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京秀
笔者是原川西军区剿匪老兵的后代,近年在成都、保定、南京等地,采访多名龙潭寺、石板滩剿匪历史事件的见证人,并结合有关史料,基本厘清了1950年初发生的成都龙潭寺、石板滩剿匪真相。
成都解放后,潜伏在乡村和起义部队里的国民党特务分子,并不甘心失败,当他们发现进入成都及附近地区的解放军总兵力不过3万人,而国民党起义部队在成都周围有10多万人,数量上远远超过解放军时,就与恶霸地主、袍哥、惯匪等封建组织勾结,大肆造谣,歪曲我党政策,有预谋、有计划、有纲领地发动武装暴乱。特务们在民间散布诬陷解放军的谣言:“解放军来了要穿女人的乳房,穿男人的手心”,“共产党杀人如割草”。解放军征粮政策也被土匪们歪曲利用。龙潭寺村民李家富回忆:“1950年腊月期间,国民党军队残余住在我们村子,保长、甲长胁迫每家每户组织起来,缴纳粮食给他们,有猪的要出猪肉,暴动的土匪们吃集体伙食,有五个伙食团共几千人之多,有枪的出枪,要拿起武器打解放军,不缴纳就脱不了手,跨不了皮(交不了差),每个家庭要出劳动力,不参加的要杀掉全家。”龙潭寺暴乱的土匪们扬言:“誓死保卫龙潭!”“誓死打倒共匪!”“川人治川,赶走解放军!”“迎接国军,光复四川!”反动气焰嚣张到了极点,威胁新生的人民政权,大有趁我立足未稳,再把我赶出四川之势。
龙潭寺、石板滩惨案发生后成都四周多县爆发武装叛乱。匪特煽动、裹挟群众向我军大举进攻,攻城夺寨,成都地区被攻击的有邛崃、大邑、华阳、双流、温江、崇庆、崇宁、郫县、新繁、新津、彭山、浦江、名山等13座县城及数十个场镇。崇宁、大邑两县城一度被匪特占领。龙潭寺惨案发生前,在成都东北郊,国民党特务、恶霸就制造了一次恶性事件。起因是龙潭寺村民黄德兴之妻被国民党特务徐银生强占,黄恐被徐谋害,遂搬到成都北关居住。1950年2月3日夜,徐银生、巫杰等到北关把和黄德兴同住的高云打死,黄亦被打伤,因装死而得幸免。4日,黄德兴母亲向我北关警备部队报告,该部即派一个班去捉拿徐银生,因徐银生外出,遂将其同伙李银荣带回。徐银生等闻讯后,即率数十人前来劫人,被解放军打退。匪特们借机狂呼“人民政府随便抓人了!”煽动群众聚集与解放军对立。
1950年2月5日,暴乱匪特分子残忍杀害路过成都东北郊龙潭寺的六十军一七八师政治部主任朱向离与一个警卫班的官兵。当夜在石板滩改造起义部队的26名解放军军事代表也惨遭杀害。
由龙潭寺、石板滩惨案引发的川西匪患及平叛战斗,绝不是仅仅因为徐银生、巫杰两个恶人强霸人妇及杀害一条人命所引起,而是国共两党斗争的继续,是解放战争的延续,是不甘心失败的国民党残余势力妄图复辟,与我新生人民政权最后的博弈。
《川西日报》关于龙潭寺石板滩事件的报道
成都解放后,整改起义部队是解放军面临的一项重要任务。成都东北的石板滩驻有一支起义部队,朱向离是川西军区第一批去石板滩整改起义部队的我军事代表。石板滩离成都市20多公里,龙潭寺位于中间位置,是石板滩到成都的必经之地。朱向离接到去北京将被派往国外任大使的通知后,于1950年2月5日带着12人(连朱向离13人)从石板滩回成都途中,经过龙潭寺外的清水塘时遭到名为“川西人民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1000多名土匪的袭击。土匪把朱向离一行包围在一间民房里放火烧房子,解放军跑出来一个被土匪打死一个,有位解放军之前腿被打瘸了,没有跑出来被烧死在屋里。土匪扒掉解放军的衣服,用鸡公车把赤裸的13具解放军遗体推到一个水坑里,血染红了水坑。
解放军从北方初来乍到,对川西新区陌生,加上成都解放后相对“平静”了一段时间而低估了敌情,再加上考虑到没有上级指示和执行标准前怕误伤群众,所以朱向离不仅自己不开枪还击,还命令战士不要打着混在土匪里面的老百姓。他们顾全大局用生命诠释了解放军高度的纪律性和牺牲精神。
