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字号理发店里,老父亲带着大媳妇和其余三个儿子一起谋生,这会是一个洋溢着亲情的理发店老板一家的故事吗?不,这是残酷内卷的职场,是为了蝇头小利各种算计的故事。环伺在人性阴暗处的是死神的狞笑,多少鸡争鹅斗,最终不过是狼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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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申理发店是石关市美发行业店龄最久的一家老店,别的不说,仅看沪申理发店门楣上方那块多年未变且古风浓郁的招牌,懂行的人谁也不敢小觑其分量。城管部门多次清理招牌大小不一的商户,甚至数次武力统一,但对沪申理发店这块招牌只能近观不敢动手。
别看店面不大,百万人的石关市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没有店老板申松发没打理过的“面子”。官再大,也不能不在乎头面上的事;官再大,申松发也不会弯下腰去上门服务。就这个小店,自国营店变成自家店,申松发从没软过。凭啥?就凭师傅传承下来的“一剪美”手艺。传统手艺传统发型,申松发也说不上这些人跟风的理由是什么。跑多远的路,排多长的队,不急不躁,心甘情愿。
七十六岁的申松发完全称得上石关市美发界的“大佬”,从店面到店里的理发设施,全都停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旧模样,世纪风似乎刮不进来一点儿。听不到酷炫激烈或舒缓优雅的音乐,看不到高大上的镜面或洗发护发染发产品的展架,更没有模样奇怪的烫发设施,但店里那四把椅子始终不会空闲太长时间。
申松发靠近窗口专用的那把理发椅,不仅不会闲下来,长条椅上还有坐等排队的。就算排了一个连的人,也得不分地位高低贵贱,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着。想插队加塞的,理由再充分,申松发还是那句话:对不起,等您得空了再来。他不会为多赶几个活儿,浮皮潦草地对待任何一个顾客。要是发现儿子们有赶活的嫌疑,还会让顾客留步,他再按程序过一遍。顾客当然求之不得,被留客的儿子当天的收入全无不说,当月的奖金也只能过过眼。儿子们没尝过“打江山”的苦,申松发要让他们知道“守江山”更不易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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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松发的老婆一连诞下了四个秃头小子,尽管两口子眼巴巴地想再要个姑娘,无奈那四张嘴,嗷嗷待哺如伸长脖子等食的雀儿,紧忙着还填不饱,只好无奈地放弃了贴身“小棉袄”的奢望。但凡有个好看的小姑娘被家人带来剪头,几句甜死人的话一出口,申松发哈哈笑着就把人家送出了店,分文不取。等儿子们一个个成了家,一连串的孙辈儿在他膝下缠磨,嫩娃娃的头他不再上手了。
市级媒体对全市老手艺人进行抢救性宣传报道后,儿子们建议提高收费标准。周围那些理发店的收费比他们高了一大截,照样有顾客出入,虽然三天两头店面易主的也不少。申松发的孙子孙女不愿意在自家店里收拾头发,且早就表态,未来的志向不在老店,要从头开始,远离桎梏。
听得多了,申松发也不再对孙辈们抱有太多的期冀,心想咱走着瞧,等你们想拜爺为师,怕就没这机会了。尽管他发现儿子们在理发手艺上越来越明显的创新痕迹,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还没等他明确松口,店里新的价目表已经上墙了。
好在涨价的幅度还不足以触及他的底线。心怀不满的顾客跑到周围理发店里尝鲜,割完肉掩着流血的伤口转回老店,再不肯动窝子了。申松发的那把椅子一点儿没有受到影响,官员名流就认他这把椅子,收费翻倍反而让他们觉得与其身份相符。毕竟,年龄放在那儿,一天站下来手脚明显吃不住劲,椅子无所谓,人却快散架了,再多的钱对申松发来说意义都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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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两口子在市属企业轴承厂上班,快熬到退休时,眼瞅着厂子破产倒闭了。申松发的老伴索桂英听说后直犯愁,两口子都过五十岁了,年轻人找工作都难,别说他们。孙女盼盼正在上高中,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无论如何得给想个法子。当年索桂英从理发店回家,也是为给老四腾把椅子。
“老大为几个弟弟,高中辍学招工进厂帮着养家。两口子原本就挣得少,工作没了靠啥养家?不行就让老大进店理发。大媳妇更不好找工作,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你再想想。”
“店里只能进一个,早就说好的,为老大家破例他们几个肯定要闹。还是问问老大吧,让他们两口子商量商量。老大你还不了解?宁肯自己出去吃苦受累,也不会让媳妇到处看人脸色。”
老两口扯磨了半夜,叹口气转身睡了。
“让大嫂进店?”哥儿仨听明白了老父的意思。
尽管申松发提前进行了一通情感铺垫,暗示他们对老大当初的付出要抱有感恩之心,但从他们明知故问的口气里,申松发还是听出了强烈的反对。若不是申松发扔下一张冷脸,哥儿仨大有要把老父椅子旁边新置办的那把椅子扔出店外之意。
按常规,店里的这几把椅子是按手艺高低从外向里排放的。新椅子的位置引发了哥儿几个的万般猜测,但千想万想没想到这是给没有一点儿理发基础的大嫂准备的。
“太不守规矩了!”哥儿仨跟斗红了眼的公鸡似的,将这把椅子围困起来。刚打拼到第二把交椅的老三,如同受惊的骡子,踢腾得格外有劲,指着那套还没拆封的理发工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哥儿仨的手艺在老父的言传身教下,基本路数走不了样,但个人的眼光和悟性还是有很明显的差距,嘴上功夫差得就更明显了。申松发不想让儿子们之间薄了亲情,要挪位置得集体举手表决,不过想站住脚,还得看个人的业绩和表现。
“规矩是老子定的!”
老大对老三从小偏袒,没少替他顶包挨揍,偷摸地给钱买衣服就更别提了。老三成家,不怨大媳妇有意见,他们的确拿不出多少钱,也算是尽力了。老三媳妇记仇就不说了,你申老三再这么闹就太没人味儿了。
申松发气得砸了手里的玉石嘴儿根雕烟斗,一块碎玉溅起来落进了老三白大褂左边的衣兜里,烟斗锅儿不偏不倚地旋转到洗头池的下水口,转了半天稳稳地坐在了上面。四分五裂的烟斗惊得哥儿仨站回了各自的位置,用毛巾抽打着椅面儿撒气,嘴停了心里的算盘还在噼里啪啦响。
匡兰玉跟在公公身后进了店。
从自家人碗里抢饭吃,感觉比抢外人的还放不开手脚,走路也像猫似的缩手探脚。申松发好似预料到大媳妇将要面对的窘境,亲自给大媳妇开路打头阵,至少先把大媳妇的胆子壮起来,以防她不战而退,打乱了自己的部署。
开门营业前,申松发再次声明大媳妇不是学徒,店里的卫生照旧排班轮流,并且特意说明他亲自带大媳妇。这句话犹如三支利箭,一下子射中了哥儿仨的命脉,他们齐齐抬头看着老父。看样子每个人都猜想自己有可能成为大嫂的师傅,没料到这个重任老父自己留下了。或许,想到跟随老父学艺的苦累,他们嘴角撇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转头看着一脸茫然无措的大嫂。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申松发秘而不宣。看不到底牌,哥儿仨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老父这个“镇店之宝”还无人能取代,掀翻了招牌,他们的饭碗也不是那么好端的。
匡兰玉进店,只有老四抬头招呼了一声,老二老三没正眼看一下,好似老父的话是说给那些明晃晃的镜子听的。镜子里那三张表情各异的脸,像三块有棱有角的冰,扔进了匡兰玉的心底,一股寒气充满胸腔。匡兰玉感觉就像被逼上舞台的丑角,十八般武艺连名称都说不全,硬要她站在台中央,哪来的底气?
这是人家哥儿仨的舞台!她还只是观众的时候,哥儿仨见了她基本的礼貌还是有的,明里暗里的那些龃龉还能放得下。做好了迎接唇枪舌剑的战斗准备,结果是一场看不到硝烟的战争。匡兰玉觉得身心俱疲,比干了一天重体力活还要累。
哥儿仨的心里明镜似的,理发店的收入足够他们超越老大家暗淡的光景。假如老大跳脚闹将起来,多少能分半杯羹,奇怪的是老大一家三口几乎从不涉足理发店。老父拿走的那一半收入,到底是怎么支配的?他们暗自猜测,保不准老父多少会救济老大家一些。老大不修边幅,每每看到老父卷着理发工具回家,不用说哥儿仨也清楚是给老大上门服务去了。老大比全市那些官员还牛气。
匡兰玉进店想动手收拾卫生,可转了一圈,店里的卫生和理发工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刮胡用的毛巾已蒸在了锅里。这是申松发开店以来养成的习惯,每天关门前就把第二天开门营业的准备工作做彻底,谁用的工具谁清理,其他的活每人轮流干。匡兰玉以学徒的心态和身段敛声闭息,察言观色,水再宽也像一条活在夹缝里的鱼,尽量不在小叔子们的视线里显山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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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明亮宽大的玻璃窗,老招牌、老师傅、结实厚重的理发座椅,衬着窗台上摆放的绿萝、吊兰,宛如一张年代久远价值不菲的油画。过来过去的行人,看到这个窗口恍如隔世,驻足观看、拍照的屡见不鲜。有的人看着看着就进去了,或是反身把老父老母带过来,送进店里博其欢心。
不少顾客都是进去一次,便一定终身。对突然不见的老客,或许就再见不着了。老年人格外喜欢申松发的手艺,碍于兩倍的价钱,有些不肯再去坐第一把椅子。申松发若得空会主动让过来,言明自己请上座的还是老价。有的老客便耗几天专等这个空当。哥儿仨心里不快,脸上难免会带出冷淡的表情。
申松发一天就接待十个顾客。电话预约,有时一排就是好几天,想进店再选他的椅子,能捞着机会的比中奖还难。对进店的顾客,谁也不能主动拉客,全凭顾客的喜好自选。顾客的口味轻重不同,哥儿仨各自都有一些固定的顾客,电话预约早就不稀罕了。
申松发打破平均分配的框框,在保底工资的基础上,按理发的人头数发奖金。哥儿仨在老父的眼皮子底下明争暗斗,各显其能。老三在外偷学了面部按摩,老二就多学一项头部按摩,老四干脆连颈部、肩部按摩都囊括了。哥儿仨在顾客身上展示的花样技艺,一天看下来匡兰玉深感望尘莫及,原本饱满的心劲儿连根被拔!
