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
去丹麦的前一天,我在荷兰的古城代尔夫特散步。这是一个小小的市镇,在欧洲却很有名,因为这里是画家维米尔的故乡。维米尔生活的时代是十七世纪,他一生居住在这里,从未远足。但他却成为荷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三百多年前的教堂,依然屹立在古城的中央,教堂的钟楼高耸云天,钟声响起时,全城都回荡着优美而又古意盎然的金属之音。钟声在古城上空久久飘漾,如晶莹的金属之雨,洒落在每一条小巷,飘入每一扇窗户,仿佛要把人拽回到遥远的古代。
在古老的钟声中,我想起了安徒生。明天,就要去丹麦,要去拜访他的故乡。路边出现一家书店,我走进去,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在这里,能否找到安徒生的书?书店门面不大,走进去才发现店堂不小。在书店的童书展柜中,我看到了安徒生童话,堆放了整整一排书架,各种不同的版本,文字版的,绘图版的,荷兰文、丹麦文、英文、法文、德文、瑞典文。我不懂这些文字,但书封皮上的图画,让人一眼就辨别出安徒生名作中的形象:《丑小鸭》《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皇帝的新衣》……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正和她母亲一起,站在书柜前翻阅这些书。
钟声还在空中回荡。还没有到丹麦,我已经听见了安徒生的声音。
到根本哈根,第一个停留的地方,是安徒生大街。这是哥本哈根最宽阔的一条大街。街上车流不断,路畔有彩色的老房子,也有高大的现代建筑。人行道上,行人大多目不斜视,步履匆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现代的生活,和安徒生的时代似乎没有多少联系。安徒生第一次到哥本哈根的时候,才十四岁。一个来自偏僻小城的少年人,面对首都的繁华和热闹的人群,一定手足无措。他是来哥本哈根寻找生活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轨迹是何种模样。那时,他大概还没有想过自己要当一个作家,据说他热爱音乐,希望成为一个歌剧演员。安徒生天生好嗓子,唱歌时也懂得用心用情,在皇家剧院试唱时,颇受那里管事人的赏识,剧院是他经常光临的场所。然而好景不长,一次伤风感冒,他的嗓子哑了,原来唱歌时发出的清亮圆润的声音,永远离他而去。
失去了好嗓音,对少年安徒生是一次大苦恼,是一场灾难,他再也无法圆自己当歌唱家的美梦。但少年安徒生的这场灾难,却也是文明人类的幸运,一个伟大的童话作家,因此而有了诞生的可能。试想,如果少年安徒生在歌剧舞台上如鱼得水,赢得赞美和掌声,一步步走向成功,哥本哈根可能会出现一个年轻的歌唱家,他可能会星光灿烂,显赫一时,让和他同时代的人们有机会听到他的歌声。不过毫无疑问,他的歌声和他的名声,将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快被人们遗忘。好在他失去了好嗓音,因而不得不放弃了做歌唱家的梦。他开始专注于写作,写诗,写小说,写戏剧,也写童话。最后,他发现自己最善长,也是最能借以表达灵魂中的憧憬和梦想、倾诉内心爱之渴望的文体,是童话。
