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面对“抗疫疲倦”新挑战

2022-05-30 10:48蔡婷贻
财经 2022年10期
关键词:奥密克毒株非洲

蔡婷贻

2021年11月,南非约翰内斯堡街头。将疫苗接种到低收入国家居民的手臂上被认为是全球疫苗普及的最后一公里挑战。图/澎湃影像

2021年11月首度发现新冠病毒奥密克戎变异毒株的南非,在2022年4月29日宣布感染病例再度迅速攀升,进入新一波疫情。造成这波感染的是奥密克戎的亚系变异株BA.4和BA.5。

研究人员初步认定,BA.4和BA.5能避开感染过奥密克戎原毒株形成的免疫力,因此在群体免疫力达90%的南非快速传播,2021年被原毒株感染过的人最近被重复感染,新一波疫情的到来比传染病专家原本预估的5月-6月提前了1周-2周。

5月12日欧洲疾控中心也发布声明指出,考量到BA.5正快速成为葡萄牙的主要传播毒株,因此将BA.4和BA.5改列为“需要关切的变异毒株”。根据初步统计,BA.5目前占据葡萄牙感染病例总数的37%,并且以每天13%的增长率覆盖BA.2毒株,预估到5月22日将成为葡萄牙最主要的感染毒株。

奥密克戎是首个出现家族式变异的新冠变异毒株,欧洲疾控中心初步認为,BA.4和BA.5不会引发比奥密克戎最原始的BA.1更严重的感染症状,不过接下来是否将如奥密克戎原毒株在全球引发新一轮大流行正成为传染病专家关注的焦点。

尽管新冠病毒变异毒株仍对全球社会构成威胁,但是越来越多的国家在两年多时间里经过数波疫情高峰之后迫不及待告别疫情。丹麦自2022年2月1日起成为第一个取消所有防疫措施的国家,接着其他国家以不同的速度放开在公开场所聚会的限制,阿尔巴尼亚政府自5月1日起取消所有针对新冠疫情的管控措施,土耳其民众自4月26日起不需要再佩戴口罩。

各国随后进一步开放边境,不再要求入境旅客提供疫苗接种或核酸检测阴性证明。欧洲疾控中心和飞行安全署5月11日也发表声明指出,从5月16日开始,在欧盟区域内搭乘飞机不再强制要求佩戴口罩。

世界卫生组织(WHO)和部分全球传染病专家担心随着越来越多国家不再强制要求佩戴口罩、筛查和要求民众接种疫苗,新冠病毒不可测的发展将可能带来风险。WHO秘书长谭德塞4月26日强调,大部分国家已经停止筛检,这导致WHO处在“黑暗中飞行”的困境,无法取得关于新冠病毒的传播模式和变异毒株的足够信息。根据推算,今年一季度到二季度,全球筛检总量下降了约70%-90%。

“全球正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型实验。”WHO针对新冠肺炎疫情设立的全球协作机制“获取COVID-19工具加速计划(ACT-Accelerator)”顾问拉赫曼(Fifa Rahman)对《财经》记者表示,“研究已经证明人类将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感染。 ”

非洲开始忽视新冠病毒

自2020年1月到2021年12月31日,全球直接或间接因为新冠肺炎而死亡的人数达1490万人。但是,经过两年多的社会防疫管控,全球社会出现了“传染病疲倦症候群” 。

在WHO对全球疫情的控制政策上,松绑步骤应该在特定条件下进行,包括高疫苗接种率、高筛检率和保持社交距离。尤其在疫苗接种率上,WHO在2021年6月设定,如果2022年6月完成全球70%人口接种疫苗的目标,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将能获得相对控制。不过,在目标已注定无法达成的同时,不少国家也同时放松了筛检和社交距离的限制。

非洲非政府医疗组织Amref Health Africa(以下简称Amref) 全球首席执行官、非洲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理事吉塔希(Githinji Gitahi)对《财经》记者解释,在过去两年中,疫情对生活和经济活动的影响,尤其造成旅游业和贸易等特定产业的停摆和从业人员的失业,让不少政府面临解封或松绑的压力。