“不急、不急。”申松发看出哥儿仨给大媳妇的下马威,理完了一天的定额任务,他照常背着手出门回家。匡兰玉看他甩手走人,一脸的恐慌快要掉地上了。公公只说了这四个字,并没有说接下来她该做什么。理发只看不练,皮毛也学不上,匡兰玉没有小看这个简单的“看”字,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才是看到了家,看到了做得出,才算是真看到了。
匡兰玉收拾了公公的椅子和工具,把顾客用过的毛巾悉数收进布篮子里,洗净、消毒后,晾晒在门口的架子上。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椅子没着没落,四五个不知情的顾客坐上来,还没等她把单子围上,就不带掩饰地起身坐到旁边椅子里去了,或是宁愿继续排队坐等,也不愿意让她学手。
每每有这样的场景出现,哥儿仨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心里已经笑疯掉了。
老三的椅子很少能闲下来。老二闲下来就跷腿坐在椅上拿出手机刷屏。老四的固定客人不多,大多是等不及老三、老二的,才肯坐上他的椅子。老四孩子还小,媳妇忙服装店的生意,他每天惦记着去幼儿园接孩子,不到关门时间就收拾工具走了。那哥儿俩也不出声,送走了各自的顾客,清理完工具,前后扬长而去。
老四出门时,背过老父的视线悄悄求匡兰玉帮他值日,没等匡兰玉答应就溜出了门。匡兰玉收拾完店里的卫生,把四个人的白大褂泡在盆里洗净,抻展挂起来。看到镜面有些发雾,又整个擦洗了一遍,屋里顿时亮堂了。她还把绿萝和吊兰抱到店外喷洗了一遍,去掉枯黄、发蔫的叶片,花草精神抖擞起来。男人看不到的角落和灰尘,匡兰玉仔细过了一遍,店里好似洗过澡,格外清爽、整洁。匡兰玉郁闷地坐在店里,看到丈夫申广在店门口不远处晃荡,这才起身闭灯锁门,长出一口气走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申松发远远看到店面的卷闸门打开了,心想那哥儿仨看来也有压力了。进门眼前又是一亮,屋里的陈设没变,却明显感觉不一样。每张椅子上搭着折叠齐整的白大褂,工具盒擦洗出了本来的颜色,镜子上的水渍、污迹清除得干干净净,洗头池架子上叠放着两摞砖块似的毛巾。接过大媳妇递过来的茶杯,申松发的眼睛有些潮湿,从老伴离店后,再没有体验过这种温馨的感觉。发工资时,哥儿仨没有一个嫌多的,店里的卫生却怎么督促,还是一个比一个懈怠,每年都要找家政彻底清理店里的卫生。
“不要给他们惯毛病,该谁做谁做,你不欠他们什么。放开手脚学,他们能学会,你也能。”申松发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喝着茶,不紧不慢地给匡兰玉讲解理发的基本要领。如何给顾客洗頭的手法还没讲完,哥儿仨前后脚过来了。
三个人在门口愣了一下,进门又愣一下,店里的变化对比出他们平时的打扫过于敷衍。他们从老父的神情上看出了端倪,谁撞上枪口都不好下台。一个个小心避过锋芒,各就其位,赶早的客人陆续进来了。
“理发店有个女人感觉就是不一样,申师傅早该收个女徒弟了。”老顾客被店里不同以往的气氛感染了。申松发忙着手里的活,头也没回就说:“不是女徒弟,是我家大媳妇。厂子破产了,外面的工作不好找,日子还得过。”
“跟着您学手艺,那还不叫徒弟?儿子、媳妇都是您申家的人呀。再说了,求您上手的官儿那么多,只要您老张张嘴,找个工作还算难事吗?”
“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就是个理发的,哪来的面子?”
“您老有资源不利用呀。不过,现在啥工作也不好干,还是您这个店老板好做,挣钱不少还自由。”
“你们以为我愿意让儿子都守在巴掌大的店里找生计?张嘴求人的事我没干过吗?”申松发不想说也不能说,为此没少遭儿子们的抱怨,他不想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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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顾客不理解申松发为何专门强调不是徒弟,匡兰玉却听出了公公的弦外之音。旁边的三张脸在公公的注解声里,同时凸显出反驳与不屑的表情。匡兰玉当然不会忘记,厂子破产夫妻二人买断工龄自谋生路,日子捉襟见肘无以为继。父母不知公婆已经在为他们谋划去向,背着自己到申家主张权益,大闹沪申理发店,抹黑公公的形象。公婆在她面前只字未提,申广有没有挨公婆的骂她也没看出来。她回家硬逼着父母过来给公婆道歉,化解了两家的不快,但阴云散去,痕迹还残留着。
申广是在理发店长大的。他工作后,空闲时间到店里给父母搭手洗头,在父亲的指点下给顾客理发,稍有不对,父亲手里的毛巾就抽打到头上来。泪没少流,苦没少受,手艺的确学到了家。熬到老二、老三能给父亲撑上劲后,他没再进过店。申广伸出那双搬弄了几十年机械的糙手,说,刮脸修面挨不得顾客的皮肉,还怎么进店?匡兰玉明白申广的心意,理发店再累也比外面强些,况且还有老父罩着。权衡再三,匡兰玉只能厚着脸皮进店。
匡兰玉站着看了一个多月,练坏了店里存留的七个模特头,理发工具拿在手里才不那么生硬了。哥儿仨支起耳朵捕捉老父不多的言语,等着看匡兰玉如何在老父的苛责声中狼狈地逃出理发店。他们想象的场景一直没有出现,老父的轻言软语哪里是带徒的章法?这也就罢了,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情景,演电影似的在他们眼前上演了。
“放开手大胆地来,我怎么说你怎么理。”申松发坐到大媳妇的椅子上,对着镜子指挥起来。哥儿仨手里的活儿没磕绊,掩住吃惊的表情,从镜面里偷瞄着匡兰玉抖动着牙剪,随着老父的指令比画了好一阵,还是没剪下一丝头发来。老四背转身暗笑,老二没忍住笑出了声,老三转身看到匡兰玉把老父本不长的头发,一抖擞剪出了一个显眼的豁口。申松发旁若无人,继续指挥大媳妇在他的头上动剪子,一个好好的发型眼看剪得七长八短没了样子。
申松发手艺再高,面子活儿还得别人做。从学徒工互剪,到老伴儿进店学徒,理发修面再没离开过老伴儿的手,其他人休想动他一根头发丝。顶着一头没型的花白头发,申松发照常穿过人群熙攘的大街回家。第二天得闲,他再次坐到大媳妇的椅子上,继续指挥起来。如此几番,申松发晃着秃瓢似的脑袋,不理老顾客的迷惑不解,开始了新一轮的培训。哥儿仨看到匡兰玉在老父头上动手,心里那股别扭劲儿大了去了,却又不敢说出口,生怕老父把自己抓过去让大嫂练手,没客人也装作手脚不闲的忙碌样子。
“放心让她理,最后我给您收拾,保证让您满意,不满意我分文不收。”申松发劝坐等的顾客到大媳妇的椅子上去。公公的保证打足了匡兰玉的底气,动起剪刀渐渐不再满头游弋,公公间或亲自动手示范。
匡兰玉用了哥儿仨理两个头的时间,出了几身汗,还得公公最后扫尾出型,才能剪完一个头。舍不得出双倍价钱体验掌门人手艺的顾客,对这种曲线理发的途径不再排斥,而是主动担当匡兰玉的试验品。
早先,匡兰玉的椅子尽管被公公硬摆在第二的排位上,但老顾客还是按原有的秩序选择椅子。现在被冷眼旁观的第二张椅子,突然人气渐长,令哥儿仨很是无奈。
“不合规矩?你们当初是如何学会的,还要老子再给你们掰扯掰扯?是谁让老子半个月没挣着一分钱,不是你大哥救急,你们现在还能站在店里挣钱吗?”
从夏初到冬末,匡兰玉的理发技艺飞速提升,哥儿仨觉得有些不真实,怀疑老父把真传绝学传给了一个外人,暗自嘀咕暗中窥探,看到的还是常规的那一套。按摩谁都可以学,从匡兰玉椅子里起身的顾客,完全不顾及哥儿仨的感受,连说从头到肩比松绑还舒服,力道刚刚好。话里有话,这是嫌弃哥儿仨的手法粗暴、潦草,不细腻。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在哪里?就在一个“细”字上,慢工出细活,细活出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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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媳妇的问题解决了,你还得想想老大的事。我在街上看见老大给人家卸货呢,那么大一包东西扛在背上,满头的汗。才五十的人,头发白得比我还多呢。算算还有五六年才能拿上退休工资,东奔西跑地四处打工,辛苦不说,还挣不下几个钱,心疼得我大哭了一场。”索桂英说着话,哭声眼泪一起来了。
“我想着呢,也思摸得有些眉目了。理发店斜对过胡同里那两间门面房,前几天人家退租了。那片平房有五六百户人家,一时半会儿拆迁不了。我转悠着看了又看,附近没有开浴池的,不行就给老大开个浴池,生意也不会太差。不过,这两间房他们几个都不知道,暂时还得瞒着,跟老大也不要说。”
“我们家老大别的都好,就是太拗了。当初要是听你的话,早点从厂里出来给他开个店,现在也不用作难了。那个门面房最好早些过到老大的名下,我们这个岁数了,能活到哪天都是没准的事,留来留去倒留成了祸患。”
“这事怨我考虑不周。现在肯定不行,那几个整天相互盯着,一旦让他们知道了,又给老大惹下事儿了,暂时先这么着吧。”
“老爹,那么好的地段,租金这么低,不會是房子有啥问题吧?几乎和白用差不多,我觉得没这么便宜的事。”申广狐疑地看着老父,“您已经租下来了,还一下签了五年的合同?”
“反正房子我是给你租下了,租金也给人家付过了,干不干是你的事。我这个年纪也没别的本事帮你。”
“老爹,我听您的,我干。改上下水、安装锅炉我都能干,就是环保局那块要找人呢,不然经常来检查罚款受不了。”
“环保局我想办法找找人,你把钥匙拿上,明天赶快去收拾。这一万块钱算我投资,挣了钱给我分红,这事不要在你弟弟们面前说。”申松发没想到老大这么痛快地答应了。
“您帮我找人?还是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我可不想再让您搭脸面去求人。为啥要瞒着他们?再说,咋能瞒得住呢?”