舞台上少了一个少年歌者,对当时的音乐爱好者来说,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损失,安徒生退场,一定还会有别的少年歌手来顶替他,也许比他唱得更好。然而对于丹麦和全世界的孩子们,却因此后福无穷。安徒生即将创造的文学形象,将走进千家万户,给孩子们带来欢乐,带来梦想。他把人间的挚爱和奇幻的异想,像翅膀一样插到每一个读者的心头,让读者和他的童话一起飞,飞向无限遥远美好的所在。他的童话,将叩开孩子们蒙昧的心,将他们引入阔大奇美的世界,多少人生的境界,将因为他的文字而发生美丽的改变。
安徒生的童话,每一篇都不长,却深深地打动了读者,让人垂泪,让人惊愕,让人失笑,也让人思索。他的童话中,有最清澈纯真的童心,也有历尽沧桑后发出的叹息。安徒生的童话,读者并不仅仅是孩子,成年人读这些童话,会读出更深沉的况味。一篇《皇帝的新衣》,有多么奇特的想象力,又有多么幽邃的主题。皇帝的虚荣和愚昧,骗子的聪明和狡诈,童心的纯真和无畏,交织成奇特的故事,人性的弱点和世态的复杂,在短短的故事中被展示得如此生动。这些涵义深刻的童话,可以从幼童一直读到老年。作为一个人类历史上影响最大的童话作家,安徒生一生只写了168篇童话。也许,这样的创作数量,比世界上大多数童话作家的创作数量都要少。他从三十岁开始写童话,连续不断写了43年,平均每年创作不到四篇。我认识一些当代的童话作家,年龄并不大,已经创作了千百篇童话,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安徒生,但没有多少孩子知道他们。这样的比较,也许没有意义,世界的童话史中,只有一个安徒生,他是无可替代的。
安徒生大街很长,在临近哥本哈根市政厅人行道上,终于看到一尊安徒生的铜像。
铜铸的安徒生穿着燕尾服,戴着他那顶标志性的礼帽,在一把椅子上正襟危坐。他面目沉静,凝视着他身边车流滚滚的大街。这是一个拘谨严肃的沉思者形象,他的表情中,似乎有几分忧戚。他的目光投向大街的对面,对面是一个古老的儿童游乐场。安徒生在世时,这个儿童游乐场就已经在这个地方。据说,他经常来这里看孩子们玩耍,孩子们活泼的身影和欢乐的嬉闹声,曾给他带来创作的灵感。
我在哥本哈根坐车或者散步時,望着周围的景色,心里常常生出这样的念头:当年,安徒生是不是在这样的景色中寻找到创作的灵感?我发现,这里的房屋,尽管比英国、法国和意大利的建筑看上去要简朴一些,然而色彩却异常鲜艳。每栋房子的颜色都不一样。站在河边的码头上看两岸的建筑,高低起伏,鳞次栉比,五颜六色挤挨在一起,缤纷夺目,就像孩子们的玩具积木,有童话的风格。我不知道是安徒生的童话影响了这里的建筑风格,还是这样的彩色房子给了安徒生创作的灵感。也许,两者兼具。丹麦朋友告诉我,安徒生曾经在河边的这些彩色房子中居住过,那时,每天傍晚,在河边的林荫路上都能看到他瘦长的身影。
哥本哈根是安徒生走向文学,走向童话,走向世界的码头。如今,哥本哈根因安徒生而生辉,安徒生照亮了哥本哈根,照亮了丹麦,这座古老城市的所有光芒,都凝集在这位童话作家的身上。
清晨,海边没有人影,美人鱼雕像静静地坐在海边。
安徒生创造的美人鱼,是人类童话故事中最美丽动人的形象之一。哥本哈根海边的这座铜像,凝集着安徒生灵魂的寄托。她是美和爱的象征,也已成为丹麦的象征。前几年上海举办世博会,哥本哈根的美人鱼漂洋过海,去了一趟中国。丹麦馆中的美人鱼是上海世博会中最受人欢迎的风景。人们站在美人鱼身边拍照时,感觉就是在丹麦留影,也是和安徒生童话合影。
雕塑的美人鱼,如果不是下身的鱼尾,其实就是生活中的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她身体柔美的曲线,她凝视水面的娴静表情,和她背后浅蓝色的大海融合成一体,这是全人类都熟悉的形象,安徒生创造的这个为爱情甘愿承受苦痛,甚至牺牲生命的美丽女子,感动了无数读者。在安徒生童话中,《海的女儿》是一篇深挚而凄美的作品,读得让人心酸,心痛。其实这也是一篇带有精神自传意味的作品。
