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小小说两篇

2022-05-30 22:58
北京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李青小曼驾校

三十而立

李少军三十岁生日的晚上,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天他和万生、老良等人在简陋的工棚里使劲儿喝酒,几个人都喝高了。他们开始轮流说一些脏但是很有吸引力的笑话,在这个严重雄性化的地方谈论着自己经历过或者只是杜撰出来的见闻。先是万生说,今天有个穿连衣裙高跟鞋的娘儿们在工地上路过,踩空了横板翻倒在地上,裙子里面的东西显山露水,腿根儿真白,底裤儿真花,看得人眼睛都晕了。接下来老良讲后街几个穿着暴露、染黄头发、经常斜靠在发廊门口抽烟的小姐,说她们那个地方的毛也是黄的。大家哧哧笑着,西皮就说,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看见过?怪不得你前晚上没回来睡,一定是去那里了对不对?小心别染上病,回家传给你媳妇!老良就骂,你妈的西皮,我传给你媳妇!西皮随手掂起一个空的啤酒瓶子砸过去,当然没有砸到老良身上。这时候万生说,你们不懂胡说什么,她们还嫌咱们脏哩!每次都要给一个套子戴上,不戴也行,加五十块钱。娘的,我就趁她不注意的时候脱下来,说太滑了绷不住。大家一片开心地笑,都说,就是就是,穿袜子洗脚,还不如干搓哩!一边笑着,每个人都下意识往某个方面狠狠地想了一下。这时候最年轻的小洛忽然说,军哥怎么不说话?李少军说我喝醉了。众人都叫起来,你醉个屁,一定是想娘儿们了吧!众人的哄笑中,小洛去抓了一把李少军的腿根,大声宣布道,军哥憋火了呢,赶上棒槌了!大家都兴奋起来,又喝掉一杯酒,更是开怀大笑。于是李少军就真的喝醉了。

当然,我们不能把这件事的起因完全歸结在酒精上面,甚至不能完全归因于李少军三十岁生日已过,可仍然连女人的身体都没有看见过上面。如果不是徐青青深夜闯入这片男人的世界,或许就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那天是徐青青离家出走的第九天,身上带的钱早已经花得精光。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到处转,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落脚。她想过回家,但是一想到继母那冷冰冰的脸,就无端地恨起来。她从早上以来就没有吃饭,实在饿极了,就在过街天桥上站了半晌,鼓足勇气拦了几个行人,试图说动他们的善心,施舍她几块钱买个面包。有一个大姐把钱包都掏出来了,忽然斜刺里冲过来一个老太太,拦住大姐说,大家不要上当,这是假的!还恐吓徐青青说,市里正在整顿呢,决不允许有乞讨卖艺行为,你赶快走!徐青青不想走,于是就有一个中年男子,大概是老太太的儿子,大骂着赶来,狠狠地推了徐青青一把。徐青青站立不稳,摔倒在水泥地上,把手腕磕破了。她费了半天口舌,没有讨到半分钱。天黑之后,她感到很疲乏,想在路旁商店门口睡觉,那些店主见了,好像看到怪物似的尖叫着赶她走。还有一个商店经理,不怀好意地摸了摸她的脸,说可以请她到自己床上来睡觉。她挣扎着走了半夜,来到这个城市的边缘,觉得累和饥饿从潜意识里涌上来,几乎要把她淹没。她看到路旁一片尚未封顶的建筑,本能地走过去歇脚。黑夜里她蹒跚的脚步和重叠摇乱的身影,倒把出来撒尿的李少军吓了一跳。待李少军看清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的时候,他觉得脑子轰然一片空白,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天空中墨云翻滚,五月的风温润地划过远处的白杨树,树叶哗哗作响,仿佛为李少军鼓掌、为他呐喊助威。李少军在这不休止的鼓掌和呐喊声中,振奋精神,披坚执锐,勇往直前,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恍惚中他听见徐青青不停地叫,抑扬顿挫,绵如潮水,声如裂帛,他觉得他的耳膜总有一刻会被她的声线炸裂开来。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煊赫张扬中,李少军觉得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强大吸力,将自己从头到脚所有的骨髓都取走了,剩下的整个身体,轻飘飘飞到天外去。