李永年是朱向离的警卫员,和朱向离一起牺牲。他生前的战友郜明义回忆:“我们一起当兵,他很优秀,当时他在翻越秦岭和临汾战役中都表现得很勇敢,被挑选为首长警卫员。抗美援朝回国后,我从南京回山西老家探亲去李永年的家里看过,他母亲听了我讲述他儿子的事情很悲痛,他两个姐姐说,虽然弟弟牺牲了,但是我们觉得值得。”
龙潭寺土匪还杀害了其他路过此地的解放军官兵。在朱向离一行遇害的前一天,川西军区住石板滩的宣传员王庆昌等四人,完成上级分配的任务返回部队,经过龙潭寺的拐弯处时,被潜伏的特务杀害。牺牲前王庆昌大义凛然地警告匪特:“我们是来解放人民的,打过华北、西北、西南,国民党正规军几百万,都被消灭光了,你们这些土匪特务能怎么样呢?再捣乱也救不了你们的灭亡。”王庆昌被烧红的烙铁烫得浑身焦黑,他怒骂:“你们这些匪特没有人性,和走兽一样。拿这种手段来威胁,想叫老子屈服,做梦吧!”匪特用尽了手段感到无可奈何,最后向王庆昌的脑壳打了一枪,但未打死,王庆昌仍然倔强地喊:“还有什么手段?用吧!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原龙潭寺村民钟培和,曾经亲眼看到三位解放军被土匪扒光衣服,又被强按在地上枪杀的过程:“解放军没有防备,把土匪当成老百姓,还在给土匪讲话:‘我们是来解放人民的,你们不能杀害解放军。可是土匪根本不听,一枪一个,把三个解放军都打死了,吓得我们在几米外围观的村民撒腿就跑。”
龙潭寺、石板滩事件之前解放军对“老百姓”(穿老百姓衣服拿枪打解放军的匪特)个别挑衅行为采取了教育、宽容、忍让的态度,龙潭寺、石板滩惨案之后西南军区司令员贺龙命令:“今后凡是拿枪打解放军的,都是敌人,一律消灭。但是对经过喊话,放下武器的,就不要打他们了;对被土匪裹挟的群众,也不能打。”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次全体会议决定:以“剿匪生产”作为“当前的中心任务”。川西剿匪大幕由此拉开。
郭安荣老兵是龙潭寺惨案的幸存者之一。他口述了历险过程:“我是六十军卫生部的卫生员,1950年1月6日,被抽调去石板滩改造起义部队。朱向离的事情发生在从石板滩到成都途中,我是前三天到成都领药后从成都回石板滩,与朱是反方向,我从成都出发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到了龙潭寺天大亮了,我骑着马拿着手枪,也没有思想准备。到了龙潭寺有好心老百姓告诉我前面有土匪杀解放军,叫我不要往前了。这时也有三四名解放军骑马往石板滩方向走,我把老乡的话告诉了他们,可是几位解放军说要执行任务,还是过去了,后来得知都遇难了。我看见黑压压的一片土匪过来,我打了两枪,马受惊跑了,我就返回乡公所隐蔽起来。也许我马背上的一包药被土匪误认为是我人在马上,就没有来搜索我。在乡公所一个炮楼上面,我一直待到晚上十点钟才从炮楼的小口子爬进一户人家,屋里有位年轻女性在烧火,见到我吓一跳,跑出去告诉她公公。我说我是解放军,他们非常愿意帮助我,给我点心吃,给我水喝,这家人姓周,家里开点心铺。一直到晚上12点,我脱了解放军的外衣,穿上他家给的衣服,从后门离开。他们告诉我:白天你们解放军在这被杀害了十几位,我把你送到两三里外后,你再往成都方向走,而且你一路上要装哑巴,因为你是外地人。我一直沿着田坎走,没有碰到外人,到了川西军区北较场司令部已经是下一点钟了,门岗看我穿着打扮盘问了好一阵,进去后我立即给卫生部报告,然后又给作战部报告。春节过后,我们政委带人和我一起去感谢了救我的周家人,现在我还经常请他家里人来我家吃饭。”