在女人面前,安徒生自卑而羞怯。在几种安徒生的传记中,我都读到过他苦涩的初恋和失败的求爱。童年时,他曾经喜欢班上唯一的女生,一个叫莎拉的小姑娘,他把莎拉想象成美丽的公主,偷偷地观察她,用自己的幻想美化她,渴望着接近她。这个被安徒生想象成公主的小姑娘,也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她的梦想是长大了当一个农场的女管事。當安徒生告诉莎拉,公主不应该当什么农场管事,他发誓长大了要把她接到自己的城堡里。听安徒生的这些话,惊愕的小莎拉就像遇到了外星人,……这样的初恋,结局是什么呢?安徒生几乎被周围所有孩子的讥讽,甚至遭到富家子弟的打骂。更让他伤心的是,他不仅没有擒获萨拉的芳心,竟也遭到萨拉的嘲笑,小姑娘认为安徒生是个想入非非的小疯子。
安徒生经历过爱情的失意,被拒绝或者被误解,不止一次打击过他,伤害过他。在哥本哈根求学时,他曾经深爱过寄宿房东的女儿,但他始终不敢表白,只是默默地关注她,欣赏她,思念她。直到分手,都未曾透露心中的秘密,最后成为生命记忆中的美和痛。
少年时代我曾经非常喜欢苏俄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其中有一篇安徒生的故事《夜行的驿车》,是这本书中最动人的篇章。在夜行驿车上,黑暗笼罩着车厢,平时羞涩谦卑的安徒生一反在白日阳光下的羞怯,一路滔滔不绝,和四个同车的女性对话。他以自己的灵动幽默的言语,深邃智慧的见解,还有诗人的浪漫,预言她们的爱情和未来的生活。女人们在黑暗中看不清安徒生的脸,但都被他的谈吐吸引,甚至爱上了他。故事中的一位美丽的贵妇,很明确地向安徒生表白了自己对他的欣赏和爱慕,而安徒生却拒绝了这从天而降的爱情,默默地退回到黑暗中,回到他没有女人陪伴的孤单生活。这种孤单将终身伴随他。《金蔷薇》中的故事情节,也许是巴乌斯托夫斯基的文学虚构,但这种虚构,是有安徒生的人生印迹作为依据的。
在《海的女儿》中,安徒生化身为小美人鱼,她深爱着王子,却只能默默地观望,无声地思念。为了追求爱,她宁肯牺牲性命。在那篇童话中,美人鱼的死亡和重生,交织在一起,那是一个让人期待又叫人心碎的时刻。安徒生在他的童话中这样结尾:“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它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
人间的真情和美好,有时只能远观而难以接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欣赏、品味、期待,也许永远也无法融入现实的生活。
安徒生逝世前不久,曾对一位年轻的作家说:“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要说,是大得过分了的代价。为了这些童话,我断送了自己幸福,我错过了时机,当时我应当让想象让位给现实,不管这想象多么有力,多么灿烂光辉。”安徒生的这段话,也是出现在巴乌斯托夫斯基在《夜行驿车》中,是否真实,无法断知。说安徒生是因写童话而错过了爱情,牺牲了自己原本可以得到的幸福,其实并不符合逻辑。安徒生成名后,倾慕他的人不计其数,作为一个成功的男人,他的机会非常多。如果恋爱,成家,生儿育女,未必会断送自己的写作才华。安徒生终生未娶,还是性格所致。
生活中没有恋爱,就在童话中创造迷人的精灵,赞美善良美丽的女性。所以才有了《海的女儿》,有了这永远静静地坐在海边的美人鱼。