假如不是半夜里忽然下雨,李少军可能会在潮湿的泥地上睡到次日清晨。他酣畅淋漓地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看到一只雄蝴蝶,正抱着一只雌蝴蝶交配。两只蝴蝶都是红的,好像两团火熊熊燃烧。李少军在农村,见过蝴蝶蜻蜓蚱蜢等草虫交配。而且他是读过中学的,大概听说过庄子的故事。当然,也可能梦见蝴蝶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而已,这和你梦到一头猪、一棵大树甚至一个外星人没什么两样。总之,李少军梦见交配的蝴蝶,两只蝴蝶都是红的。这是多么色彩斑斓的画面!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场景!他正努力让自己也变成一个雄蝴蝶,刚长出翅膀,就被天边滚过的雷声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正抱着一个女人熟睡。他赶紧站起来,仔细回想方才发生的事情。他似乎隐隐约约记得自己骑在这个女人身上同她斗争,女人挣扎、似乎也试图叫喊,被他用手捂住嘴巴。至于以后发生了什么,他就用不着再想了。借着远处工地上投过来的少许灯光,他看见女人赤裸的身体雪白晃眼;被撕破的衣裙丢在一旁,和女人身体一样雪白晃眼。看女人侧卧在地上一动不动,李少军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杀了人,只觉得全身的毛发,一下子全竖起来。他想不能就让尸体在这里明目张胆地躺着,工棚就在不远的地方,万生、老良他们正在熟睡,必须在天亮之前把尸体移走。李少军想起废料堆后面有个枯井,恶念顿生,就大着胆子,把女人扛起来,却感觉女人身体发烫,好像还在他肩上动了一下——他的双腿一下子软下去,放下女人,战战兢兢将手放到她鼻子下面试探,一时如释重负:女人没死,只是昏过去了。他想自己要赶紧逃走,刚要起身冲出工地,忽然一道闪电从他头上掠过,借着这亮如白昼的强光,李少军看见女人雪白的双乳中间有两块红胎记,好像两只红蝴蝶在花丛中飞舞。

徐青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病房里,天花板上一块一块发霉的印记,四面的墙斑斑驳驳,脱落的墙皮张开来,一块一块像是硕大的牛皮癣。她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不太真切,只剩下劳累、饥饿,还有身体的隐痛。她似乎明白自己是遭到别人的侮辱,但是她没有力气去伤心去痛苦,因为她还在发着高烧。这时一个胖医生走过来,看着她说,好了,好了,你可是醒过来了。我们这小诊所一般不敢接你这样的重病人的,可是你男朋友冒着雨大半夜抱你来,跪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救你,今天你好些了,还是转到区里医院去吧,查查各项指标……徐青青没有听见医生后面的话,因为她又睡着了。中午她再次醒过来,感到饥饿难忍。一个皮肤黝黑但是很帅气的男子正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喂她吃了一盒粥。那是一种只有农民工常吃的粥,但是徐青青觉得味道很好。吃完了粥,徐青青才看到自己穿着一套宽大的男式衬衣,觉得疑惑,那男子说,衣服是我的。你是谁?我叫李少军。后来徐青青对人说,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李少军出手相救,我又冷又饿又病,很可能就死了。人说你真的不记得是谁在你病重的时候强暴你了吗?她说,不记得了。后来又说,即使记得又能怎样呢?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很多的事情,当它没有发生过就算了。

后来李少军一度成为徐青青的男朋友,两个人在工地附近租了一间平房住着。可是很快两人就分手了,原因很简单:两个月后的某天晚上,徐青青的父亲找来,打了李少军两个耳光,带走了徐青青。据说徐青青的父亲是个教授,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打李少军那两个耳光,却是结结实实,耳光过后,李少军嘴角流出血来。那天晚上,李少军又叫上万生、老良他们喝酒。万生说,那老头子打你,你怎么不还手?就那老家伙,你一脚还不把他踢飞了?李少军答非所问地说,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俩不可能长久处下去,这是由于两人的年龄太悬殊、经历也大不相同,所以根本不会走到一起去。老良说这是屁话,什么年龄太悬殊、经历不相同,你挣那芝麻点儿的钱,还想一辈子睡城里的小姑娘?她侍候你两个月,已经够你烧半辈子高香了。在他们的语言世界里,“烧高香”也是一种生动而形象的隐喻,于是众人都接话说,对,烧高香烧高香!再次开怀大笑。那天晚上,大家又轮流说一些荤段子,哄笑了一场又一场。

第二天起来上工,李少军不见了,打电话也不接。到晚上还不回来,再打电话,已经关机。众人都很疑惑。工头哇啦哇啦叫,说李少军为了养女人透支了三千块钱的工资哩!问有谁发现他昨天晚上有什么异常没有?于是工人就七嘴八舌说,头天喝完酒,半夜里好像听见李少军在工棚外空地上使劲儿唱歌。立刻又有人说,那不是在唱歌,好像是在扯着嗓子哭哩。

又过了两个月,工程结束了。万生、老良他们又聚到一起喝酒。万生说明天就要散伙了,今天好好地一醉方休。老良说对,今天谁不喝醉谁不是人揍的。这时小洛忽然说军哥的行李还在这里,怎么办?大家听了,忽然都停住杯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喝不下去了。后来万生跟我讲这个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说,你知道为啥我们都愣住了?我说为什么?他说,邪得很呢,说出来你也不信,当时我们每个人都感觉李少军就在工棚角落看着我们哩!