郭安荣
史料记载:1950年2月6日,我另一个连到石板滩经过龙潭寺,因无准备亦被匪包围。这个连就是川西军区何瑞老兵所在的连,笔者采访的何瑞老兵的口述丰富了这一细节:“我是六十军一七九师五三六团三营九连战士,营长通知我们连要行动,接到命令去石板滩,我们连早上出发向东大概走了九里路,路上有一二十个人朝我们开枪,隔得很远,没有打到我们。我们喊话:‘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来解放你们的,土匪仍然朝我们开枪。连长李根成命令我们一个小组到竹林里去搜索一下,其他人原地休息。我跟着组长到了竹林什么也没有发现,回来的人报告:‘人跑了,没有老乡,没有敌人。于是继续走,大概下午四点左右到了龙潭寺,镇上关门闭户,街上是空的,群众可能不懂解放军政策都跑了。我们走到第二条街的时候,有人喊:‘站住‘谈判,一排长就带着两个人,共三人前去谈判,刚出巷子拐弯,对方就向我们射击,当场打死我们一名战士,我们十分气愤,一起冲出去追击,因为不熟悉环境就没有抓到人。晚上我们住在四合院一个地主的院子里,发现外面人越来越多把我们包围了,四周不断有人打枪,我们四面站岗,连长派出一个小组悄悄跑回凤凰山机场给团部报信。第二天早上团长带着一个营到龙潭寺抓了四五十个头上包白帕子的人,我们看见自己的人来也出来了,都坐在一个黄桷树下听团长大声训话:‘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你们要与我们打游击吗?我们告诉大家,解放军就是打游击出身的,如果用武力对抗解放军,我们不能容忍,解放军是解放受苦受难群众的,是解放人民的。训话之后就把抓起来的人都放了,团长他们也回去了。当时不知道是土匪,对他们以宣传教育为主,现在分析人群中主要是来不及跑的土匪和少数群众。”川西军区老兵宋殿英,就是当时随团长去龙潭寺训话的官兵,他补充了当时的情况:“土匪看解放军人多就变成老百姓,枪也不见了,看见我们人少就把我们解放军抓住弄死。最难的就是辨不清土匪是谁,不能乱打,不能打到老百姓。”
宋殿英
王庆昌等人因被土匪杀害一直没有归队,引起战友警惕。何瑞老兵口述了为什么上级要派他们来石板滩解救的原因:“我们到了石板滩,宣传队的同志说:他们也找不到土匪,就是不断有人向他们打冷枪,他们看到我们很高兴,解救后我们一起离开石板滩,他们回到了成都,我们回到凤凰山机场营部。几天以后团长传达剿匪任务,才知道那些人是土匪,知道匪情的严重,土匪开始叛乱暴动了,之前我们叫‘出事了以为只是少数国民党残余分子偶尔捣一下乱。指导员说:‘土匪仇视解放军,是我们的敌人,剿匪战斗从此开始。从石板滩回凤凰山机场后我们天天剿匪,一个排坐一辆架着机枪的汽车,我们剿匪的车队前面有一辆装甲车开道,共四五辆汽车,今天双流,明天新都、新津、灌县(今都江堰)、大邑,也去过崇庆,哪里有情况我们就往哪里跑。”
成都龙潭寺与石板滩,两地土匪相互有勾结联系。当2月5日中午朱向离一行在龙潭寺附近被暴乱的土匪杀害时,5日当晚石板灘发生了起义部队叛变事件。土匪聚结成所谓“川西人民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与石板滩附近新店子、龙王镇等地的反动武装围攻石板滩三昼夜,赵宗厚等26名指战员被杀害。笔者采访了原川西军区刘喜生老兵,他口述了从石板滩逃生的经历:“我也是石板滩训练起义部队的军代表。由于部分起义人员叛乱,杀害了我们一些军代表,我那个时候年轻,脑子好使,看到情况不好,赶快从石板滩跑到大面铺,那里有我们一个连的解放军,我首先把消息报告给了部队。”原川西军区王顺秀回忆了另外一位在石板滩突围的战友:“我战友五三六团二营通信班长康熙周,在石板滩有死里逃生的英勇事迹,当时他随营教导员抽调进驻石板滩,叛乱分子将20多个解放军捆绑在地上的时候,他挣脱跑出来,其他人惨遭杀害,他挣脱出来先翻墙,然后进入竹林找到部队。”