“你就按我说的办。除了你老娘,谁的面前也不要提钱的事儿。分红我就那么一说,你先开起来再看。有需要搓澡的,也不用专门雇人,你兼顾着也是份收入。女澡堂雇上一个人打扫卫生,搓澡钱你再多少抽几个。里外里也够你们应付日子的。盼盼的学费我包了,把你的问题解决了,你老娘的心也就不揪着了。”
浴池开业,申松发带哥儿仨给老大捧场,特意带来两个大花篮摆放在门口。浴池的招牌,申松发说就走理发店的路数:沪申浴池。环保局验收时,一点不带掩饰地说,拆迁是迟早的事,千万别太乐观。老父的面子人家是给足了,只是条条框框的规定年年有变,违规了还得处罚。
匡兰玉得知公公资助了一万块钱,在哥儿仨面前越发谨小慎微。作为大媳妇,匡兰玉家里家外还是能维系公婆面子的,从不掺和妯娌之间的闹腾,有意见也只是在自家里说说。女儿的学杂费公婆暗地里帮衬,埋怨公婆好似也没有十足的理由。
浴池开业庆典的鞭炮还未炸到尾,哥儿仨的脸上已经下了一层霜。申广的工友、邻居们来了不少,一些理发店的老客听说后也赶来捧场。门口的充气拱门是申松发安排的,申广不想弄得动静太大,也是顾及几个弟弟的情绪。一向做事低调的父亲,在这件事上怎么都不肯让步,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专门在附近的饭馆订了三桌酒席,把全家人和亲朋好友都邀请过去庆祝。
申松发让老大做了一块电子广告牌立在胡同口,便于招揽生意,和理发店遥相呼应。听到顾客有洗澡的意向,申松发就会隔着窗户指指老大的浴池,说对面就有,抬脚就过去了。理个发再洗个澡,那才爽快呢。老父再次打破自己的规矩,还动员哥儿仨一起多给老大拉顾客。哥儿仨嘴上答应着,脸上的不快全甩给了一边的匡兰玉。
“破澡堂子还拉什么客?嗤。”老三声音不大,却好像有意说给匡兰玉听。老四扭头看了看大嫂,冲老二笑了一下。老二撇撇嘴,一分心将顾客的下巴刮伤了,慌忙抽了一张面巾纸压在伤口上,低声给顾客道歉,又紧赶着转过身想挡住老父的视线。
“您不用交钱,对不住了,请慢走。”顾客正准备付钱时,申松发回过头说。
老二缩回了手,涨红着脸,气闷地瞪了老四一眼,收拾了几条用过的毛巾走进清洗间。只要伤了顾客的脸面,不管伤口大小绝不收费,还要倒扣理发师的奖金,况且申松发一再强调,决不允许出现这样的状况。
“哎哟,老四,你想啥呢?”听到顾客的吆喝声,匡兰玉扭头看到老四的客人捂着嘴一脸痛苦。
“老叔、老叔,抱歉抱歉,我的手滑了一下,马上给您处理,您这次的理发费用我包了。”老四慌慌张张地在理发工具盒里翻找,匡兰玉从自己的工具盒拿出一张创可贴递给老四。
镜面里,申松发的怒气快要绷不住了,他停手让大媳妇给顾客净面、按摩,快步走出了店门。
7
浴池开张后,匡兰玉觉得自己成了理发店的一个囊肿,哥儿仨的眼光就像一把把锋利的手术刀,时刻在她身后择机下手,背后总有一股冷飕飕的风在不断逼近。她背地里找公公谈了自己的想法,公公说谁说啥都不要理,只管安稳地学自己的手艺就好。“手艺”这两个字说得沉甸甸的,意思很明白了,匡兰玉不能再辩驳什么。
店里的卫生间改造成了清洗间,要上厕所得到附近的公共厕所去。几步路的距离,哥儿仨快步如飞地来去,生怕自己的熟客坐到了别人的椅子上。浴池开业后,哥儿仨上厕所不再那么着急了。
匡兰玉无意中发现,他们出门不是走向左边的公共厕所方向,而是奔右边去了。心急的顾客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理发师又忙着出去上厕所,等几分钟就焦躁不安地嚷嚷。实在没心情再等的,也不管是不是自己钟爱的那把椅子,有空的就赶快坐上去。匡兰玉的顾客无形之中增加了不少,公公不可能感觉不到,为啥不过问?
匡兰玉到浴池给申广送午饭,先后数次碰到哥儿仨。问搓澡的女工,女工面露不屑地说:“进来解手也没啥,至少得讲究一点儿,那么恶心也能看得下去。自家的大哥都不怜惜,还是亲兄弟吗?”匡兰玉搞不清哥儿仨是啥心态,见申广披了一身煤尘从锅炉房出来,灰头土脸的,心里别扭又疼惜,把饭盆蹾在进门的那个旧角柜上,转身就回理发店了。
“三哥,你带洗澡的东西干吗?洗浴中心不就在你家附近,再说用得着带那么多东西?里面啥都有。”老三是老四崇拜的偶像,一举一动影响、带动着老四的言行。“还是三哥会享受人生,二哥就想不开,该享受要趁早享受呀!”
“你懂个屁!自家的浴池放在眼前,还花什么冤枉钱去洗浴中心?你钱多烧的。天天守在这个破店里,挣那几个钱我容易吗?你们去不去随意。老四,你嘴上最好雇个把门的,不要在老头面前叨叨。”
哥儿仨毫无顾忌,匡兰玉只当没听见。申松发推门进来,哥儿仨的嘴就像身后关闭的那扇门,晃了晃便隔开了店里店外两个世界。店里依旧是每天重复再重复的情景与一成不变的节奏,店外的喧哗和繁闹,与店里的主题、氛围隔着的不止是一扇门的距离。申松发与儿子们看似在一个世界里忙碌着,也难以摸清抓养了几十年的儿子们,将来哪个能真正继承他的衣钵。
经常出入高档洗浴中心的老三,带头到浴池洗澡,一分钱不交就算了,还喊老大给他搓背。匡兰玉气在肚子里,申广不让告诉老父。没过多长时间,老二老四紧随其后,妯娌们也带着孩子到浴池洗澡。老三媳妇甚至把家里的脚垫、地毯拿到浴池去洗。盼盼看她用水管哗哗地冲洗,就说浴池不能洗东西,被她臭骂了一通,还当着申广的面说孩子没家教,让他回家好好管管。
通间浴室没隔断,顾客精光着身子正在洗澡,突然进来一个穿戴齐整的人站在墙角的下水道解手,味儿难闻就不说了,感觉实在别扭。有的顾客直接给申广提意见,有些再也不来了。
女浴池的搓澡女工,是邻居介绍来的一个下岗职工,为了方便照顾上学的孩子吃饭,工资待遇上只能将就。到浴池洗澡的大多是附近的居民,来几次熟悉了,搓不搓澡不上赶着去问,喊了她就进去给搓搓。别人都好伺候,就老三媳妇爱找事,不是嫌劲大了就是劲小了。三块钱的搓澡费,不数落人家几句就拿不出这几块钱来似的,几次三番人家干脆不给她搓了。
一个非要对方搓,一个偏不搓。言语上擦枪走火,老三媳妇转身扑上去打人家,料想对方不敢对她动手,结果被人家按在澡堂里像一只脱净了毛的鸡,结结实实地捶了一顿。其他洗澡的女人早就看不惯她的作派,谁也不出手拉架。等派出所的民警赶到澡堂,几个洗澡的女客还没走,几份笔录谈下来,肇事者跑不脱就是老三媳妇。
不知谁把话传给了老三,老三扔下还没理完发的顾客,冲进澡堂对着搓澡的女人就过去了。幸好被民警当即拦下。听完事情的起因,老三才泄了劲儿。老三媳妇说被对方打出了内伤,浑身哪儿都疼。民警调解了半天,老三媳妇死咬着要对方赔偿五百块钱,而对方死活不答应。扯来扯去,互不相让,派出所民警说若不同意调解就上法院。
“太不像话了,还是一家人吗?”
“也不怕丢人,三块钱还那么计较。要享受有的是高档洗浴中心,啥样的服务没有,还跑到这里来挑剔?”
“老申的三媳妇?不能吧,哪有自己人砸场子的!”
……
浴池门口随着警车的到来,涌来成群的居民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申广见弟媳撬着劲不肯让步,气得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扔到桌子上。老三媳妇不管不顾拿起钱推搡着老三要走,民警让她在调解书上签字,她又揪着对方给她道歉,不道歉就不签字。一下把民警惹火了,劈頭盖脸训得她哑口无言,灰溜溜地低头签字。
老三脸上挂不住,伸手去抢媳妇手里的钱,结果脖子被媳妇反手抓出几道血印子。老三急眼了,几下把媳妇搡倒在地,滚作一团相互撕扯起来。被民警拉开后,老三挤出人群回了理发店,媳妇坐在地上撒泼哭闹。
“那房子是老大租的,房租、水、电开销不少,每月挣不了多少。你们几个好意思觍着脸去占便宜,还不得闲地闹事。老大把你们当弟弟看,你们呢?”申松发把顾客送走后赶过来,事情已经到了尾声,听民警说了前因后果,气得打战。回到店里忍到顾客走完,申松发把哥儿仨教训了半天,见他们没一个人回应,愈加生气。
“老爹,让他们洗去,咱都是一家人,没事。弟弟们没少帮我们,洗个澡没啥。”匡兰玉说得云淡风轻。公公出去时没说什么,她约略猜出是去了浴池。看到老三脖子带伤回来,她庆幸自己没有跟着去。不然,都是自家人,当着外人的面,公公脸上挂不住,自己动嘴动手怎么做也不妥当。老三扔下五六个排队等他理发的顾客,工具也没收拾就走了。
哥儿仨去浴池洗澡、解手,申广在匡兰玉面前不露一丝口风。匡兰玉把晚饭送到浴池,见申广闷闷地坐在门口巴掌大的休息间抽烟,接过晚饭放在角柜上也不吃。匡兰玉张了张嘴,还是把想问的话咽进了肚子。
申广回到家时匡兰玉已经睡下了。听着申广翻来覆去,不时压低打嗝的声息,不用问这件事把他气得不轻。公公在店里把话说到骨头上了,哥儿仨的沉默究竟是啥意思?公公心里不可能不明白,或许有什么无法说出口的苦衷吧。匡兰玉想到公公对自家的照顾,说啥也不能跳起来再添一把火,到头来哥儿仨发肤无损,吃亏的还是自家,何必自找烦恼呢?