对已完成大规模疫苗接种的国家,今年2月至4月间奥密克戎感染未引发大规模重症感染,感染人数下降,适当解封被认为是走向后传染病时代的第一步。不过,从2021年全球开始大规模接种疫苗以来,全球社会在不平等的政治经济背景下,高收入国家积极囤积疫苗导致非洲至今仍存在大量未接种疫苗的民众 。WHO的统计数字显示,尽管全球约60%的人口已经完成疫苗接种,大部分高收入国家民众甚至完成三剂接种,但是低收入国家的疫苗接种比例只有11%。

自2021年一直饱受疫苗短缺之苦的非洲国家,到今年3月27日只有12.8%的人口完成两剂疫苗接种,相较之下全球完成两剂疫苗接种的人口已经达到57.5%。非洲54个国家中,除了毛里求斯、塞舌尔在2021年底已超过70%接种率,其他国家仍在挣扎中推动疫苗普及,包括人口大国刚果和尼日利亚在内的13个国家仍未超过10% 。

让传染病学家感到意外的是,尽管未大规模接种疫苗,但是三分之二的非洲人口体内都已经存在新冠抗体。根据WHO的追踪,截至2021年9月,实际感染数为8亿,但正式统计只有820万,非洲人口的实际感染数字可能是正式公布数字的近100倍。按此数字计算,非洲的实际感染人口比例达65%。

2022年春季以来因为奥密克戎毒株未引发大量重症和死亡病例,非洲国家对新冠肺炎疫情的态度也出现了变化。新冠肺炎并非唯一在当地流行的传染病,如尼日利亚同时面临疟疾的流行,整个非洲大陆的HIV感染率2021年底才降到43%,因此当2022年初新冠肺炎确诊和重症率下降时,这些国家难免需要聚焦在对抗其他更流行的传染病。

吉塔希进一步解释,在奥密克戎第一代引发第一波疫情之后,确诊率和重症率下降导致非洲国家与民众对新冠疫苗的忽视,但是未接种疫苗的人口背后隐藏着这样一个事实,即“任何大规模感染可能导致更多人面临重症、住院或死亡的风险。未接种疫苗还意味着他们是变种的完美宿主,将对全球社会带来风险。”

普及疫苗的最后一公里

第一时间参与识别奥密克戎变异株的卫生专家奥利维拉(Tulio Oliveira) 5月8日在社交媒体指出,BA.4和BA.5能避开感染BA.1而产生的免疫力,但是疫苗产生的抗体对其仍有一定抵抗作用,“如果南非和其他国家想避免一波又一波的感染,我们需要增加疫苗和加强针的接种,包括那些已经感染过的人。”

由于非洲普遍缺乏医疗资源,至2021年年底非洲克服疫苗短缺问题后,2022年的新挑战演变为供需的错配、缺乏冷链运送和医疗人员不足。另外,不少非洲民众对疫苗存在恐惧,不实谣言也流传不止,部分民众认为“喝热水”“泡热水澡”就能预防感染;将疫苗接种到低收入国家居民的手臂上被认为是全球疫苗普及的最后一公里挑战。

一方面,数个非洲国家抱怨捐赠的疫苗正“淹没他们”,另一方面,截至3月27日,只有54.9%送抵非洲国家的疫苗得到使用,24个国家连一半都还没用上。 美国杜克大学健康创新中心创始人乌代亚库玛尔(Krishna Udayakumar)指出,当疫苗的供给总算满足需求之后,全球普及疫苗的工作面临的新挑战是配送和需求不足。

在全球30多个国家推动疫苗接种的慈善机构Care副总裁莎玛(Ritu Sharma)指出,捐赠疫苗给低收入国家就跟捐赠消防车给缺水的国家一样。

缺乏专业医学人员是非洲国家无法迅速接种疫苗的另一个原因之一。63%的非洲医生在完成训练后通常为了更高的薪水,选择移民到欧洲和美国,留在当地的医生又多选择居住在城市,以肯尼亚为例,46%的肯尼亚医生住在首都内罗毕附近,而居住在该地区的人口却只占全国不到五分之一,这造成肯尼亚51%的首都居民已完成疫苗接种,但是偏僻的曼德拉则只有10%。