美人鱼所在的海边,对面是一个工厂,美人鱼的头顶上,有三个大烟囱。在晴朗的蓝天下,三个大烟囱正冒着淡淡的白烟,就像有人站在美人鱼背后悠闲地抽着雪茄,仰对天空吞云吐雾。对这样一个美妙的雕塑,这三根烟囱是有点煞风景的陪衬和背景。也许,这也是一个暗喻,在这世界上,永远不会有无瑕和完美。
雨后,石头的路面上天光闪烁,犹如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在彩色的小屋间蜿蜒。
这是欧登塞的一条僻静的小街。安徒生就出生在这条小街上,他的家,在小街深处的一个拐角上。几个建筑工人在装修故居,墙面被破开,屋内的景象站在街上就能看见,黄色的墙壁,红色的屋顶,白色的窗户,让人联想到童话的绚烂多彩。安徒生童年住的房子,是否会有这样鲜艳的色彩,让人怀疑。据说安徒生是出生在一张由棺材板搭成的床铺上,他从娘胎中一露面,就开始大声啼哭,声音之大,让所有听见的人都觉得惊奇。在场的一个神父,笑着安慰安徒生的父母,他说:别担心,婴儿的哭声越响,长大后歌声就越优美。神父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大声啼哭的孩子,长大后会唱出多么美妙的歌。
我站在小街上,想象安徒生童年的生活的情景。一群穿着鲜艳的孩子从我身边走过,一个个金发碧眼,叽叽喳喳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两个年轻的姑娘带着这些孩子,他们也是来寻找安徒生的。
毫无疑问,童年安徒生曾经在这里生活。他的喜欢读书的鞋匠父亲,他的含辛茹苦的洗衣妇母亲,他儿时的玩伴,他熟悉的邻居,都曾在这条街上来来往往。这是一个流传着女巫和鬼神故事的小镇,人们喜欢在黑夜来临时,在幽暗的灯火中传播那些惊悚的故事。安徒生对这些故事深信不疑,他常常在心里回味这些故事,并且用自己的想象丰富这些故事,让故事生出翅膀,长出尾巴。离安徒生故居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一片树林。小安徒生曾经面对着黑黢黢的树林,幻想着在树林里作怪的妖魔,幻想着这些妖魔正从黑暗中张牙舞爪向他扑过来。有时候,他被自己脑子里出现的念头吓坏了,一路狂奔着逃回家去。
我走在这条小路上,想象着那个被自己的幻想惊吓的孩子,是如何喊叫着在铺着石板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就像一匹惶然失措的小马驹,不禁哑然失笑。
安徒生的想象力非同寻常,这想象力从他孩提时代已经显露。很多后来创作的童话,就起始于童年时的幻想。他在自己的故事中曾经这样描绘,一个古老的魔箱,盖子会飞起来,里面藏着的东西便随之飞舞,箱子里藏着什么呢,有神秘的思想和温柔的感情,还藏着天地间所有的魅力——大地上的花朵、颜色和声音,芬芳的微风,海洋的涌动,森林的喧哗,爱情的苦痛,儿童的欢笑……
安徒生的魔盒,就是在欧登塞的小街和人群中开始有了最初的雏形。
1819年9月6日,14岁的安徒生第一次离开故乡去哥本哈根。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包袱中有他心爱的书和木偶。他的口袋里,装着30个银毫子。马蹄敲打着石板路,安徒生坐在马车上,眼里含着泪水。小城的教堂、街道和房屋后面的树林在他的眼帘中渐渐变得模糊。回首故乡。还未成年的安徒生,对故乡满怀着依恋和感激,但他对自己远走高飞的计划一点不犹豫,他相信自己的才华会被世界认识,他在那天的日記中写下这样的句子:“有一天,当我变得伟大的时候,我一定要歌颂欧登塞。”他在日记中大胆地遐想着:“有一天,我将成为这个高贵城市的一个奇迹,为什么不可能呢?那时候,在历史和地理书中,在欧登塞的名字下,将会出现这样一行字:一个名叫安徒生的丹麦诗人,在这里出生!”
