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
秋天的稻子已经收割,田野袒露出空荡荡的胸膛,天地开始显出一片肃杀之气。老鹰伺机捕食,它们有时候在田野上没有捕捉到田鼠,饥饿之下也会觊觎村子里的小动物们。那天黄昏时分,鸡鸭归埘,我家的老芦花鸡带领着一群小鸡走到了院门。我正在用棕叶编制打陀螺的抽鞭,根据以往的经验,天快黑的时候,是不可能有老鹰出没的。它们往往是在中午出现,光线明亮,有利于它们搜索到可以下手的猎物。通常,一只老鹰翱翔到村子的空中,总有明眼人发现,然后歇斯底里地吼叫:“老鹰来了!”
等鹰影投射到村子中央,乡亲们早有防范,或把小鸡们赶进家,关上屋门,或手持长长的竹扫把,严阵以待。老鹰是极其聪明的,看无隙可乘,就会迅速掠过,去下一个地方搜寻猎物。
借助暮色,那只鹰在我们的头顶上悬停,敏锐地搜寻合适的猎物。很快,它瞄准了我家正在进院门的小鸡。它从天而降,速度之快,让我倏地感觉到一团阴影袭来。我正寻思这阴影从何而来,它已经接近地面,精准地抓起了一只小鸡。这时,我家的老芦花鸡伸出头,想去啄鹰,而鹰已经快速腾空。它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射出我家的空坪,于空中划过一道长而迅疾的滑翔之弧。我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才明白自家损失了一只小鸡。此时,老芦花鸡已经张开翅膀,把小鸡们拢在身下。老芦花鸡浑身战栗,是因为失去了一只小鸡而痛苦,还是担心鹰再度来袭?我无从知晓,我知道的是,刚才在我的眼皮底下,一只小鸡成了老鹰的美食。我立即把小鸡们赶进鸡笼,并把老鹰抓走小鸡这个秘密深藏心底。很久以后,母亲发现少了一只小鸡,她还以为是黄鼠狼偷走了。
我有些痛恨鹰,它抓走了我家的小鸡。
我在田野上放牛,看到雄鹰在阳光下转弯、旋转,羽翼下方闪过恍如匕首一般的银光。它们快速鼓动两翅飞一阵后,接着又滑翔一会儿,把锋利的阴影投射在空旷的原野之上。阴影好像一座神奇的天梯,把大地和天空相连,也好像一封大地发给天空的信,被鹰邮寄到白云之上。我打心眼里羡慕它们,自由飞翔,飞过田野,飞过村子,飞向山外辽阔的天空。它们好像是一群没有固定住址的流浪者,以天为被,以枝为席,餐风饮露,活得惬意自由。我多么想自己也能活成一只鹰,不必囚于稼穑,不必扎根邮票大的村子,像一棵孱弱的树,吮吸并不丰裕的养分聊以度日。那一刻,所有的思绪终结于一朵安静而忧伤的云。我一直看着鹰飞走的那个方向。然后风停了,夕阳猛地一下落进了山垭口。刹那间,我猛然意识到我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鹰高高在上,对村子的事物洞若观火,总是不失时机地偷袭,让我们手足无措。很多时候,只要鹰从山那边滑翔过来,大伙儿就吆喝,村长还会敲响那面沉寂了许久的铜锣来驱逐鹰。同时,通过锣声,提醒家家户户赶紧看护好小鸡。地上锣声响彻,天上的鹰视若无睹。有时候它定格在空中,远远看去就好像打在空中的一个逗号。我们这些小把戏都肩负起看管好小鸡的任务,不好成群结队去玩耍,对这只鹰心生恼恨,可我们小小的脑袋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对付这只嚣张的鹰,只能任由它给我们带来烦恼。
我家对面堂舅舅家招郎上门的女婿孙先兵,个子不高,但像桥墩一样结实,平时闷不作声,对于农活不怎么上心,催一下动一下,可对于一些耍把戏的活计却很在行。比如他敢赤手抓毒蛇;比如他在田野里抓泥鳅,只要看到泥鳅藏身的小孔,他用食指沿孔滑进去,一会儿就能掐出一条,一下午能抓满满一篓。更有趣的是,他还喜欢在院子中夜观星象,看云识天气。他居然还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村里人把他当天气预报员,时不时询问他第二天的天气情况。
孙先兵竟然扬言他能抓住这只鹰。很多人听到只是笑笑,觉得他夸夸其谈或说梦话。他也不多言,咧开嘴笑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从楼上取下扳鱼的罾,捉了一只小鸡,腰上别上柴刀,就往山上走。我们这些小把戏觉得他有些神神道道,紧随而去。他走到山上一块开阔的草坪上,先砍了四根小棍子,一端削尖,再把棍子用刀背拍进土里,稳稳当当的。他把罾的四角系在棍子上,但整个罾不紧绷,保持些许的松弛。然后,他把小鸡的脚用绳子扎在罾中央。小鸡被缚在罾中央,一开始还挣扎了一阵,见挣脱不了,就放弃了。我们很诧异,难道这就能抓住鹰? 孙先兵依旧不多说什么,交给我们一个任务:每天来这儿察看是不是网住了鹰。我们异口同声地应允,然后跟着他下山。
第一天,我们欢呼雀跃地去看,没有鹰的踪影。第二天,没有。第三天,还是没有。我们有点泄气,也有点质疑,一个个灰心丧气。一周过去了,我们不再抱有希望,但仍坚持去察看。第八天,我們走到草坪边缘,看到一团黑影,明显比小鸡大多了。我们惊呼:“抓住了!抓住了!”我们走过去,只见一只大鹰粘在了罾上,罾的四角已经绷紧,可见鹰花了很大一番力气想挣脱,越是挣扎,爪子被罾缠得更紧。鹰依旧很霸气,眼神桀骜不驯,见我们走近,使出浑身力气,还想扑腾起来挠人。我们站在半山腰上,齐声呼喊,孙先兵循声而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鹰解下来,用棕绳紧紧地捆住双爪,甚至连翅膀也用绳子捆了起来。回到村子里,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这家伙居然还有网鹰的能耐!
第二天一早,孙先兵带着鹰出村,黄昏带着一身酒气回村,估摸着他卖了个好价钱。
此后好多年,年迈的父亲在电话里不经意间告诉我,村子里已经没有老鹰出没了。机缘巧合,我正行走在橘子洲头,看湘江北去,默念:“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听到父亲这么一说,抬头望天,天空湛蓝,白云朵朵,好像倒置的海洋上腾跃的浪花。天空没有鹰的踪迹,无边无际的空落和遗憾涌上心头。风吹过来,忧伤更加浓郁。我开始怀念鹰,什么时候它们重返橘子洲头的天空呢?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