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思苇
丁谓,字公言,北宋真宗时期曾一度官至宰相,天禧四年(1020)封晋国公,权倾一时。潘慎修之子、曾官至太常博士的潘汝士与其交往甚多,曾把丁谓与他谈起的真宗朝闻见辑录为《丁晋公谈录》。其中,丁晋公与潘谈起为官之道时特别强调,为臣子的常伴在皇帝身边,在为皇帝出主意时,一定注意不要瞎琢磨帝王的心思,开口时更是要慎之又慎。因为,一旦不小心言语之间触发了机锋,生死就悬于一念之间。
为此,丁谓举了两个亲眼所见的例子。
一日,一刑部官员向真宗呈上吏部魏振男贪污受贿犯罪案卷,请真宗发落。论罪魏振男当死,但因为此前魏振男颇有政声,算得上一个勤政能干的角色,因此真宗读完案卷后,迟迟不下手里的朱笔,反复端详着案卷上魏振男的姓名。见此,刑部官员心里就琢磨,皇上可能想宽大处理魏振男,只是很难下决心,我何不顺圣意促成此事?于是,他自作聪明走上前去,对皇上说:“陛下,这可是魏振男啊!”官员的意思很清楚,是想给真宗一个台阶下,从而不杀魏振男。谁知这位官员刚说完,真宗十分恼怒地回答说:“是魏振男又怎么样?就可以贪污?就可以枉法?”接着大笔一挥。很快,魏振男人头落地了!
又一日,另一刑部知院向真宗呈上翰林院词科官员某某贪污受贿案卷,请真宗发落。论罪,亦当死。碰巧真宗素闻这官员颇有才华,也想宽大处理。于是真宗犹豫了很长时间,并问知院:“你认为如何处理?”知院尽管对真宗的想法心知肚明,但在回答真宗时却说:“皇上,某某当斩。他是死有余辜!某某自己也深知自己罪不可赦,在审结时作最后陈述时痛哭流涕,说自己对不起皇上当初对他的选擢,更对不起皇上后来对他的信任;说自己无颜见陛下,只求尽快一死谢罪于陛下!”一席话刚说完,真宗大手一挥:“算了,还是给他一个悔过自新机会吧。”于是,那位词科犯罪官员仅仅贬官外放了事。
为何相似情境,仅仅官员说话方式不同,结果就截然不同了呢?丁谓总结道:“所贵行事归功于主上耳。”简单地说,就是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一切都是陛下宽恤,一切都是皇上圣明!做臣子的,除了衬托皇上宽恤与圣明外,不得有任何抢劳功的言论与举动。第一个案例中刑部官员犯忌在于,他让皇上认为被他抢了“不杀之恩”;而第二个案例中知院聪明在于,他不仅用自己建议“当斩”的“决绝”反衬皇上慈悲为怀,而且还用罪犯的话巧妙传达了罪犯“感皇恩”的忠诚品格。
稍微翻检一下中国历史,皇帝性格与行事方式各不相同,臣下未必能琢磨透皇帝心思,但皇帝必使天下感恩于“皇恩浩荡”,且不容臣子掠美,这一条的确是有共性的。做人臣的若违反了这一条,轻则影响个人升迁与身家性命,重则殃尽百姓甚至江山社稷。
曾在明末任过大理寺丞的李清,在明亡后,将其在崇祯、弘光两朝的见闻整理成回忆录《三垣笔记》,其中就记载过崇祯朝这样一件事:李自成起兵攻下湖北襄阳后,崇祯命内阁次辅吴甡南下督师。考虑到在经历兵匪之患后百姓流离失所,人心大动,吴便在上朝时向崇祯皇帝建言能否减免湖北的税收。吴说,百姓久困兵火,十分贫苦,即使征税也征不上来,还不如免了。且此时免税等于是大军未到仁声先到,有助于安民,也有助于剿匪。吴一番话后,崇祯当着群臣面答应了,并且让吴正式上疏。但后来吴所上章疏被皇帝扣下,为湖北免税事更是不了了之。至于其中的原因,李清写道:“盖不欲恩归臣下也。”意思就是,这么好的事,由臣子提出来做,是成就了臣子的名节,不但没皇帝什么事,反显得皇帝不仁。因此,皇帝宁肯不做。最后的结果是,两湖百姓始终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对朝廷怨声载道。
李清所讲的这件事也暴露出崇祯帝的刚愎与阴鸷。遇到这样一个皇帝,“杀与不杀”更是在一念之间,臣子更要小心别瞎琢磨、瞎开口,以免触及机锋。但偏偏有大胆之徒,不仅时时揣摩皇帝的想法,而且以此来操纵别人生死,甚至将其作为一种交易。
据李清在《三垣笔记》中记载,当时刑部某些人摸准了崇祯皇帝的特点,在初拟犯罪官員的判罚意见时,特别能做文章。
比如,如果想将某位犯官判轻一些,就故意不恰当引用律条,把“罪加一等”的判决意见提交皇帝,并且巧妙地把“破绽”露出给皇帝。皇帝很容易发现有问题,于是在章疏上“或抹或叉”,并且要显示自己总比臣下“仁爱几分、高明一等”,于是,犯官一般会获得格外轻的判罚。当然,刑部主事者难免被挨批。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因为事先与犯官沟通过,并且收受了犯官重贿。
也有相反的情况。如果某些重要人物想致政敌于死地,也先买通刑部官员。刑官在上疏时,不仅突出“犯官”罪大恶极且“涉逆鳞”,同时在初拟判罚意见时故意轻判,目的在“留一等以待崇祯驳”,“一驳重,再驳则再重”,最终让崇祯皇帝自己痛下杀心。
但也有玩过火的时候。尤其是崇祯偶尔心思不定、精力不济时,游戏就玩脱了。据李清记载,刑部尚书甄淑刚上任时,见刑部所拟判罚章疏多被崇祯驳回,但可能他此时还不是很清楚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尤其加之甄本人就是个酷吏,且急于“应上意以邀功”,因此,他竟然要求司官:只管把应受杖罚的拟流放,把应流放的拟充军,把应充军的拟斩决,把应斩决的拟凌迟,皇帝一定不会驳回。于是,在甄执掌刑部期间,“揣测上意”的结果,就是造就了数不清的冤案错案!
如此看来,虽然丁谓在宋史上被列为奸臣,但他告诫同僚的话,毕竟还是以“人命关天”为出发点,还算厚道与善意。而李清笔记中崇祯朝那些官员,却纯粹出于私利通过揣摩皇帝心意来操纵公器,结果必然是李清感慨的“律例荡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