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娟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
在欧阳修的笔下,梅花凋残、杨柳吐绿的春天里,离家的人上路了。离家的人走得越远,离愁越像那迢迢不断的春江之水没有穷尽。每当离愁爬上额头,我就会想起外婆家的老宅来。
老宅已老
老宅,在我的家乡南泉虎啸村。那是外公外婆一起繁衍生息的一座旧房子。
老宅很安静。它是一座连体平房,堪比现在的两三栋别墅那么宽大。坐南朝北,青砖瓦,大木门,刷了白漆的篱笆墙。走上几级宽宽的石阶,才是老宅的大门口。厚重敦实的两扇木门,高高的木质门槛,古老的细格子窗户,无不记录着老宅经历的岁月沧桑。每次回老宅,就会看到这样的画面:木门的左边放着一个撮箕,两把扫帚,一对篾竹箢兜,右边还立着一把大叉头扫把,一条木方凳。窗格上搭放着一根竹子做的晾衣杆。这一画面透出闲适的乡村生活气息,许多年都未曾改变。
宅子前面是一块长方形的院坝,大家都称它为“地巴儿”(地坝)。在童年的记忆里,外公坐在地巴儿编箩兜,那一根根细长的篾条在外公的手中飞舞、穿梭,我在旁边肆无忌惮地滚轮轴。到了夜晚,我们兴高采烈地把凉板放在地巴儿,躺在上面望着深邃的天空数星星。
老宅的屋子都是相通的。大门里面,正中间是一间宽大的堂屋,左右两边都各连着一套房。左边住着大舅,右边住着七舅。外婆在世时,住在七舅这边,连着外婆卧室的一间屋子右边搭着一个木楼梯,可以爬到屋子的阁楼中去。我们小时候捉迷藏,经常爬上楼梯,到阁楼上蹲在腌菜的大缸子旁边。
听母亲说,外公外婆以前在南泉街上做生意,挣了点钱就到乡下买了这幢宅子。外公外婆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直到终老。他们共育有九个子女——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其中六舅和幺舅都出去当兵,留在了成都工作,我母亲和姨妈们都生活在离南泉不远的市区。其余三个舅舅就留守老宅,直到现在。
可是,日子在飞,老宅历经风雨近百年。如今,真正属于老宅的,只剩下大舅住的大门、客厅和厨房,其余部分全都被改造过了。地坝儿里还剩下一个石臼摆放在那里,默默地经历着岁月流转,看着这一大家人的生活变迁。
老宅里的家风
上世纪40年代中期,外公外婆来到这座老宅。老宅正中的那间堂屋宽敞明亮,每天出工之前,屋子里坐满了人。现在回想应是外公要給大家进行任务分工吧。
外公曾担任过生产队长,是老宅中的核心人物。从长辈们的口中得知,他身高一米八,善良、宽厚,特别有仁爱之心。外婆也勤劳,善良,贤惠。他们特别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子女九人,至少都读完初中。老大老二在镇上工作,三妹四妹考起了中专,老六老八初中毕业后都参军进入了部队……子女之间,大的带小的,相互帮助、扶持。
记忆最深刻的是老宅中旧“年”里透出的家的味道:勤劳、团结、和睦、互助。
老宅的年,是从腊月开始的。一进入腊月,老宅左边的角落上就开始搭起土灶,几个杀猪匠开始杀年猪、烫年猪、剖年猪,我们小孩子们就跟着喝刨猪汤。然后,外婆就带着最小的舅舅和最小的姨开始准备年货。把猪肉挂在烧柴火的灶头上熏,举着那一把长长的筢梳子伸到屋顶的那些角落扫灰尘。
接着就是准备年夜饭。灶火前的外婆,瘦小而精神,脸上满布皱纹,在火光的映照下喜悦又满足。
童年里的年夜饭只做两桌,香肠、胡萝卜炒腊肉、糯米丸子是必不可少的菜肴。在昏黄的灯光下,香喷喷的菜肴端上桌后,吃饭之前,要在饭桌上供香、盛饭、倒酒,请祖先们回来先吃。我们小孩子要在饭桌前的地上进行跪拜。等桌上的香烧完,祖先们吃完后,一大家人才上桌吃饭。
年夜饭要吃很久,那年月还没有电视。一家人坐在桌旁边吃边聊。大家讨论着,交流自己一年来的收获与艰辛。