王顺秀
朱向离牺牲两三天之后的1950年2月7日晚上,解放军全面发起反击土匪的作战。首次进剿龙潭寺、石板滩土匪的部队,是川西军区五三二团、五四〇团和西南军区骑兵部队,解放军以两小时急行军于当晚8时赶到龙潭寺。
川西军区五四〇团参战老兵胡兆瑞、王法科回忆:“贺龙司令员命令军区邓仕俊参谋长率领我团去龙潭寺剿匪。很远就看见龙潭寺周围灯笼火把人山人海,尚坦团长和李懋召政委立刻派出侦查参谋苗维忠带一排先去侦察情况,部队原地等待消息。谁知,几个钟头过去了,只听到一阵密集的槍声,再无任何消息。龙潭寺四周数十里范围内,依然是星星点点的火把。邓参谋长和尚团长商量,决定率二营强行向前推进。尚团长亲带五连走在前边,另外三个连紧随在后,强行往那火把与人的海洋里冲击,但是当五连刚刚到达龙潭寺北侧一里多地的土梁子跟前时,密集的子弹从四面八方射来,转眼间,全营牺牲了20多名同志。分不清哪个是土匪,哪个是群众,而上级命令不能伤害群众,部队只能避着人群前进。前面是层层叠叠的火把和涌现的人头。一个团的火力要展开,会有万把人牺牲。部队正在为难的时候,邓参谋长突然想到了新兵怕炮,老百姓当然也怕炮,立刻命令开炮,一颗颗60毫米炮弹纷纷在土梁子周围爆炸了。人群一听炮响,也不顾土匪头子的枪逼,像潮水般散了。但匪首们仍然死守寺庙,利用有利地形进行顽抗。我们烧了那座庙子,才得到平息。当时,呈现在部队眼前的,除了晚上派出的那个排战士的尸体外,到处都是被炮弹炸中的土匪。”
川西军区刘喜生老兵口述石板滩战斗过程:“石板滩起义叛变部队把人拉到一个山沟里去,我们正好赶到,包围后就把他们消灭了。”
龙潭寺村民李家富口述印证了解放军猛烈反击的战斗场面:“我们那个时候把解放军叫八路军,腊月二十二号(对应阳历1950年2月8日),光骑兵都有几百人从两边由城里面打到龙潭寺,追到石板滩,炮声昂得很(响声大),把土匪都吓跑了。”龙潭寺村民钟培和也口述:“戴‘五梅花(五角星)帽子的来了,来了500多匹马,放着大炮,有几千人从这里打过去,有抵抗就停下来打,没有抵抗就一直往前打,响声很大。解放军挨家挨户地搜查,根据手上的茧子位置,拿枪的与拿锄头的人,手上茧子的位置不同,就把隐藏下来的拿枪的土匪抓起来了,我的手就是拿锄头的手就没有事。我们的保长被枪毙了,因为他是土匪暴乱的组织者。”龙潭寺村民李素青回忆:“解放军进我们村,帮我们剥豌豆,做稀饭,我们请解放军吃,解放军不吃。我兄弟是被迫去给土匪弄饭,解放军没有抓我兄弟。”说明了解放军的政策:对杀人凶犯,必须追捕到案抵罪;被胁从群众查明后当从宽处理。
1950年2月7日,杀害朱向离的首犯巫杰率百余土匪在龙潭北、东两面四个碉堡中固守顽抗,被解放军当场击毙在碉堡内,经过两三天的猛烈清剿,解放军很快平息了龙潭寺叛乱,毙伤俘匪200余人,进而进击石板滩顽抗之敌,将敌人全部击溃,解救了坚守的解放军代表。之后,一面搜剿残匪,一面在群众中进行宣传教育和善后安抚工作。
刘喜生
解放军龙潭寺、石板滩的剿匪平叛战斗首战告捷,战绩威震川西。对整个川西地区匪情的控制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川西军区组织战斗力强的精锐部队,拿出了野战军的血性,打出了军威,极大地震慑了其他一些准备动摇、观望的起义部队,避免了几十万国民党军队都跟着反叛,巩固了川西局面的稳定。
(责任编辑 杨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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