哥儿仨洗澡的频率由三天一次提高到了两天一次。申松发每天下午三四点干完活离店回家,哥儿仨也不管理发店坐等的顾客多少,今天你去洗明天他去洗,排好了班似的。理发的顾客等了半天等不上中意的理发师傅,见匡兰玉的态度柔和可亲,也不愿意再跑一趟,便坐上了她的椅子。公公在她能独立理发后,不再帮她招揽顾客,全凭她在顾客眼皮子底下展现的真功夫,一招一式为自己赢得了不少顾客的青睐。多理出一个头,够哥儿仨每人洗三次澡的费用,里外相抵还是自家赚了。哥儿仨出门去澡堂时,匡兰玉反而以温和的笑脸相送,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匡兰玉对待每一位顾客都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和技术。浴池开业的第二个月,她成了理发店蹿出的一匹黑马,工资超过了第二把交椅的老三,跌碎了哥儿仨的眼镜。
8
在全市劳动技能大赛上,老三获得美发组金奖,这是他第三次荣获金奖。申松发有言在先,只要得奖就有奖励。
“老爹,我们的奖励标准是不是也要适当提高一点?三千明显有点少,市里还给五千呢。金奖只有一个,含金量可不低。挂在哪个理发店,也是一块闪光的招牌。”
“该奖多少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操心!不要以为你拿了块牌子,技术就比别人高。老话说得好,天外有天。”申松发当着不少顾客的面,毫不留情地给老三泼了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到关门走人时老三再没出过声。
浴池事件发生后,老三沉闷了好一阵子,谁也不搭理。上厕所改回了公共卫生间,洗澡大多也是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去,再不喊老大给他搓背了。有时候老大主动提出给他搓,他也回绝了。有了那块奖牌,老二、老四的顾客也往老三的椅子上挤,哥儿俩这才回过味儿来,上厕所小跑起来,关门谢客了才去洗澡。老四要接送孩子,到点就得去,晚去一会儿得看老师的脸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顾客被截和。每月奖金排名垫底,他在老父面前耍赖叫板,没得到同情反而遭到两个兄长的嘲弄。
匡兰玉开始接到预约理发的电话,老二、老四再也淡定不下去了,对顾客开始提高热情,生怕一疏忽客人从手里脱了钩。怎奈还是防不胜防,顾客嘴里和他们说笑着,也看见了他们请坐的手势,但瞅见匡兰玉椅子上的人一抬屁股,几步跨过去就坐在了上面,弄得匡兰玉不好意思,又不能说顾客什么。申松发没看见似的,只专注于手里的活儿,一点儿没有出来为他们维持原有秩序的意思。老三撩起一边的嘴角,看不出是嘲弄老二、老四的无能,还是不屑于匡兰玉的风头崛起。他理发的动作油滑夸张,看到老父抬头瞪了他一眼,才恢复如常。
“理发的人数和钱数对不上,多出了七八个人头!”大清早老四跑进店就炸了锅似的喊了起来。
“怎么可能?店里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昨天收钱时,你做梦呢?整天就是孩子、孩子,你老婆一天挣不了几个钱,离幼儿园比你还近,就不能接送孩子?”
“喊有啥用?少多少你添进去多少,店里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老四,你长点心吧!”
“你们说得轻松,我往里贴钱?你们谁不比我拿得多!再说以前为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呢?”
匡兰玉听到老四这样说,意思很明白,找原因找到了自己头上。出头难免要吵闹,事情不是自己做的,还是不要蹚这个浑水。
申松发对哥儿仨暗自较劲漫不经心,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情。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以后登记收钱的事儿由大媳妇来做,每月多发四百块操心费。”
“这事得查,不能就这么算完了。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简直是笑话。必须得查,不然,谁也说不清。我可不想背这个坏名声。”老二抢先发声,眼睛却在老三、老四的脸上扫来扫去。
“就是,二哥说得对,必须得查,不然我的嫌疑最大。昨天关门前核账我怎么算也对不上,着急接孩子,回到家算了几遍还是对不上。”老四紧赶着说,“必须查清楚!三哥,你说对吗?”
“对不对得老爹说话。”老三不阴不阳地说,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仰头看着墙面上那几块金色的奖牌。
“查啥查?还光彩得不行!就此打住,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申松发怼回哥儿仨的建议,“谁干的谁心里明白,还用查吗?算计到自家人头上来了,天地良心,我这辈子造啥孽了!”
门口的板子上,五个人的名字后面,谁理的人数谁自己往上写,关门前由当天值班的核对人数,把各自收的錢集中起来,第二天交到银行的户头里,店里的账簿上也要登记签名。谁收钱也不会接过来再点一遍,只报人头数。一天的理发收入直接放进那个收纳杂物的布袋子里,由值班的整理清点。
“老爹,让我记账不合适吧?”匡兰玉听到哥儿仨一个个把自己择得清清白白,剩下她一个外人,怎么说都不合适。板子挂在门口,送客人出门时随手就画一道,谁也不会盯着去看。
“一家人有啥不合适的?谁有意见现在说,现在不说事后再说三道四,我绝不客气!还有,以后收钱当面点清。”
“老爹,我记账也行,‘操心费我不要。弟弟们受累多,说啥我也不能多要钱了。您要把我当成一家人的话,就不要多给我钱。”
“一家人也得明算账。你操心出力的,给你这点补贴合情合理。当然,要是再发生这种事,差多少你得补进去多少。”
匡兰玉推辞不下。当天关门时,她犯难了,哥儿仨让她当面清点钱数,点不点都不是。老三故意吐口唾沫,当着她的面,一张一张数,老二、老四跟着学样。轮到老三值班要打扫卫生,催促他们赶快走人。匡兰玉收好钱记完账,拿着账本犹豫起来。要是把记账簿带回家,明显是对哥儿仨不信任,不用说他们也会往这方面想;不带回家,真要发生什么事,自己有嘴说不清。考虑再三,还是放在店里了。不过,回到家重新用一个账本再记一遍,而且把每个人都单独登出明细。
“你记这个干啥?”申广偶然看到她在记账,迷惑不解地翻了翻,冷着脸问。匡兰玉本不想说店里账目对不上的事,又不想为这事两个人吵闹,就原原本本地把那件事讲了一遍。申广皱着眉头说:“那你更不应该干这事,我们家不缺那几百块钱,不行你就到浴池来,不要在理发店干了。”
“你以为我愿意干?是老爹非逼着我干的。想想老爹考虑得没错,理发是个手艺活,学好了自己也可以独立门户。浴池没个准,那一片要拆迁了,我们两个又咋办?目光短浅,脑子还不如老爹呢。你想找老爹去说,我不拦着。”
“我脑子是不好使,你也不想想,你不去店里,哪有这么多事?最好不要干了。账放在你手里,还不定生出啥事来呢。到时贴钱事小,我还得跟着你让他们说来说去。”
“去理发店怪我吗?但凡你要能挣来钱,我还不想去看人家脸色呢。你弟弟哪一个不比你算得精?就你有志气。看看人家过的啥日子,再看看我们!要不是为了盼盼,我要饭也不会去理发店。口口声声一家人,不帮一把就算了,哪个不是在看你的笑话!”
“都怪我,怪我没本事。我还不是担心你吗?再说老爹不是帮我们呢,话不能说过头了。”申广话出口就觉得惹祸了,放缓了语气。
“要不是看在老爹的面儿上,我早不跟你过了。”匡兰玉太了解申广的秉性了。她从跨进理发店的门,就担心与哥儿仨之间发生不愉快的事,一直小心避让。兄弟们可以在老父面前闹闹小脾气,可以随意地从申广手里抢东西,而申广被冤枉死也不会到父母面前申辩。
9
“今天我去银行存钱,发现三百块钱的假币,还没告诉老爹呢,我先垫上了。你说还告诉老爹不?”匡兰玉看着申广端起那碗买来的凉皮,没有说前两次发现两张百元假币的事,她贴钱贴得心烦,中午没心思做饭。
“咋给老爹说呀?话早就说到前头了,出差错你得补。钱拿到你手上,还过了一夜,你说发现了假币,说得清吗?”申广没停筷子、没抬头,几下把一碗凉皮划拉进肚,抹抹嘴去给锅炉添煤,“洗个澡还有人用五块的假币糊弄人呢,你收钱看仔细点。”
“前后我贴五百了,再贴下去我还干啥干?也怪,这些事全找到我头上来了,看来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或许,我不在理发店干,这些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我就那么随便一说,你要这么想的话,那意思是我家人有意要把你赶出理发店?老爹肯定不会有这个想法的,不行给老爹说一下,去买个验钞机放在店里。”
“就是,我咋没转过这个弯儿来呢。就怕老爹不同意,老顾客也会有想法。那我先试试,不行我自己掏钱买一个也没啥,不然,总这么贴钱谁受得了。”
“买验钞机?收到假币了?”申松发放下手里的茶杯,看到大媳妇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来理发的大多是老顾客,怕是不太好看。”
“可不,找老爹理发的,大小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做肯定会扫人家的面子,我觉得有些不妥当。”老二没等匡兰玉说话,直接把老父的话上纲上线,抬升到了匡兰玉无法接手的高度。
“有多少假币,至于大动干戈买验钞机?假币一摸就摸出来了。”老四不屑地说,“我们家理发店真是见鬼了,怪事一件接一件,怕是中邪了!”
“老四,你那张嘴没个把门的。开店收到假币算啥稀奇事,你能保证不会收到假币?”老三乜斜着老四。
“三哥,我绝对不会收到假币,每次收钱我都精心着呢。”
“你们都有责任。不能让大媳妇一个人承担,一共是五百,那就每人摊一百,以后收钱都用点心。”申松发没明确表示买不买验钞机,伸手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匡兰玉。
“老爹,还是我一个人补吧。我觉得买个验钞机好些,这事防不住,手摸没把握,银行里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匡兰玉想再探探公公的口气。
“老爹,上次不是说好的谁负责账目谁补差错,再变来变去的不太好吧?我不是针对大嫂,我建议以后让大嫂一个人收钱,这样我们都可以避嫌了。二哥、三哥,你们说呢?”