为了改善冷链缺乏问题,WHO预估协助低收入国家完成疫苗普及需要60亿美元用来购买冷藏设备、训练人员和建立供应链,不过至今只募得10亿美元。

不过,WHO和Amerf在2021年底选定接种率较低的国家成为重点协助国家。Amerf在区域内配合WHO积极推动疫苗计划,如在肯尼亚偏僻的区域启用配置冷藏设备的疫苗和药物的专车;美国则协助到去年11月只完成14%民众接种第一剂疫苗的乌干达建立冷链。

乌干达自2021年底加速疫苗接种,截至4月30日完成22.4%人口的完全接种和33.2%部分接种,考量到民众因恐惧而拒绝接种疫苗,2022年初开始研究出台强制疫苗接种法律,对拒绝接种疫苗的民众罚款或拘禁。

乌干达政府的忧虑来自与其相邻的南非。Amref乌干达代表卡古鲁西(Patrick Kagurusi)对《财经》记者指出,乌干达和南非相邻意味着高频率的人员和货物跨境流动,也表示新冠病毒随时可能在乌干达人口未完成足够比例疫苗接种前引发疫情,“还未接种疫苗的人面临着风险”,再加上政府和社会对防疫出现放松,之前受到疫情严重打击的医疗系统仍处在脆弱状态,这些原因都将可能促成新一轮规模性疫情。

吉塔希强调世界各国和非政府组织都应该一起加入协助非洲普及疫苗,“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

高性价比的策略

WHO认为,70%全球人口接种疫苗仍是重要的防疫目标,不过部分专家认为是时候承认单一目标无法适用经济条件有别的国际社会,低收入国家的资源和基础设施无法支持这些国家以高收入国家的接种疫苗速度为自己民众接种疫苗。

越来越多传染病学家认为在暂时无法达成70%接种目标前,将防疫资源集中在老人和高危险人群是投资和效果比例最高的做法。

肯尼亚医学研究机构针对不同接种比例(30%、50%和70%)带来的防疫效果进行比较后归结认为,在肯尼亚仍处于低疫苗接种率的情形下,对年轻人接种疫苗已经是低性价比的做法。确保老人和其他高危险人群迅速完成接种能让投资的经济成本创造最大免疫力,该机构主任巴拉萨(Edwine Barasa)指出,他们希望通过这个研究帮助非洲各国的决策者“建立长期、有效且低成本的抗疫机制”。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EF)指出,非洲国家需要将新冠疫苗纳入常规医疗系统之中,需要让非洲居民随时在社区就能接种,这样才能持续维持这些国家对新冠疫情的基本监测和疫苗接种。

拉赫曼解释,在实际操作上,例如孕妇去诊所做超声波检查的时候,医院可以顺便问是否愿意做个新冠筛检;民众去领取HIV试剂或筛检疟疾时,医务人员可以顺便提供新冠病毒筛检或者询问愿不愿意接种新冠疫苗,特别是病人出现肺炎症状时,提供新冠筛检。她强调,考虑到每个国家不同的文化背景,防疫措施无法通用,在非洲人口密集的地方,让家人因为感染就隔离分开睡并不现实。考虑如何提供不同的防疫手段让人们可以选择,例如抗原快筛应该随时可以获取,让他们可以选择自我隔离。

无论多么困难,大部分传染病专家都认为完成全球疫苗接种的指标不能因此放松。谭德塞强调,尽力让每个国家70%民众完成疫苗接种仍然是控制疫情的重要目标,尤其需要将医疗人员、老人和高危险人群列为优先接种对象。“我对部分全球卫生专家认为70%疫苗接種率不应该是重点的观点感到意外,如果高收入国家正享受高接种率带来的好处,为什么低收入国家就不能?”