记得我读初中那年,七舅家条件差一些,大家就想办法帮助他。父母亲找了一个会生发豆芽的熟人,于是让七舅去学习生发豆芽的技术。七舅与七舅妈十分勤劳,每天凌晨5点就起来摘取豆芽,再拿到集市上卖了挣钱。七舅家的小儿子只读了技校,找不到工作,成都的幺舅就把他带到成都继续学习,并帮他找到了工作。
记忆中的旧年里,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团聚在老宅。无论远近,外出的所有子女在大年初二都要回家。外公外婆在世时是这样,离世后的许多年依然如此。于是,九个子女,九个子女的家庭,九个子女的子女……回老宅的人越来越多,摆放年夜饭的桌子也越来越多。是什么力量让九个子女紧紧团聚?我想就是外公外婆在老宅中传承的家风吧。
老宅从未老
大年初二回娘家,是母亲几十年来一直坚守的传统。可是2020年被疫情中断了。固守传统的母亲与我们作了几天“斗争”,才悻悻地勉强答应居家禁足,初二不回外婆家的老宅了。
今年,虽倡导“就地过年”,但是市内是允许走动的。于是,母亲在过年前就开始兴奋地张罗,跟她的几个妹妹约定,也给我提前打招呼,大年初二要回外婆家的老宅——南泉虎啸村。
外婆家的老宅依旧。只是老宅旁边用高高的栅栏围起了一块地,那是七舅喂养的十来只鸡。旁边的地里种着一棵棵柑子树,柑子树只有一人高的样子,黄澄澄的柑子在树枝上挂着,确有些诱人。
又见到了大舅、二舅、七舅一家。只有成都的两个舅舅没回来。按照往年的程序,我们买好钱纸和香烛,回到老宅就分别去父亲、外公、外婆的坟头点香烛,烧钱纸,跪拜。
上坟仪式结束后,就在大舅家吃团圆饭。如今饭桌上依然有香肠、胡萝卜炒腊肉和糯米丸子。2022年,团圆饭共坐了四桌。席间,大家举杯庆贺新年的到来,相互祝福着“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饭后,一群人驱车去了附近的木洞古镇,一群人留在外婆家的老宅开始了“家庭K歌”。突然想起多年前幺舅好像提出过举办家庭音乐会的想法,今天仿佛是梦想照进了现实。地坝子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着瓜子、花生和各种糖,还有许多广柑。母亲的几个兄弟姐妹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小时候吃年夜饭的场景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30年后,勤劳、团结、和睦、互帮互助的家风依然传承着,现在外公外婆留下的三代人更多地融入了新时代。
大哥大嫂率先展开歌喉,《中华好明月》《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绒花》等唱起来了。因为“就地过年”,成都定居的两个舅舅没有回来。我们把大家K歌的短视频发到了微信的家庭大群里。这时,两个舅舅把他们在成都K歌的视频也发了过来。原来,他们也同时在成都的家里K歌。
“我们这一辈,和共和国同年岁”,母亲亮开了嗓子,五孃的《浏阳河》也唱起来了。微信群里,成都的六舅用最有代表性的沙哑嗓子唱着《篱笆墙的影子》,重庆的九姨用她那天然的具有穿透力的歌喉,与成都的六舅唱起了同一首歌……我们都一展歌喉,一首接一首地唱着,用歌声驱走一年的烦恼,唱出对新年的希望。
歌声在空旷的院子上空飘荡。飘过家乡的山,家乡的河,飘过外婆家的老宅,抵达每个人的心底。
一个微信群,就把成渝两地的亲人连接在了一起。看着视频,就仿佛看到成都的亲人们回到了外婆家的老宅。
外公外婆已经离世近半个世纪,但他们留给大家庭中后人们的精神财富从未老去:兄弟姊妹,团结友爱,互帮互助。这种良好的家庭氛围将九个兄弟姐妹紧紧地凝聚在一起。
年,是一种希望,也是一种召唤;是一种记忆,也是一种乡愁。
父母不在,家风犹在。
疫情阻隔了空间,却阻隔不了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老宅从未老!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