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飘,树微茫,一岸人家,夕阳万丈。渡口,望尽风物之美,时光清浅,映照无数波心月影。
水岸汤汤,江河,天堑般横在大地之上,卧在眼前。一棵古柳,一间小屋,一条木船,勾勒出一湾渡口的喧嚣与宁静。这是去外婆家必经的渡口。长长的堤坝,芦苇浩荡,郁郁葱葱,人行其间,有如误入密林深处,人画俱绿。河中野鸟翔集,锦鳞游弋,波澜闪烁,一碧万顷。
我跟在母亲的身后,一会儿慢走,一会儿小跑,不亦乐乎。这条长长的堤坝,每次走,似乎都无尽头,就像这河水一般源远流长。一路上总能遇到母亲的熟人,离姥姥家越近遇到的熟人越多,母亲也就招呼得越开心。走累了的时候,我巴望着渡口的出现——看见渡口,离姥姥家就不远了。
柳树掩映处,瞥见了渡口的身影。看见渡口的那艘大铁船便惊喜不已,向母亲大喊着:“到了,船来了!”母亲也不着急,只唤我先去等船。从大坝下到渡口有个陡坡,下坡很省力,像是有人在后面推着似的,一溜烟儿就跑到了渡口处。河中央,一条大铁船,两头翘起,沿着锚钉在两岸边的大铁绳,昂扬激浪。这是人力船,要有船夫拉绳索,船才能缓慢前行。
趁着等船的间隙,我跑到河岸边捡贝壳、撩河水,河水翻滚着扑向我的脚面,幸好每次都躲闪及时。河边捡的圆圆的砂姜石,是最好的抓石子游戏的玩具了。船靠岸了,此时渡口熙熙攘攘,来了很多等候的。当日逢集,河湾里的人都出来赶集采购生活用品。大铁船滑向了岸边,稳稳地靠在了压褶里。人们边打着招呼边上下船。一时间,渡口热闹了起来。
上了船,大家有聊不完的话题。有的人帮助船家拉绳索,有的人说着今年的鱼肥,也有的人有攀不完的亲。我抓住船沿的栏杆,望着后退的浪花,似乎看见了鱼的身影。风那么轻盈,在日光中飞旋,我沉醉于水天一色之中。到岸了,本村人是不收船费的。只是到年底的时候,船家会挨家挨户地收点儿粮食,抵上一年的船费。只有外来人是收费的,每次五毛或一块不等。
去姥姥家坐渡船成了我童年最有趣的事情,是別的小伙伴们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上岸后,走过一段堤坝,堤坝旁种满了黄豆,绿油油的黄豆苗煞是喜人。儿时,每次在渡口最想知道的就是这河有多长呀?它会流到哪里去呢?似乎总也找不到答案。
有一年暑假,我去姥姥家过了一个夏天。日日下雨,没完没了,姥姥担心再这么下雨,大坝就要决堤了。姥姥家房子下面垫着高高的地基,高出门口的大路很多。一到雨季,大路便成了水道。路边的水井被大水淹没,吃水成了难题。那夜,大坝还是决堤了:淹了渡口,淹了黄豆和水稻。村庄虽然保住了,庄稼却没了。由于水太大,没法打鱼,我们只能顿顿咸菜清粥,寡淡无味。
我天天叫嚷着让舅舅送我回家。舅舅拗不过,找来一条小木船,和表哥一起送我过河。坐上小木船,眼前的景象让人茫然,目及之处皆为汪洋。熟悉的渡口没了,庄稼没了,芦苇也消失不见了。小船行进在大河之中,劈开水面,浪花四溅。我想摸摸河水,舅舅却不让我把手伸往船外。约莫划行了二十分钟,渡口的大铁船没有了,孤零零的小房子也找不到踪迹了,只有那棵大柳树,伸出水面一点儿树梢头,证明着那是渡口的位置。堤坝旁的芦苇没在水中,水草般随波摇摆。远处看到了闸口的身影,舅舅和表哥奋力地划着船,身后茫茫无际,已辨不出姥姥家的方向。船靠岸了,表哥送我下船,嘱咐我注意路上安全之后,我便提着鞋,赤脚踏上了回家之路。舅舅和表哥消失在茫茫的大水之中。