十四岁的安徒生,将自己的未来的身份定位为诗人。那时,他还没有写童话。安徒生年轻时代写过很多诗歌,成为当时丹麦诗坛的一颗新星。但他最终以童话扬名世界。他的童话,每一篇都饱含诗意,从本质上说,安徒生终生都是一个诗人。
安徒生十四岁时的预言,早已成为现实,安徒生这个名字辉煌的程度,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安徒生是欧登塞的骄傲,这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小镇,因为安徒生而成为世界名城。到丹麦来的人,谁不想到这里来看一下。
和安徒生故居连在一起的,是安徒生博物馆。这是让全世界孩子向往的一个博物馆,也是让所有的作家都自叹不如的博物馆。
安徒生博物馆中,有一个陈列安徒生作品的图书馆,四壁的大书橱里,放满了被翻译成各种语言的安徒生童话。安徒生的创作的故事,经过翻译,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从欧洲、亚洲,到美洲、非洲,国家无论大小,只要那里有文字,有书,有孩子,就有安徒生童话。他的书,到底有多少译本,有多少种类,已经无法统计。在这些书柜中,我看到来自中国各地出版社的很多种安徒生童话的中文译本,从20世纪三十年代,一直到最近几年的新译本。我读过多种关于安徒生童话的资料,有说安徒生童话的译本在全世界有两百多种语言,有说是八十多种语言,不同的数据落差很大。人类一共有多少种文字,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我相信,大多数还在使用的文字,都会有安徒生童话的译本。这里的统计数字,大概也不会精确。如果安徒生活过来,走进这个图书馆,他也许会受到惊吓。面对着这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安徒生童话,其中大多数文字是他不认识的。
安徒生博物馆的标记,是一个圆形的剪纸人脸,样子犹如光芒四射的太阳神,这是安徒生的杰作。安徒生是剪纸高手,博物馆里,展出了不少他的剪纸作品,其中有各种形态的花卉和动物,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剪纸,大概是安徒生写作间歇时的一种余兴和游戏,他随手将心里想到的形象剪了出来。安徒生的剪纸,最生动的还是人物。人物剪纸中有一些长臂长腿的舞者,是安徒生剪出来挂在圣诞树上的,圣诞音乐奏响时,这些彩色的纸人会在圣诞树上翩翩起舞。有一幅小小的剪纸作品,让我观之心惊。这是一幅用白纸剪成的作品,底下是一颗心,心上长出一棵树,树梢分叉,变成一个十字形绞架,绞架的两端,各吊着一个小小的人。安徒生想通过这剪纸告诉世人什么?
安徒生曾被人认为相貌丑陋,他也因此而自卑。安徒生瘦瘦高高,小眼睛,大鼻子,他常常戴着礼帽,身着燕尾礼服,衣冠楚楚,一副绅士派头。前年夏天在纽约的中央公园,我曾见过一尊安徒生的雕像,他坐在美国的公园里,手捧着一本大书,凝视着脚边一只丑小鸭。这尊雕像,把安徒生的头塑得很大,有点比例失调。不过美国人都喜欢这座雕像,很多孩子坐在安徒生身边和他合影。
安徒生的长相是否丑陋,现在的丹麦人看法已经完全不同。在安徒生博物馆中,有很多安徒生的照片和油画,也有不少安徒生的雕塑。照片和油画中的安徒生,忧郁而端庄,虽谈不上俊美,却也绝不是一个丑陋的男人。我仔细看了博物馆中的每一尊雕塑,其中有头像、胸像,也有和真人差不多高的大理石全身立像。这里的安徒生雕像,目光沉静安宁,脸上是一种沉思的表情。有一尊雕像,安徒生正在给两个小女孩讲故事,他满面笑容,绘声绘色地讲着,一只手在空中挥动。两个小女孩倚在他身边,瞪大了眼睛听得出神。这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形象。
