走的路上，警卫员告诉我，旅长今天是第二次到这里来了，实在为我们的安全担心。

李德胜获得的独立功勋荣誉章证书

1948年7月，部队进至洛阳。这时虽然夏收刚过，但由于地主的封锁，征粮还是十分困难。有人说“洛阳是吃红薯干打下来的”，这话虽不完全准确，但有的连队往前线送的饭确实是煮红薯干。旅直属队和各团的大行李都驻在闫坡头。经调查，闫坡头西五里路有个王家庄，有一家地主叫王陶气，家有五顷多土地。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向着王家庄出发了。到达该村外，有个老头坐在村边。我问他：“你们村有个王陶气？”他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兄弟我就是。”接着他说：“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我听说部队开过来了，不能饿着肚子打仗，想你们总会来的。走吧，不要在这里站着，有话到家里说吧。”他家的人都在家里等着，待我们到客房坐定后，马上就送来一壶上好的清茶。我们一面喝茶，一面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今年天旱，收成不好，加上这世道很乱，佃户们交不上粮来。这不，到现在才交来这点粮，都放在楼上，你给我留下一家人的口粮，剩下的你全拿走。”我提出先上楼看看粮食，他说“别忙，先吃饭，吃完饭再商量”。饭端出来了，是油饼炒鸡蛋。他说，“对不起了，现在买不到菜，就对付着吃点吧”。从征粮工作以來，这是第一次遇到地主和我们直接见面，第一次遇到地主家的人没跑掉，第一次遇到地主家招待我们吃饭。大家面对这种情况都手足无措，因为我们有一条纪律，不吃地主的东西。我也在思考如何应付这种场面，想着不吃这顿饭，今天就得饿一天肚子，还是吃饱肚子好干活。于是我说：“谢谢王掌柜的招待，大家就吃饭吧。”饭后，在王陶气的带领下，上楼看了看，估计存的粮食只有5000多斤，再把他家六口人一年的口粮留下，就所剩无几了。我们展开了艰苦的谈判。我说你家有五顷多地，每年收的租大约在六七万斤，楼上存粮不到十分之一，我们只征你四万斤粮，少了不行。他一口咬定：“除了楼上的粮，再也没有了，再有我就是这么大的小乌龟。”我说，我不相信你的赌咒发誓，你不愿意给，我们就自己动手找了。他说：“你找吧，你要再找到，我的粮食你全部拿走，包括楼上的。”

王家庄只有30多户人家，都是王陶气家的佃户，调查到下午两三点钟，毫无结果，说话的口径都是一致的：“今年天旱，打的粮食少……”黄土丘陵地，村里村外到处都可以打洞，我们自己找也很难。我便到村子外面观察王家可能埋粮食的地方，看见一个大约10多岁的小孩一个人在那里玩。我和他拉家常，问他王家的粮食埋在哪里。他说：“我不告你”。再问他为什么，他说，“告诉你，连我家的粮食都拿走了”。我给他保证不拿佃户的粮，他才说，在一个长着槐树的院子里，石磨底下有一个洞。这个洞很长，全村30多户人家的粮食全埋在里头。洞打开后，不用通知，村民们都自动地走到这个院子来了。我们就着这个机会，开了个群众大会，宣传我军宗旨和征粮政策，保证绝不动佃户一粒粮食。这个会安定了民心，来背粮的部队也陆续到了。老乡帮我们装粮、过秤，有的还给我们送来茶水。这次共征得王家小麦五万斤。办完征借手续后，已经是晚上10点多，离开了王家庄，大家都感到肚子饿了。我说，再坚持一下吧，王掌柜再不会招待我们吃油饼炒鸡蛋了，还是回家找饭吃吧。