“老四这个建议,我没意见。”
“我也没意见。”
“你们倒是一个个撇得干净,账目你大嫂管,再要管收钱,她还理不理发了?你们谁要是想挣那四百块钱辛苦费,明说。”
“老爹,我们在说假币的事儿呢,怎么又提账目!我脑子不好使,记不了账,这是我的那一百。”老四把钱放在匡兰玉的工具盒里。
“老二、老三,你们啥意见?”
“老爹说了算,我没意见,怎么办都行。”老二、老三几乎是同时说。
“老爹,您考虑得对,我要是又记账又收钱,真没法理发了。再说,我还想好好跟您和弟弟们学手艺呢。”匡兰玉没料到哥儿仨别在身后的杀手锏如此锋利,直抵命门而来。她打定主意不接招,赶紧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
“这事暂时先不说了,我再想想。验钞机的事也缓缓再说。不过,再发现假币,谁要证明不了不是自己收的,还是平均分摊。”
“老爹,说来说去,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拿啥证明呢?看来我们每个人都得买个验钞机,当着大嫂的面过一下。还不如店里买一个呢。”老四嘟嘟囔囔地说。
“你们看着办,店里暂时不买,我明确告诉你们。”
匡兰玉松了口气,一时猜不透公公的用意何在。看似是反对购买验钞机,可要想证明自己收的钱里不存在假币,不是还得用验钞机吗?只要不把收钱的事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看哥儿仨怎么做,大不了再贴点钱。
申松发走时把钱直接交给了匡兰玉,压根儿不提一辨真伪的事儿。匡兰玉留了个心眼儿,把公公的钱接过来放在镜子下面的抽屉里。老四的目光探照灯一般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大嫂,赶紧把钱收一下,我还急着接东东呢。”老四急三火四地把理发工具收拾好,将手里的钱递过来。
“老四,你还没证明有没有收到假币呢!我们可不想跟你扯不清。”老三捻着手里的钱,不紧不慢地说。
“活人还让尿憋死。大嫂,你跟我到旁边的建华名烟名酒店,从黄老板的验钞机上过一下,快点,再晚东东又该告我状了。”老四不等匡兰玉,径自出门,又撤回脚说,“你俩不一起去吗?”
匡兰玉犹疑了一下,跟在哥儿仨身后一起到隔壁店里。等哥儿仨验完,她也把自己的过了一遍,正准备离开时,老二看着她说:“老爹的你不过一下吗?”
“老爹的不用了吧?都是台面上的人。”一边的老三接过黄老板递过来的烟卷,好像是说给对方听的。
“我想也是,老爹的就不用了。”匡兰玉说完就往外走,黄老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几个。
回家路过建行的一个自动存取款营业点,匡兰玉迟疑了一下,进去把公公的钱从验钞机上过了一遍。一张百元纸币过了三遍都報警是假币。匡兰玉按照银行工作人员教的识别方法,怎么也看不出来真假。她又找了一台自动存取款机,还是响起了嘀嘀的报警声。匡兰玉让旁边一个取钱的人帮着看看,那人摸捏了几遍,也说吃不准真假。匡兰玉不甘心,又找了一处自动存取款机,结果还是一样。
申松发的镜子前放着一个收钱的纸盒,有时让客人自己找零。接过客人递过来的钱,他也不会像几个小辈那样装作不经意地摸捏一番。匡兰玉不相信那些假币都是公公收的,他们几个小辈谁不够找零时,都在那个纸盒里换过零钱,公公不看不问。
“不可能吧?老爹收了几十年钱,从来没碰到过有人给假钱的。千万不能说出去,我们把钱垫上算了。你说现在的人,是无心还是故意的?”申广有些吃惊地看着匡兰玉,叮嘱又叮嘱。
“别说外面的那些人了,自家人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我是看明白了。黄老板那人嘴比裤腰都松,我们去用验钞机时,他眼睛就跟挖掘机似的,不停地在我们身上挖来挖去,拐弯抹角地问东问西。也不知老三说了啥没有,他要把假币的事说出去,指不定黄老板会编出啥故事来呢。话要传到老爹耳朵里,我也得跟着挨骂吃瘪。”匡兰玉很反感黄老板那双冒邪火的眼睛,后悔听了老四的话,若从别的店里借用验钞机,哪有这些后患?
“唉,老爹的意思你们都理解错了。一个验钞机才多少钱,他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钱。好歹是一家人,啥重要还分不清?”申广叹口气,几下把那张假币撕得粉碎,起身扔进了垃圾桶。
匡兰玉听后一怔,不再追问。
“听说你们收到不少假币?”社区民警进店问,“上次专门请银行工作人员到社区搞如何识别假币的宣传,你们没去听吗?”
“没收,没收。”申松发急忙说。
“有人给我们打电话,我过来核实一下。发现假币要及时报警,不然,会造成更大的危害。假币要上缴,使用假币是违法的,我想你们都清楚。”
“明白,发现了我们一定会上缴的。”申松发把民警送出门,进来没说话。
“老板,我这钱是真的,要不你们还是用验钞机过一下吧,这样我们都放心。”
“就是,把我这张也过下。”
两个顾客交钱时,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非要让匡兰玉和老四现场验证一下真伪。
“都是老顾客,还信不着你们?不用验了。”申松发示意他们赶快把钱收下,让客人走。
“可不是嘛,申师傅,我们都是十几年的老顾客了,谁还不知道谁是啥样人!”
几天后,一台验钞机放在店门口显眼的台面上。哥儿仨谁也不问,一点好奇心也没表现出来。公公没有追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让匡兰玉去买了一台验钞机放在那里。顾客进门一眼就能看到,但他们谁也不用,也没再收到过假币。
10
在理发店摔打了将近两年,匡兰玉的排名直追稳居第二把交椅的老三。若匡兰玉连续两个月占据第二的位置,老三的情绪就有些把控不住,凭借资源优势想法夺回。匡兰玉不特意去争抢,但每个月的人头数就像账面上的几棵树,谁大谁小一目了然,你再怎么不服气只能窝在心里。最会装可怜耍赖的老四,原以为大嫂进店可以取代自己垫底的位置,但只是扬眉吐气了不到大半年,局面复归旧貌不说,无形之中还被踩踏得面目全非。
匡兰玉将店里的账目丁丁卯卯打理得清楚明白,还根据收支变化,不时提出一些增收节流的小建议,自己能解决的问题绝不让公公操心。里里外外需要处理的杂事,一些原本由老三出面的,他一拖二慢三不理,不知不觉全推给了匡兰玉。不太紧急的杂事,匡兰玉尽量放在每周一天的轮休时处理。匡兰玉成了店里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哥儿仨心里不服又无话可说。
匡兰玉进店后,申松发感觉轻松不少。有些想不到的事她会及时提醒,该办的等他想起来人家已经做了。受再多的苦,匡兰玉也不在店里说,有些事哥儿仨看不到,但谁心里都清楚。轮到她值班,彻底把店里的卫生打扫一遍,再没花过钱找家政来做。墙面有些发黑,她让申广买来材料,趁晚上粉刷一新。申松发当着哥儿仨的面,要把这些费用补给她,匡兰玉执意不要,哥儿仨没有一个对此表态的。
匡兰玉忙起来无法确保爷儿俩能按时吃上午饭,申广有时也忙得搭不上手。公公早就考虑到了,当着哥儿仨的面,说让盼盼中午到奶奶家去吃,每月给点生活费。话说在明处,免得哥儿仨看到后提意见。午饭申广在浴池休息室简单做一点,两个大人对付一下。匡兰玉实在忙不过来,申广就让搓澡女工把饭送到理发店。送了几次,女工说什么也不送了。申广以为是上次那件事留下什么后遗症,也就不了了之。
“今天理发的人多吗?我把菜给你再热热。”
“交税回来,理发的人扎成堆了。今天的菜你炒的?吃着味道不错,我快饿晕了!”
“她炒的。我能炒出啥菜来?男浴室好几个搓澡的,我没空,出来她已经炒好了。”
“她还会炒菜?真看不出来。”匡兰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她”是谁,看了看盘里的菜,颜色搭配得也不错,光是看土豆丝的刀工就不一般。有这样的厨艺随便上哪个饭馆都比搓澡挣得多,联想到不愿意给自己送饭的事,匡兰玉看了一眼半碗紫菜鸡蛋汤,放下饭碗就走了。
“再忙也得吃完饭,理发等一会儿有啥?”申广看到匡兰玉把手里的饭碗扔下走了,端着一锨煤说,“好好的饭剩下咋办呢?”
“倒了!”匡兰玉没回头,也说不上为什么,突然就吃不下去了。早就感觉到饭菜味道不一般,没顾上问。
老三媳妇那件事后,申广说过要重新找一个搓澡女工,毕竟牵扯到自家人,老三媳妇虽没再找事,但搁谁脸上也不好看。原以为“她”会自己提出不干走人,事后却再没动静了。申广说等找到合适的人再说,一晃大半年都过去了,各忙各的一摊事,也没想起来过问一下。
申松发每天中午回家吃饭休息两个小时,过了七十岁,连轴转吃不消。儿子们成家后,店里不再管午饭,各自想办法解决。老三媳妇懒得上灶台,带孩子在娘家混饭,所以,老三一直在附近的一家饭馆订餐。老二媳妇会過日子,除非单位有事回不了家,几乎每顿午饭都自己做,送饭风雨无阻,顺带查查男人的顾客数。老四孩子小,媳妇的服装店离娘家近,带着老四一块儿去混,能省一点是一点。儿子媳妇没话说,几个亲家见面却难免话里话外带出不满,申松发一概不理。当初也想着肉烂在锅里,反正都是自己亲生的,管顿饭没啥,哪知怎么吃都不满意,实在没法就不管了,反而安生下来。
只要申松发在店里,哥儿仨很少说话,各干各的活儿,也没时间闲聊。申松发中午回家后,店里的客人相对少了,哥儿仨也很少坐下来聊聊,不是躺在椅子上迷糊一会儿,就是到门口其他店里放放风。时间长了,匡兰玉也习惯了,收拾一下地上的碎发,或把公公和自己用的毛巾洗洗,似乎也没聊天的空闲。
“那女人炒菜有一手呢,闻着味道不错。”老二从外面进来,把椅子靠背往下放放就躺了上去,嘴里不消停地说,“老大的口福不浅呀!”