获得治疗药品再度陷入困境

对非洲国家而言,新冠疫情带来的不公平待遇还不只在于疫苗的获得,新冠肺炎治疗药物的供给再度陷入高收入国家先占为己用、药企只寻求获利的困境。

考量到非洲在接收疫苗时受到高收入国家的排挤,WHO、非洲国家联盟等都认为非洲应该借此机会发展在本地区制造疫苗的能力,非洲国家联盟设定要从现在自主生产1%的常规疫苗增长到2040年自主生产60%的目标;WHO在2月还宣布选定六个非洲国家,包括肯尼亚、埃及、南非、突尼斯、塞内加尔和尼日利亚为第一批符合资格接受mRNA技术的国家。

不过,非洲自主生产疫苗在跨出第一步后就出现挑战。南非药企亚思潘和美国强生达成协议成为第一个在非洲生产新冠疫苗的药企后,却马上面临没有订单的窘境。5月中以来,亚斯潘在寻求非洲各国帮助的同时也表示,如果一直接不到订单将被迫关闭在南非的生产线。南非总统拉马福萨也在5月12日呼吁国际机构和非政府医疗组织向亚斯潘下单。

Amerf乌干达代表卡古鲁西指出,因为2月-4月奥密克戎引发的疫情减弱,非洲各国觉得没必要继续在防疫上投资,因此亚斯潘反而面临财政窘境。另一家与美国辉瑞和德国BNT签订协议的南非药企Biovac原本预计将在今年开始为非洲生产每年1亿剂的新冠疫苗,但是亚斯潘面临的困境已经让Biovac对未来发展感到忧心。

吉塔希认为,全球疫苗联盟 (GAVI)未在采购疫苗时坚持向亚斯潘这样的非洲药企采购是目前主要问题,如果方向不调整,未来非洲疫苗制造计划将注定失败,毕竟已经运作多年的全球市场习惯在固定架构下采购疫苗,非洲国家多年来接收从其他地区捐赠来的免费疫苗,在旧习惯的驱动下,这些国家没有理由特别支持自己的本土制造。

卡古鲁西强调,相较于其他地区,非洲更需要建立生产疫苗的能力,因为不止新冠肺炎,还有埃博拉和马尔堡病毒等对非洲也是威胁,具备自主生产能力,非洲“才能更快地对抗病毒引发的疫情”。非洲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主任约翰·恩肯加松近来也呼吁非洲国家支持在当地制造疫苗的药企,他强调这些企业也需要开发其他疫苗,针对非洲当地的医疗需求。他指出,如果非洲国家只依赖捐赠的疫苗而不支持当地药企,将是短视的。

不过,非洲对抗传染病的挑战不仅于此。非洲经历过新冠疫苗取得的困境之后,在获得治疗新冠肺炎的药品上再度面临相同的困境。

目前欧美主要用于治疗新冠肺炎的口服药为美国辉瑞公司的利托那韦(Pexlovid)和默沙东公司的莫努匹拉韦(Molnupiravir)。另外,数据显示适用于治疗轻症的日本盐野义制药公司研发的口服药,在2月向日本健康、劳动和福利部提出申请尚未获得批准,4月与美国药监局协商进行临床实验的安排。

辉瑞和默沙东标示的高价让非洲国家目前想取得这些药品困难重重,仿制药最快到2023年才能上市。在压力之下,这两家公司都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签订协议,承诺以合理价格提供数百万份用药给中低收入国家使用,但是却坚持价格保密。

药企过于专注获利直接造成不同国家民众得到区别待遇。WHO无法掌握哪些国家顺利取得药物,具体付出多少代价,WHO甚至就此少见地公开批评辉瑞的不透明做法。

對于更多的传染病专家和医生,药企对高低收入国家的差别做法再度提醒他们,非洲国家在HIV病毒蔓延时所面临的无药可用的窘境。无国界医生拉丁美洲协调员卡瓦略(Felipe Carvalho)就指出,“到今天,我们的世界仍然对富人和穷人提供区别治疗……在HIV危机20年、30年之后,我们仍需要试着说服企业做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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