李德胜获得的人民特等功臣证书

1948年8月，部队沿着陇海路东进，过了黑石关以后，突然接到原地休息的命令。马科长到司令部开会回来传达，郑州的敌人已经逃跑，上级决定，我旅到老禹州休整。旅首长决定由我带工兵连，留在郑州郊区密县北王村征粮。我带着工兵连，中午就赶到了北王村，北王村在密县城西30多里，是个东西长南北只有三四公里宽的平坝子。经过一个下午的调查，了解到，三日前旧政权的人员都随郑州的敌人逃跑了，有些乡、保公所没跑的都进了山，山里原来还有一股惯匪。这个坝子里大点的地主有两三家，各有土地三四十顷，其余就是有一两顷地的小地主。据说这些大小地主，今年夏收时就采取了截粮措施，在山里打洞，收租时就把粮食收到山里。在这里征粮困难不小。晚上，我和工兵连的干部研究分析后认为，逃进山里的乡保武装当前心理状态还是忙于逃命，没形成力量，而且都是几栓破枪。至于山里的小股土匪，也不一定是政治土匪。我们有180多人，而且训练有素，武器精良，对付得了这些散匪。于是，我们决定进山闯闯。

我们进行了分工，指导员带一个排，李怀其带两个工作队员，进驻北王村，他们的任务是：第一，和老禹州取得联系;第二，就地征粮，能征多少征多少;第三，在山里找到粮食，这里作为转运站;第四，山里如果发生战斗，接应山里的部队。

第二天早上，我和付连长就带着部队进山了。我们进的黑龙沟共有三个村子，每个村子有三四十户人家。先来到中村，村里的男人都跑进山了。在中村短暂停留后，来到上村，上村也一个男人没有。上村对面的山顶上有一座庙，庙的周围是用石头砌起来的塞墙。我们派一个排对这座庙进行了搜索，庙里只有个看庙的老头，一问三不知。于是我们留一个班把这座庙控制起来，白天在村里進行征粮工作，晚上就到庙里宿营。

在这个新解放区，我们强调了要认真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加强宣传工作，扩大我军的政治影响。经过两天的调查，我们搞清了坝子里地主存粮食的两个窑洞的位置，还有当地群众藏衣服杂物的一个洞。我决定，先打开藏杂物的洞，召集一次群众大会。不出所料，洞打开后，中村和上村的妇女不请自到，共来了七八十人。借这个机会，我们讲了我军的宗旨是解放劳苦人民，讲我军的纪律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讲我军的征粮政策。最后，按照老乡们的意见，把洞口重新埋好。然后打开了地主藏粮的洞。这次群众大会在老乡中间反响不小，把我们和老乡的关系拉近了很多。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村里回来一个男人，问他逃跑的原因，他说是被抓兵抓怕了，昨天晚上回来，家里的人跟他说解放军好得很，不要怕，他就不走了。

手里有了粮食，心里就踏实了。我们动员老乡用牲口从山里往外运粮食，把粮食运到北王村，再用牛车源源不断地送往老禹州。从山里往外运粮很困难，山路不通车，牲口又没有驮鞍，毛驴背上放一个口袋，粮食就那么驮着走，一天只能运出去七八千斤粮食。我们在这里驻了二十五六天，一个洞窟的粮食还没运完，临走时把运走的粮开了征粮收据，放在洞里的麦子上，又将洞口封起来。

我们走得很急，早上接到连夜赶来的旅里骑兵通讯员通知撤离的命令后，立即就出发了，除办理征粮手续外，又派人检查了群众纪律的执行情况。老乡们主动到村边送我们。北王村的同志们也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工作，有些未运走的粮食，动员了20多辆牛车拉着，在通讯员的带领下追赶部队。

征粮小分队是武装工作队，同时也是政治宣传队，一年多里活跃在豫西大地上，演出了不少有声有色的节目，出色地完成了征粮工作任务，保证了队伍的粮食供给。旅里每次战役后的庆功大会我们都受到表扬，队员们都分别记了功，同时也培养了干部，多数同志成为以后军队建设的骨干。

（责任编辑 姜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