“老二,你没吃点再回来?正好把午饭钱也省了,多合算。”老三张口从不叫哥,直呼排行,“要不你给老大申请一下,把你的午饭也带上,反正也不多你一个。”
“带我?老三你想啥呢,又不是我雇的人。从小大哥就偏袒你,你张口肯定没问题,我差得远呢。”老二说着话,回头看了一下门口正在归拢碎发的匡兰玉。
“你们说啥呢?”老四急匆匆地进来,好像把饭直接倒进了肚子里,也没来得及擦擦嘴角的油渍,伸手从匡兰玉的抽纸盒里连抽出三张纸巾捂在嘴上揉搓了几下,扔进墙角的垃圾桶。
“二哥,你胡说呢吧?我见过那女人炒菜,啥也没闻到,你太夸张了,别人家的饭都比你家好!大哥也是,让那女人炒菜也能吃得进去,搓屁股搓脚的,也不嫌恶心。”
“你的鼻子瞎,哪能闻出味道来?再说,你想吃还吃不到呢,有啥资格嫌弃人家?”老三回了老四一句,起身往外走。
“就是不错,你们谁想吃,给你大哥说一声,只要你们能吃得进去。”匡兰玉张口就回了这么一句话。老三脚步迟疑了一下,没回头。
匡兰玉心里有些刺挠,哥儿仨这么一提,她下午理发时不由得有些分心,手停在顾客的头上不知干啥,脑袋里都是那个女工做饭的身影,赶也赶不走。无意中抬头发现公公瞥过来的目光,她暗暗长呼出一口气,集中精神给女客卷发。
申松发烫发能保持很长时间不塌架,洗洗头稍微收拾一下就有型,中老年妇女到店里烫发的人不少。等他不再接这些活了,哥儿仨嫌麻烦,往往以忙不过来为由,不声不响地把顾客推出去。烫发收费涨不过那些门脸时髦的美发店,费时费力还不如多理几个男发的收入高,况且算人头也只多算半个,不划算。匡兰玉进店一年后,申松发问她学不学烫发,她想也没想就说学。
在申松发高标准严要求的训练下,很快匡兰玉就能上手烫发了。有进来愿意等的,匡兰玉就给排上号。烫发时有疑问,就请公公现场进行指导,几句话能解决她的大难题。发烫得好还要看怎么吹型,根据顾客的脸型提出建议。有的顾客拿不定主意,只要公公出口就没有提出异议的。接手一段时间,以前那些老客又跑了回来,说别的店里怎么烫也没有沪申理发店烫得舒心满意。除了老四偶尔接几个烫发的,老二、老三几乎一个不接,顾客问,他们也是指指匡兰玉。
“老爹,我们烫发的价格能不能提提?实在是太低了,还不到其他店收费的一半,主要是这些烫发的材料价钱也涨了。”匡兰玉把进价表拿给公公看,和以前对比起来还真没少涨。
“涨点没事,你说得不假,其他店收费都比你们店高。说实话只要烫得好,谁不愿意花钱买满意?”正在烫发的女客笑着说,“我那些老姐妹也为烫头的事苦恼呢,下次带她们一起过来,找一家合适的店也不容易呢。”
“那你看涨多少合适?到我们这种老店来,大多都是老顾客,还有不少日子不宽裕的。开店也不能只想着赚钱,有舍才有得。”
“申师傅,您老这话说得对呀!现在这些开店的,心黑得很,恨不得一下把钱赚足了。理个发张口就几百,也不考虑考虑老百姓的承受能力。您这种精神值得宣扬,太正能量了。”
“老爹,我们奉献得还少吗?七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进店理发不要钱,每年重阳节我们到养老院义务理发,给孤儿院捐出一天的理发收入,还……”
“老四,你没完了?不愿意就给我滚出去,少你一个老子还这样做!”
老四话没说完,就被老父呵斥住了。老四使劲拍了两下椅子,收拾东西气冲冲地出去了,也不管已经坐在椅子上的顾客。
匡兰玉见公公有些生气,也不好接口再说涨价的事。
11
“说你几次咋还不动弹?女澡堂脏得眼睛快睁不开了,还等我去收拾吗?”申广添了几锨煤,勾头对正和几个老头老太太打扑克的女工喊。
“先慢着,我还有三个五等着你……你个大男人一天到晚唠唠叨叨烦死人,我打完这圈就去收拾。你们说现在这些女人啥都敢往澡堂里扔,下水道动不动就堵了,害得老娘不消停,挣不了仨瓜俩枣,一天不得闲。”女工手不停,嘴不闲,“我得赶快回家给儿子做饭去。不玩了不玩了,赶快清账。”
“哎,你把……今天這么早就没理发的人了?我还没开始做饭呢。”看到匡兰玉进来,申广伸手抹掉头上的蓝布帽,进锅炉房洗手、洗菜。女工不理申广喊叫,看到匡兰玉迎面走来,笑了一下继续往外走,脚上的胶靴也没换,手里掂着一把韭菜。
几个老头老太太起身散伙,边走边说输赢了几块几毛。几把凳子散乱在不大的休息室,烟头、烟灰铺了一层,怎么看都像堆放破烂的地方。洗澡的人想进浴池得从扑克摊子后面往里挤,箍在屋里的烟呛得人张不开嘴。虽说两边男女浴池的门紧关着,还是挡不住随形就势的烟味。这本来是给洗澡出来的人收拾头发衣着的地方,两边门口镶了一块大镜子,还专门配了两把梳子。匡兰玉每次来之前,申广已经把“战场”打扫利索了。匡兰玉也碰到过几次,都是熟面孔的近邻,也就忍着没说。今天坐在里面吃饭,烟味能把饭菜的味道压得翻不了身,匡兰玉想忍还是忍不住了。
“不知道你开的是浴池,还是棋牌娱乐室。你雇她来是干啥的?收拾浴池还要你指派。嫌钱少让她走人,还能耐得不行了。”
“都是些老邻居,咋说?我也嫌烦。”
“我看你是舍不得让她走。”匡兰玉推开切菜的申广,“支使不动还放在眼前干啥?早就看不惯她那个样子了,像是谁欠着她一样。”
“就你一天到晚想得多。我早就给她说了,找到活就赶快走人,这不一直没找到嘛。一个月顶多挣个菜钱,到这里洗澡的人,舍得花钱搓澡的没几个。”
申广的确这样说过,可那女工自认为吃了申家人的亏,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来硬的肯定还会闹出事,申广就等她自己提出不干。人家不仅不走,还在浴池支起了牌搭子。看似一把几毛钱的赢头,一天下来比搓澡还落得多。浴池的卫生不喊不收拾,喊得紧了人家还不乐意。哥儿仨见她帮着做饭,拿话挤对她,这下好了,她闲着也不会动锅动铲,打牌还忙不过来呢。这些事申广明白不能让匡兰玉知道。
“我就是吃不上饭,也不要她动我家的锅碗。打牌那么当紧,周围有的是棋牌室,耗在这里不干活算啥角色?你要张不开口,我给她说。”匡兰玉叮叮咣咣地炒着菜,听动静好像炒的是一锅石头,她越说越生气,“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你是来吃饭还是找事的?”申广把盛了半碗米饭的碗蹾在面板上,掉头出去了。
匡兰玉扒拉了几口饭,重重地放下饭碗,起身把那几张大小不一的凳子扔上屋顶。听到动静,申广匆忙从锅炉房跑出来,看到一条凳子正在往房顶飞。匡兰玉理也没理他,扔完凳子径直回理发店了。
“你给我参谋下,是烫小卷好,还是卷大些好?上面的头发太稀了,头皮都快遮不住了。我想……”
“烫啥样的你想好了。”中年女顾客被匡兰玉生硬的口气惊到了,坐在椅子上尴尬得不知怎么好,转身看了看叼着烟斗的老板申松发,意思不言自明。
“烫小卷吧。”申松发过来看了一下,说完没看匡兰玉就回到了自己窗口的位置,把进门的男客让到椅子上,按部就班动手理发。
哥儿仨的目光从匡兰玉的脸上掠过,匡兰玉一惊,急忙动手给女客做烫发准备,脸上的冷色调逐渐转暖,和女客低声交流自己的想法。
“老爹过来了。我说得那么明白你还闹!在家闹闹就算了,店里人多嘴杂的,让他们以为发生多大的事一样。老爹那么大年纪了,你也赶着让他心不闲。”
“难道我说错了吗?让你把那个女人赶走你不听,留着迟早是个祸害。”申广不说,匡兰玉也知道公公肯定没少训他。匡兰玉意识到不该在顾客面前失态,让哥儿仨看了笑话不说,公公还得现场给自己补台。只是想起那个女工对申广的态度,她心里就不舒服。
“妈,弟弟也到奶奶家去吃饭了。三婶说我弟是申家的孙子,又不是他们范家的,气得奶奶说不出话来。弟弟还嫌奶奶做的饭不好吃,问奶奶要钱出去吃。我要是不去奶奶家吃饭,我弟也不会去的吧?”