在没有桥的日子里,一条河,如天堑,截断来往人们的脚步。芦荻翻飞,叹息水岸迢迢。后来,随着河岸处修建了大桥,渡口便少了人们来往的身影。人们宁愿绕点儿路,也要从大桥走。毕竟,比起轮渡,桥的确是方便了。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和学业的加重,加之后来姥姥的去世,我去姥姥家的次数变得愈加稀少了。渡口,也渐渐被夹入了我记忆的深处。听母亲说,渡口早已没有了。
那年春天,在老家无事,母亲想去舅舅家走走,我欣然陪同。一路驱车,春花烂漫,水波粼粼。我说,去老渡口看看吧!车拐向了老堤坝。堤坝老了,荒草丛生,没有了人的踪迹。车是开不进了,我和母亲下车走了一段。眼前河水依旧,只是没有了渡口昔日的人声鼎沸。老柳树没了,渡船也没了。时光飞逝后只留下一片青苇飘然摇曳。渡口完成了它的使命后不留一丝痕迹,悄无声息地隐入一个村庄的历史之中。母亲仿佛想起了什么,她诧然,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眺望远方,和风对视。
上高中时,学校附近有条大河。河对岸村里的同学来上学,都要乘坐渡口的小船。我们时常坐在渡口的大树下背英语,听流水潺潺,单词仿佛被河水滋润后一个个输入了我们的记忆系统。伴着水声,枯燥的单词变得活色生香起来。暑假补课,教室像蒸笼,令我们中午无法午睡。几个男生相约到渡口,纵身跃入河中。一群群欢腾的鱼儿似的,在清澈的河水里嬉戏,忘乎所以地玩闹。此时,渡船老人便来训斥我们,让我们赶紧上岸,抑或他坐在大树下等我们上课后才肯离去。
河上的摆渡老人,划着木筏船。船不大,主要渡的就是这个村出来上学的学生们。老人最忙碌的时候就是上、下学的时候。每到放学,学生们一窝蜂地往家赶,挤在小小的船上,超载的现象时有发生。老人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忙碌地划着小船。一靠岸,孩子们一窝蜂地散去,老人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
听同学说,老人摆渡是免费的。我诧异,他又解释道,七八年前,老人的孙子放学后游泳渡河回家。谁知,当他游到河中间时,水流湍急,被冲走了。待浮上水面时,已经没气了。老人一家伤心欲绝。从此后,老人便在河岸处摆渡,渡我们这些学生了。
河滩宽阔,老人的心更加辽阔。岸边黄白色的芦苇随风起伏,摇曳出一片秋色苍茫。
在汹涌的时代浪潮中,有太多陪伴我们成长的渡口,像姥姥家的渡口一样不见了踪迹。
去杭州西湖,找断桥,寻雷峰塔,追寻白娘子和许仙相遇的渡口。木栈道,轻舟依畔,霪雨霏霏,手持油纸伞,仿佛穿越千年,遇见了他们。也许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也许是传说过于逼真,我愿意相信,有一对儿青年男女相遇在渡口,厮守相爱。西湖的渡口,在我眼中变得魔幻,又或者渡口幻化成了爱情的期望。
深秋,去苏州寒山寺枫桥边的渡口。运河河畔,在渡口看船,一个人冥想。
落月、乌啼、寒霜、渔火、钟声,薄寒绕身。落第文人,漂泊游子,是无助的流浪还是失意时的思乡?这个孤独的诗人途经苏州,借宿寒山寺,他就是张继。论名气,他和李白、杜甫、王维、王昌龄是不好比的,那时他只是一个无名的小诗人。