绿茶

李青在驾校学车,认识了一个叫小曼的女孩。那天是实地路考前的集中训练,很多学员都到驾校附近的北清路上,每六人编成一组轮流试车。中间休息,几个人交流技术和心得,这时候他忽然觉得,同车训练的女孩漂亮得很。那女孩正在眉飞色舞讲自己刚才没留神闯了红灯,猛地发现李青在旁边一直看自己,便觉不自然,忽闪着眼睛瞄了李青两下,闭口不说了。李青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太礼貌,脸红片刻,佯装很随意的样子,说了一个笑话,逗得几个人都笑了。却唯独那女孩没有笑,将一双眼睛远远地投向路的尽头。

傍晚训练完毕,驾校的大班车来接,所有的学员一窝蜂似的拥上去。李青走慢一步,挤进车门只看见满眼的人,根本就没有位子坐了。他想反正是路不远,站一会儿也就到了。这时忽然感觉有人拉他的衣角,说,坐这儿。低头一看,原来正是那个女孩,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提早上来,自己坐稳,还将半瓶绿茶占了一个座位。他连忙说声谢谢,拿开绿茶,和女孩并肩坐下。这时间正是四月初,一路上和风习习,窗外杨芽儿嫩黄柳枝儿新绿,沟渠里的水润着暖意。大家都在谈论刚才的训练,唯独李青两个人相互不说话,似乎都在想心事。

女孩住西直门,李青住农大,回家正好是一个方向。班车到驾校门口就停了,两个人下来,往附近的公共汽车站走。一边走着,一边看夕阳将一双青春的身影拉长。随便聊一些话,李青感觉很快乐。那一站叫凤凰岭,距离驾校其实挺远的。走在路上,李青见女孩鼻凹里沁出莹莹的汗来,觉得心疼,问累吗?女孩说不累。汽车来了,售票员冲着两个人大喊:农大、中关村、西直门的,走不走?两个人同声说,走!又都仿佛吃了一惊似的,相视一笑。车上仅有一个空座,彼此谦让一番,自然是女孩坐了。李青忽然希望这车可以一直走下去,最好永远没有终点——可是不久,农大到了。李青说我到站了,女孩说那再见了。李青想女孩流出的眼神,也许应该是一丝留恋。那一刻他甚至想撒谎说自己也要去西直门,至于去做什么,他没有想好。可是他终归还是很克制地,彬彬有礼回应说,再见。下车往宿舍走,才发现手中还攥着那半瓶绿茶,懊悔不已。半夜他睡不著,起床将那绿茶倾一杯出来品尝,清甜中带着微苦,丝丝幸福夹杂着未知的忧伤,从舌尖往下,遍布到全身每一处。

第二天下午就是考试。李青早早地赶往驾校,正看见那女孩在考试队门口,同其他几个学员一起说话,大概是预测考试情况。李青欢喜地走过去,却见女孩只对他笑一笑,微红着脸,低了头。李青想,若今天打听她姓名和联系方式,应该不算唐突。却不知怎的——大概是因为周围人多——没好意思问。也许他想考试结束之后还要见面,那时候再问不迟。考官来了,让学员都要交一张一寸照片,背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李青看那女孩清秀的字迹,落上“X小曼”三个字。李青才知道这女孩叫小曼。可是她的姓,一时间又忘记了。

随即开始考试,李青才知道自己跟小曼不在一辆车。他焦急地问旁边一个教练,为什么同车训练却不能同车考试呢?教练说,训练车是随机安排的,考试车却是早就编好的,所以不尽一致。李青这才有些慌,他想恐怕考试后不会再有机会和小曼见面了。果然每辆考试车行走的路线都不相同,李青看着小曼在前面路口右转,待自己驾车要跟上去,考官却让他路口掉头——就这样他把小曼丢了。竟不知小曼的电话,且小曼连他叫什么怕也不知道呢!

考试结束,不需再回驾校。大部分学员都及格,欢天喜地,都就近走了。李青三心二意,出了几个小差错,但总算勉强通过了。他没有直接回家,在路边左顾右盼站了半晌,并不见小曼的身影。天色渐晚,偏僻的北清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他仍怀一丝希望,自己走回凤凰岭车站,远远看见一个女孩在那里站着,心里一阵窃喜,急忙跑近去看,却不认得。只好斜倚在站牌底下空落落地等。去西直门的汽车来了,李青抬眼四处张望,并不见小曼出现。售票员对着他喊,农大、中关村、西直门的,走不走?他没有说话。汽车自己走了。傍晚的凤凰岭显得非常冷清,落寞的太阳早已隐在西山之后,余晖静静地将破旧的站牌染成金黄色。李青看着这金黄渐渐变成昏黄,然后仿佛一顿,就不见了。不远处一盏路灯,慵懒地亮起来。

末班车开过来的时候,只有李青一个乘客。他坐在空旷的汽车里,看司机专注地开车,售票员无聊地浏览窗外夜色。李青觉得心里无助的疲惫,靠在座椅上,略闭了眼睛。刚刚要睡着,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李青睁眼看时,几乎要跳起来——正是小曼笑吟吟地坐在他的旁边。李青心里一阵激动,很自然地握住小曼的手,刚说一句我以为你早走了,眼泪就溢出来。这时售票员大声喊道,农大到了,你不是要下车吗?李青惊醒过来,看车上竟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乘客。他说,对不起,我改主意了,要去西直门。靠住座椅,偷偷揩去脸颊的清泪,继续睡。于是这汽车摇晃着重新起步,穿破浓浓的夜色,一站一站,走下去。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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