“你三婶说啥你别吱声,吃完饭帮奶奶收拾一下。爷爷没说啥吗?”匡兰玉早就想到事情不会像公公说得那么简单,那哥儿仨都认为收伙食费不过是个幌子。事实上的确如此,婆婆说啥都不要钱,还偷偷给盼盼零花钱。没想到老三媳妇的茬子硬,藏了几个月还是瞒不住了。
“爷爷没说话,看样子生气了。那我以后还去奶奶家吃饭吗?我可不想让爷爷奶奶因为我和三婶生气,不然我还是跟我爸在浴池那边吃。”
“你学习时间太紧,营养跟不上哪行?你爸做饭咋样你还不清楚,我凑合吃两口还行,你说啥都不能对付。要是你爸的浴池收入好些,我不在理发店干也行。单靠你爸挣的那点钱,你将来上大学的学费都成问题。别管那么多,等你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就啥事也没有了。先在奶奶家吃着,你三婶闹情绪爷爷不会不管。”
“你说怎么办?开始我就说时间长了他们肯定有想法。”申广回家听匡兰玉说起这事,心里有些发毛。
“别看你家老三不明着找事,可每次老二、老四跳起来找我的不痛快,哪次不是他背后撺掇的?看着老爹对我好点,他心里不舒服,也不看看谁在店里付出得多!老爹心里清楚得很,只不过我不想让老爹为难。还要我这个做大嫂的怎么让?逼急了我能说的话多得是,别以为我怕他。”
“你看你,都是一家人,不要那么想好不好?老三再有心计也不会咋样。有老爹在,他想跳也跳不出花样来。再说他是弟弟,让一步就让一步。”
“你们是一家人,我是外人。哪次都是我让步,人家半步都不肯让,还一步步逼上来了。”
“现在不就是看老爹的面儿嘛,有老爹在店就在。等老爹不在了,谁知道是个啥情况呢。老爹为啥那么大年纪还每天守在店里,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
匡兰玉不再说话,到厨房给女儿准备明天的早餐去了。
12
“店里的事,以后就交给你们大嫂了。你们哪个都怕耽误自己挣钱,不想管,我也没那个精力管了。”
“老爹,我哪能挑起这个担子来呢?”匡兰玉听公公这么一说,摆手又摇头,“让他们兄弟三个谁接都行,我实在接不了。”
“你們几个谁想操这个心?现在我给你们机会,可以自己提出来。你们也不是没有看到,店里的大小事情哪一件不是人家跑前跑后?”
老二和老四不住地往老三脸上看,老三看着墙面上的那几块奖牌,脸上没有一点儿想表态的意思,但谁都能看出来他肚子里有话。
“老三,你先说说看。”
“我……我没啥。店是老爹您的,谁主事也改变不了。”老三的意思谁也不会听不明白。
“那是,那是。”老三的话音还未落,老二、老四紧跟着附和。
“你们的意思是同意了?那我就不多说了,其他规矩不变。到这个月底,我不再每天都来了,除了几个没法拒绝的,我不再接预约理发的顾客。我的这把椅子谁主事谁用,不管……”
“老爹,您不是还用吗?您那把椅子谁用也不合适呀。”老四没等老父说完就把话抢断了。
“老爹,我可不敢用您的椅子,顾客不满意会影响您的名声呢。”匡兰玉没想到公公会这样做,提前没给她露一点儿口风。
“要是按老规矩,还是看绩效合理,谁也说不出啥来,你们说对不对?”老三不紧不慢地说。
“我这么安排有我的想法。操心的事全放在一个人身上,肯定要影响业绩。单就理发手艺的高低来看,老三是要比兰玉高一些,让老三用我的椅子也能服众。但是,坐我这把椅子的人,你们心里也清楚都是些什么人。理发是一方面,说话也不是小问题。老三你知道自己的毛病,在这些人面前要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的不说。”
“我也没说非要用那把椅子!用哪把椅子最后还不是得看月底的绩效?不是靠会不会说话。”老三显然无法接受老父的安排。
“老爹,老三说得对,还是按老规矩来。从哪方面看,我用您的椅子都不合适。”匡兰玉不想树敌,假如都按公公说的办,这个理发店迟早会四分五裂,谁也别想挣钱了。搞不清公公为啥会冒这个险,这也不像公公平时的做事风格。
“老三说得没错,想用老爹的椅子得靠实力说话。”
“我的意思和二哥一样,凭本事来决定。”老四没底气,分明也不希望匡兰玉坐第一把交椅。
“那好,这件事就按你们大家的意思办。”申松发面露笑容,“这个店是我们申家的家业,能不能守得住,还是要看你们。照理我早该放手让你们经营了,把你们扶上马再送一程,我也做到了。当然,我放手不是不管不过问了,有谁要想出幺蛾子,趁早走你的路。”
回到家申广对匡兰玉说:“我觉得你最好不要接手。让你主事和把店交给你能有多大区别?他们哪个也不傻。老爹咋想的?也不提前和我说说。不行,我去找老爹谈谈。”
“还谈啥?我怎么也推不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那哥儿仨啥心思?我不接,就得把老爹捆绑在店里,老人家说啥都吃不住劲了。”
没有特别紧急的情况,申松发很少到店里去。日子看似轻松了不少,但他心里总是雾雾腾腾不那么清亮自在,精神头反倒没有以前那么好。
“你那么大个姑娘就不能让让吗?你妈当店主了,你也跟着牛气起来了。你再说一句看看?欠揍,没教养!”申松发到街上没滋没味地转了几个棋摊,比平时回家稍晚,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的哭闹声。赶紧推门进去,孙女盼盼捂着脸在哭,老三媳妇的指头还在盼盼的脑门上点着,一脸凶神恶煞。老伴站在一边拦挡着,气得浑身颤抖,把孙女拉到身后说:“你还是婶娘呢,娃娃斗个嘴你恨不得吃人呀!”
“这是干啥?”申松发拉开孙女的手,见左脸颊上有几个手指印。
“爷爷,我这个耳朵听不太清了。”盼盼哭哭啼啼地说,“耳朵里面疼。”
“你还算个人吗?她还是个孩子呢!要是盼盼的耳朵有个好歹,我申家饶不了你!”
“吓唬谁呢?轻轻打了那么一下,就听不到了?小小年纪跟谁学的?”老三媳妇还不依不饶,“下次再骂我儿子,我不会放过你,不信你试试。”说着话拉着孩子转身溜出去了。
“给老大打电话到医院找我,我先带盼盼去检查。”申松发带孙女刚到医院门口,看到老大已经等在那里,可能听老妈说了大致情况,急匆匆赶了过来。老大带着盼盼进去了,申松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担心孙女要是耳膜穿孔了咋办,眼看该考学了。
“耳膜好着呢,过几天就没事了。你们这些家长也是,孩子的脸能随便打?这么大姑娘了,真舍得动手呀!没轻没重的,教育孩子也得讲方式方法。”大夫边检查边数落,申广眼睛盯着女儿气得不知该怎么说,憋得脖子都红了。
“我饶不了她,下死手呢?长这么大我还没动过一个指头,让她给我打呢。”申广气得咬牙,“上次闹事我让了她,还骑着脖子拉屎了。”
“爸,我耳朵能听到了。快到上课时间了,我去学校了,您带爷爷回去。”盼盼怯怯地拉了父亲一下,向身后的爷爷指了指。申广回头看到老父整个脸都灰了。
“盼盼,爷爷去给你买点吃的,午饭还没吃呢。这事怪爷爷,要是爷爷在家,她敢!以后我不出去下棋了,让她把你弟带走。你耳朵真的能听见了?把爷爷吓坏了,我轻饶不了她。”
“爷爷,您不要担心,我真能听见了。您跟我爸回去吧,我身上有钱,想吃啥我自己买。”盼盼转身向学校走去,申松发紧赶了几步给孙女兜里塞钱。申广看着女儿的身影隐在大楼后面,才转身和老父往回走。
“老大,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老三媳妇的坏毛病都是我们惯出来的。晚上把他们叫过来,当着全家人的面把这事处理了。”申松发见老大气鼓鼓地不说话,自己对这件事要不拿出个态度,伤了谁全家都不好受。
“老爹,说来说去,都是盼盼去您那边吃饭闹出的事。老三媳妇就不是个省事的人,这次太过分了。要是让兰玉知道了,还不撕了她。”
“唉,能不能先别告诉盼盼妈?”申松发一时也不知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
“大中午的你跑哪儿去了?我忙得脚不离地,跑过来冷锅冷灶不说,那个女人锅炉也不管了,说回家给儿子做饭。饭给你留在锅里,我得赶紧过去,约了几个烫头的呢。”匡兰玉见申广没精打采地进来,说着话就往外走。
“老三媳妇骂盼盼,我过去看看。”
“又不是第一次,你过去还能骂人家?谁家也没你家事多,无事生非。算了,没啥紧要事我先忙去了。”
匡兰玉着急忙慌的背影落在申广的目光里,如同一团裹挟着暴雨的乌云翻滚弥漫起来。匡兰玉从小对女儿爱得全方位无死角,打她骂她可以,但不准别人动女儿一下。
申广盘算着女儿放学的时间赶到校门口,见女儿脸上的指印几乎看不见了。他还是不放心,又把女儿带到浴池,煮了两个鸡蛋剥皮后让女儿在伤处滚揉,并且和女儿订好了攻守同盟。
“老三这个月的奖金全部扣除,具体原因我就不说了。你们既然对那件事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人家让步也不是没有限度的。动嘴就已经很过分,还动起手来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还没老到不中用的地步,由不得你们跳起来找我的不痛快。谁不满就冲我来!”申松发想若不收拾老三,恐怕还会生事。
老二、老四以为老三动手打老大了,有些惊奇地看着老三。再想也不对,要那样的话大嫂不会如此波澜不惊,至少会给老三一点脸色看看。要不是老三,那就是老三媳妇惹的事。看来事情还不小,一个月的奖金小两千呢,老三不发狂才怪!
老三灰溜溜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看墙上的那些奖牌了。匡兰玉看了一眼公公,刚想张口说话,被公公的眼光制止住了。
13
“聽说那片平房要拆了,你们家浴池那两间门面房应该能赔不少钱吧?至少得两套楼房。”理发的顾客对匡兰玉说,“我们没眼光,还是你家老爷子有远见。”
“那是我家租的,每月付人家租金呢!”匡兰玉随口答道,“要是我们家的就好了。”
“怎么不是?那年你公公买的时候还是我给参谋的。我是中间人,房主是我老乡,这还能有假?”顾客自信地说,“不信,问问你公公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老叔,这是真的?”老四拿着理发的推子直接奔过来问,“我怎么从来没听我老爹说过呢?二哥、三哥,你们知道吗?”
“该知道的人肯定早就知道了。”老三完全不是惯常的出声方式,“就算真的有,也该是名花有主了。”
“不可能吧?”老二转身看着匡兰玉,目光堪比利剑,显然想从对方嘴里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我的确不清楚,反正我们每个月都交租金的。”匡兰玉不发声看来是不行了。
“租金交给谁了?收租的人肯定就是房主。”老三紧追不放。
“你大哥去交的,我没见过房主。”不是匡兰玉有意打马虎眼,她从来没细问过。
“哎呀,我可能记岔了!刚开始是我牵的线,后来买没买成我就不记得了。”理发的顾客听来听去心里陡然明白了,申老板指定没告诉子女,赶快往回圆话。他不说这话还好,谁还听不出来他怕给自己惹麻烦。别说那哥儿仨,匡兰玉也有些怀疑了。她从来没有听申广说过房主是谁,也没见房主到浴池来看过。这不是明摆着令人生疑吗?
