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萱
坝子里好大一棵洋槐,他的家就藏在大串大串的白色洋槐花下面。木门是有裂纹的,锁是挂上去的,门上贴着的蓝牌子上端正地写着——“五好家庭”。他挺直腰杆走过去,“咯咯咯哒,咯咯咯哒”,鸡叫起来了,它们也住在屋里,就在客厅的地板下面。
他爱坐在客厅的窗边,四周的墙上贴满泛黄的旧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重庆日报》。屋子昏昏暗暗的,最亮的两样便是他稀疏的白头发和锃亮的脑门。脑门并不光滑,小女孩总喜欢摸着它,把玻璃弹珠往上面的坑儿里放,缠着他一回一回地讲“坑儿怎么来的”。
五架战机飞过,平原上的战斗打响。新兵蛋子刚冲上前,就被一颗流弹击中脑门,倒下去了……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解放军野战医院里,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他是我妈妈的外公,我的外曾祖父,被“抓壮丁”,当了国民党的兵。是善良淳朴的解放军把他这个“敌军”从战场上抬回来的。医生说,还好抢救及时,将子弹从脑子里取出来,他的命还在,坑儿也一直留了下来。
后来,他养好了伤,主动要求加入解放军,想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去解放所有跟自己一样的劳动人民;再后来,他又上战场了,又受伤了,这次是以解放军的身份,和国民党战斗。因为部队物资太缺乏了,他还没来得及拥有自己的解放军军装,又被国民党给抬了回去。不过这次伤愈后,他毅然决然地找到了回解放军阵营的路。就这样,一直到1949年解放,他才脱下一身戎装。
故事的结尾,新中国成立了,他又投身于新中国的建设——按照党的要求,去了山坳坳里的煤矿,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木匠,整天跟桌椅板凳打交道。
他的话很少,只有当妈妈问“坑儿怎么来的”,他才会打开话匣子,一遍一遍地跟妈妈讲那段红色故事;他很少笑,只有每年八一建軍节拿到《致全体退伍军人的慰问信》,他才会扯开嘴角,露出牙齿,开心地笑……
我出生得晚,妈妈的外公、我的外曾祖父早已去世。不过,妈妈总跟我讲他的故事,说他脑门上的坑儿是红色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