他一生不得志。漂泊对他来说是常态。也就是这一晚,在苏州,在寒山寺,在一众愁思袭来之时,他想念家中的亲人了。也许只有思念亲人的力量才如此伟大,让一位默默无闻的小诗人爆发出空前绝后的力量,写出了这首千古绝唱。
瞬间觉得,张继落榜真是件好事。若不是落榜,他怎能留宿苏州?若那晚张继不在苏州,寒山寺又怎么可能从一个小小的野寺村庙演变成如今的千年名刹呢?这次没考中可以下次再来,但灵感稍纵即逝,一旦错过就再难寻觅。
我站在寒山寺的院中浮想联翩。眼前游客匆匆,少了那份孑然的静谧。张继的惆怅意境在繁华的姑苏城前踪迹全无。那年张继孤船夜泊的河湾处,已被独具韵味的咖啡厅以及居民区、酒店所取代。没有现代的喧嚣烦扰成就了张继的旷古忧思。
的确,因了那首《枫桥夜泊》的古诗,妇孺皆知苏州有個寒山寺。在寒山寺寻觅,撞见了敲响张继天灵盖的大钟,真是奇妙,若不是这“夜半钟声”,又怎能勾起张继那湿寒的孤寂呢?寒山寺与张继因一湾渡口而邂逅,相互成全,渡千年美妙之缘。
黄沙隔岸,坡与河流一色浑。黄河边的沙坡头是我见过的最壮观的码头。去宁夏就是要看沙漠与黄河的空旷与辽阔。黄河渡口,黄得耀眼,黄得苍茫。坐上羊皮筏子,浩荡的黄河之水便踩在了脚下。晃晃荡荡,河水近在咫尺,心中那“黄河远上白云间”的豪迈之气变得可触可碰,仿佛穿越般与王之涣泛舟河上。黄河在宁夏温婉动人,少了咆哮与狂躁,润泽出一片塞上江南。
羊皮筏子靠岸,船夫吆喝着停稳下筏。渡口处便是一道硕大的沙漠墙,绵延伸展。爬上沙漠墙是需要一些体力的。我们乘坐的是上沙漠的电梯,这是我见过的最长的手扶电梯了。站在沙漠墙上,俯瞰蜿蜒的黄河,九曲黄河万里沙的既视感直扑眼帘。在沙坡头,也是“大漠孤烟直”的原产地,王维走沙穿河,渡口串起了他澎湃的诗行。
渡口,在古时,承载了情义与文化。那一年,刘禹锡送别好友,在松江畔渡口遥望垂虹;后来戴昭返乡,一众江南才子在垂虹桥畔渡口送别,祝枝山还当场挥墨,写下了“垂虹别意”,以示对友人离去的不舍。古意清幽,在辽阔的水面上,垂虹桥环如半月,一叶扁舟,相互映衬,内心的沁凉与别意跃然纸上,饱含温情。
在江南,我喜欢寻访古镇。古镇盛满了光阴的气息,一个个小小的渡口,伴着“咿呀”摇桨的木船,那个车马慢的画面又复活在了眼前。同里古镇,市河不宽,户户临河而居,十五条“川”形小河分成七座“小岛”,四十九座韵味十足的古桥缝合出了小镇的氤氲画墨。水路便捷,舟楫往来,晚归回家,把船泊在自己门前的渡口,这渡口便是一家人的远方和希望。进湖打鱼,婚嫁迎娶,往来交际,都因了这小小的渡口而扩散。市河一端,静立着陈去病故居。在故居的正门前,有两棵百岁香樟。两树之间,有一石板铺就的渡口,从这里出发,到上海、去湖州,南来北往。这里,曾是陈去病等一大批文人点燃新文化思想星火的地方。
渡口,欲系孤舟,秋霜一岸。日斜,映蒹葭。深知风雨千里浪,凌波微步,踏扁舟,渡江河。瓜洲渡口,独叹谓,光阴滚滚,不知所终。渡,是过往,是时光,是一路的追赶,是一腔爱恨情仇、襟江带湖的隐喻守候。
刘中驰:1985年出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延河》《散文百家》《中国铁路文艺》《雪莲》《岁月》《骏马》《躬耕》等报刊发表作品,有散文被选作中学考试卷和相关阅读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