安徒生博物馆的讲解员是一位姿态优雅的中年女士,她站在安徒生的一尊大理石立像旁,微笑着对我说:“安徒生并不丑,他相貌堂堂,是个美男子。”
秋风萧瑟,黄叶遍地。天上飘着小雨,湿润的树林轮廓优雅而肃穆。一只不知名鸟躲在林子深处鸣叫,声音婉转轻柔,若隐若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沿着布满落叶的曲径走进树林,看见了一块块古老的墓碑。
安徒生就长眠在这里。
这是哥本哈根城郊的一个墓园。人们来这里,是来看望安徒生。然而要找到安徒生的墓并不容易。树林中的墓,都差不多,一块简朴的石碑,一片灌木或者一棵老树,就是墓地的全部。
天上下着小雨,墓园中静悄悄不见人影。站在一片碑林之中,有点茫然,安徒生的墓在哪里呢?正在发愁时,不远的墓道上走过来几个散步的人。一个年轻妇女,推着一辆童车,车上有婴儿,身边跟着一条高大的牧羊犬。看到我们几个中国人,她并不惊奇。我问她,安徒生的墓地在哪里?她莞尔一笑,抬手向我身后指了一下。原来,我已站在安徒生的身旁。
安徒生的墓并不显赫,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没有雕像,没有安徒生童话中的人物,甚至没有多少艺术的气息,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墓,简洁、朴素,占据着和别人相同的一方小小的土地。
一块长方形的白石墓碑,上面刻着安徒生的生卒年月。墓碑两则,是精心修剪过的灌木丛,如同两堵绿色的墙,将安徒生的墓碑夹在中间。安徒生的墓碑前,放满了鲜花,有已经枯萎的花束,也有沾着雨珠的新鲜的花朵。这些鲜花,使安徒生的墓和周围杂草丛生的墓地有了区别。
埋葬在安徒生周围的,是我不认识的人,他们是安徒生同时代的人物。每个人占据的墓地都差不多大,也是简朴的墓碑,上面镌刻着墓主的生卒年月。长眠在这里的人们,大概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安徒生的邻居。
墓地的设计者,当然是不会长眠在墓穴中的墓主。安徒生的墓碑,设计者也不会是他本人。在丹麦,安徒生的雕像和纪念碑很多,和安徒生的童话相比,这些雕像和纪念碑,显得太平常。
我突然想起了白崖,那是丹麦海边的一座高山。
离安徒生家乡两百公里的海边,有一座奇妙山峰,当地人称它为白崖。坐车去那里花了两个多小时。上坡,盘山,到一个无人的山谷。这里能听到海涛声,却看不见海。沿着一条通向林荫深处的木栈道,走向山林深处。木栈道沿着山崖蜿蜒,到一个凸出的山坡上,突然就看到了白崖。
這是耸立在海边的万仞绝壁,它确实是白色的,白得纯粹,白得耀眼。白崖下面,就是海滩,海滩的颜色,竟然是黑色的。白色的崖壁,黑色的海滩,蓝色的海水。蓝、白、黑,在天地间构成一幅神奇的图画。
栈道曲折而下,把我引到海滩上。站在海滩上仰观,白崖更显得森然,伟岸,纯净,如拔地而起的一堵摩天高墙,连接着天和海。海滩上的卵石,大多呈黑色,或者黑白相间。我不明白,为何一座白色的山崖,被风化在海滩上的碎片,却变成了黑色的卵石。这样的演变和结局,如同深藏玄机的魔术。
据当地人介绍,喜欢旅行的安徒生不止一次来这里,他曾来到白崖下,一个人坐在黑色的海滩上,遥望着深蓝色的大海,想他的心事。
眼前的山崖和海滩,和安徒生时代,大概没有什么变化。安徒生来这里时,还是个年轻人,那些后来让他名扬世界的童话故事,这时还没有诞生。他坐在海边,惊叹自然和天籁的神秘奇美时,也曾让想象之翼在山海间飞舞。那些心怀着梦想的精灵,那些化成了动物之身的聪慧生灵,那些会说话思考的玩偶,也许曾随着安徒生的遐想,在白崖上自由翩跹。
白崖,其实更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白色巨碑,耸立在丹麦的海岸上。这才是举世无双的纪念碑,他属于丹麦,也属于安徒生。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