“我也不知道房主是谁,租金是老爹预交的,每月租金都给老爹了。我没问过,老爹也没说过。有事都是老爹和房主联系,租房合同在老爹手里。”
申广回答完匡兰玉的疑问,想想开浴池前后办手续时,每次需要房主签字,还真是老爹自己拿去办,没让他去过一次。匡兰玉让申广赶快去找公公核实一下,不论真假那哥儿仨没法糊弄了。理发的顾客里干啥的都有,不用费太大劲就能打探出来。
“没错,是我买下的,当初是准备留給你的。他们哥儿仨我都给买了房,就你那时家里没条件。看来要赶快过到你的名下,当时要听你妈的话就好了,直接给你就没这麻烦事了。”申松发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有些心慌,真是怕啥来啥。
“老爹,现在过户肯定来不及了。你要是早点告诉我,这事就好办些。事情已经这样了,瞒是瞒不住的。最好是先不过户,放在您手里,他们谁也说不出啥话,要是过给我就很难说了。您放心,这房子给不给我,我都没意见,也不会和他们几个争,怎么合适您怎么处理。”
匡兰玉对公公给哥儿仨买房子意见不小,但那时条件所限,也实在不好完全怪公公偏心。后来他们买楼房,公公资助了一大半,虽说是个二手房,至少比一间半平房好多了。申广没想到老父有这个打算,但事已至此,最好的结果是不要搞得全家人为此争吵。
“诚心给我们为啥不早点过户呢?”匡兰玉多少还是有点欣喜,但紧跟着变成了气恼,“现在可好,等着看热闹吧。说到底,还是怪你啥都不和他们争。不然,这房子直接买到你的名下,他们还能咋样?”
第二天,匡兰玉服务完了三个顾客,哥儿仨还没露面。半上午快过去了,他们才陆续进店,一个个挂着张冷脸。匡兰玉心里有底了,房子不在自家名下,你们想闹也没道理闹,要是闹起来我比你们腰杆还硬。
“干来干去,我们都是在给别人打工呢。”老四停了手里的活,阴阳怪气地说开了。
“老四,你总算明白了一回。每个月挣那几个钱还屁颠屁颠的,这下看清楚了吧?”老三夸完老四,看着老二那张拉了二尺长的脸说,“生气管用吗?”
“不行,我不干了。我们去找老爹问个明白,一直把我们蒙在鼓里啥意思?你俩去不去?”老四放下手里的理发工具,甩掉身上的白大褂,“少了谁的也不能少了我的。走,找老爹去!”
“你们走了,谁给我们理发呢?”顾客们不高兴了,站起来看着哥儿仨推门出去。
“没事,我给你们理,很快的。”匡兰玉捺下心头的火气,安抚顾客。
“你赶快先把门关了,老爹在医院抢救呢,赶紧过去。”申广匆匆忙忙推开店门,看到匡兰玉还在给一个女顾客上发卷,急得话音都劈叉了。才给卷了一半,匡兰玉看着顾客不知如何是好,丢下就走也不是办法,只好说:“你先过去,我给客人拆了发卷就去。”
抢救了将近三个小时,申松发捡回一条命。推进病房后,人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哥儿仨躲在病房外,缩头耷脑。匡兰玉端来热水让申广给公公擦洗一下手和脸。
“都给我滚,你们这些认钱不认亲的畜生!”盼盼搀扶着奶奶进了病房,匡兰玉把婆婆让到床头。看着脸色蜡黄、双目深陷的老伴,婆婆作势要扑向门外撕打那几个孽子,匡兰玉扯住婆婆的胳膊,也不知说啥合适。
“醒了,醒了!”听到盼盼惊喜的叫声,婆婆折身看到公公疲沓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费劲地抬了几抬,再次合上了眼皮。
“我的头怎么要裂开似的疼呢?”匡兰玉趔趄了一下,靠在公公的病床上。
“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申广话还没说完,就见匡兰玉从床边蛇似的滑到了地上。
“妈妈!”盼盼惊叫一声,冲进病房的护士和大夫在哥儿仨的协助下,抬着匡兰玉急奔抢救室而去。
申松发再次抬眼时,身边空荡一片,扭头左右环顾,似在梦中。
“脑主干出血。”重症监护室外两日的熬煎等待,主治大夫摇头掐断了申广热切的期盼。
“为啥她还一直流泪?”申广手中的纸巾被匡兰玉的泪水打湿,对此判决难以信服。大夫再次用出血量和局部刺触反应证实,结论有据可查。放弃还是坚持,无人能帮申广做出最恰当的选择。女儿的眼泪里尽是迷茫,她听懂了大夫口中的“植物人”将要面临的未来,以及他们父女必须接受的现实。
匡兰玉的葬礼清冷简朴。
盼盼找不到一点儿失去母亲的真实感,哭不出声,喊不出话,呆愣在棺木的一侧。听着请来的哭丧婆哀号冲天,她还是不信躺在里面的,就是对她天天嘘寒问暖的母亲。一抔黄土天人永隔,她才醒过神来,抱着那堆土撕心裂肺不放手。哭丧婆的干号被晾在了一边。
沪申理发店只开了一天门,哥儿仨还没有找到往日的感觉,一通电话从医院打来,哥儿仨扔下顾客直奔医院而去。还是晚了一步,大哥和老娘已给老父穿好了寿衣,只待殡仪馆的车子过来。哥儿仨跪在白单子覆盖的老父面前,哭得涕泪横流。老娘握着老父一只逐渐冰凉的手不放,申广站在老娘的身后,揽着老娘苍弱微颤的身躯,神色木然。
一个个大大的画着白圈的“拆”字,鲜亮地出现在浴池那片平房的侧墙上。
沪申理发店开门营业了。
哥儿四个各就其位,申广守着靠窗那把父亲用了多年的理发椅。过来过去的人以为看到的是申松发,不少老顾客渐渐又回来了。
原载《清明》2022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刘鹏艳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沪申理发店里上演的家庭故事
吴全礼
从黄河岸边的一座监狱农场,费尽周折落到山中小煤城,由管教民警变身为片警(社区民警),不知不觉在日复一日处理琐琐碎碎的家长里短中,工作了10年。自以为要终老在这座小煤城里,一纸调令落脚在了脱身监狱时求之不得的山下市区。突然得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更别说提前打造栖身的住所,匆忙间就在离“沪申理发店”不足500米的小区,选定了一家三口的住宅。
可能是性格使然,理发选定一个适合自己喜好的店,便會从一而终,店不倒我就能做到“忠贞不渝”。住宅周边大小理发店10多个,“沪申理发店”的老资格无一能比,顾客盈门一点儿不夸张。第一次慕名而去,申松发和哥儿仨的理发椅上坐着顾客,只有匡兰玉的理发椅是空的,而旁边候客的长条椅上坐着五六个顾客。见匡兰玉热情招呼,我毫不犹豫地坐在了那张空椅上,看到匡兰玉不太熟练的理发技艺,不用说自己成了她练手的新客,心里生出几分不快。匡兰玉满脸冒汗的一通操作,对着镜子我怎么看发型怎么别扭,火气还没燃烧起来,一旁的申松发转身过来,边修剪边给匡兰玉讲解为何要如此处理,感觉只推剪了几下,我的发型就有了起死回生之效。听说我不用洗头要去洗澡时,匡兰玉就指指路对面的“沪申浴池”,其实,搬完家就在这家浴池洗的澡,家里的卫生间小,这家浴池近在咫尺,我们一家的洗澡问题就在这里解决了。
在浴池碰到匡兰玉时,才知道申广是她老公。或许是七八年的“片警”经历养成的习惯,每次洗完澡,就坐在浴池门厅的小休息间,和申广扯闲谝。一年接一年的闲谝,扯得越来越深越广了,申广对我完全没有了戒心,家里有什么烦恼事都毫无保留地和我唠唠,别看我年龄比他小十多岁,历经七八年解决五六百户居民“头疼脑热”的烦恼事的历练,开释开释申广的那些烦恼手到擒来。申广视我为自家兄弟一般,家里的水电暖有问题,他随叫随到,不收一分劳务费。理发店的那些事,匡兰玉在我面前闭口不提,偶尔听到申广对我言说,还会厉声制止,她的喜怒哀乐却挂在脸上。我看到和听到他们的这些家庭“故事”,并不是全部都发生在理发店里的,有些是我从“片警”经历中采撷而来的。时至今日,“沪申理发店”依旧还在,只是申广的“沪申浴池”前几年因燃煤已被环保局强行取缔关闭。匡兰玉突发疾患去世后,申广只好接替她到省城帮女儿照管外孙。浴池关闭前,我只好在卫生间安装了洗澡的电热水器,大冬天再也不用跑到几百米外的浴池洗澡,妻女埋怨我早该如此,为何以空间太小为借口,可能是看到了太多居民生活的不易,并不觉得有多苦的缘故。
写小说是2014年从鲁院公安作家研修班回来之后,此前的十几年以散文创作为主。之所以从散文转向小说,是聆听了40多堂文学课,看到了一个文学创作的新途径,可以将脑海中累积的那些家长里短打碎重组,构建出一个烟火气浓郁的小说。但,我也清楚,现实生活比笔下的小说更精彩,这也是我一直坚持不懈的创作激情所在。
吴全礼,男,宁夏石嘴山市公安局政治部民警。作品见于《朔方》《大地文学》《雪莲》《青岛文学》《辽河》《啄木鸟》《美文》《四川文学》《散文选刊》《小说选刊》等刊物,作品入选《临风的泥香》《遥远的蓝》《结案风波》《神算》《中国公安文学精品文库》等多种文学作品集,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黑夜过去是白天》、长篇小说《积案迷踪》。作品获2021年第三十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优秀作品奖、2021年获“鹤壁鹤山杯”第五届大地文学奖小说类提名奖等各类奖项40余次。2020年被评为石嘴山市首届文艺名家,石嘴山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