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终于……要死……了吗?
阿箸躺在冰冷的实验舱里,体内灼烧的疼痛早已超出这副躯体承受的极限,仿佛要蒸发每一寸骨肉,由内而外的腐蚀令整个神经网麻木,甚至连咬牙都做不到,她没有呼救——
这样也好,十年了,终于要解脱了!
这次的任务应该完成了吧?从M国国防局截获的那份代号为“猎神”的代码,似乎是一场针对盾牌座UY的大阴谋。奇怪,以我掌握的电磁波居然无法破译,但凭直觉里面有毁灭星球的概率。这不应该啊,他们怎么可能如此疯狂?根本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存在,甚至会连累整个人类被屠戮?(该死的愚蠢!)就像可隐形的我,虽然在从天文大祭司脑中得到了任务目标——地球最新顶配神经网络芯片,却没有察觉对方设下的病毒,现在只能等著化成一摊血水!可笑?(天杀的反杀!)
不过,主人应该快到了。
这次的失利希望能帮到主人?一想到天神般的人物,那个只能仰望的背影,还在承受命运悲苦,我就恨自己不能助主人早日实现计划。
阿箸眼神迷离,呼吸微弱,在意识即将陷入永恒黑暗之际,她忽然感受到一双冰冷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皮肤一下子敏感了百倍,本就赤裸的身体,居然瞬间高潮。迎接主人狂野的抵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爆炸开来。
2
2121年9月8日。
北纬25°东经125°。一座孤岛。
地下百米,一座超千平的防空洞,外墙全部钢铁结构,内部线路纵横,机甲设施遍布,各种晶元五彩斑斓,精密仪器随处可见,整个基地像一座科学怪兽,狰狞诡异。
靠近后门处有一间约百平方米的宽大手术室,里面是两架手术台。贰号手术台上躺着一具类似硅胶陶瓷模型的躯壳,内部机甲器官栩栩如生,外部导线接入周围操控数据和提供能源的巨大仪器。
旁边是壹号手术台。他盯着阿箸犹自温热的尸体,忍不住欣赏起这副精心雕琢的皮囊,最后一次吻遍全身,告别她的人类生命。犹如医院里虔诚的家属们,那一刻的他有些诧异,或许一百年没有这么激动过了,是在担心试验的成果还是眼前这个碳基生物?
他觉得不确定(不确定就是危险的信号),所以他焦躁地抹除刚才的想法,开始了脑中演练过上万次的改造手术,他称之为“创人神迹”。
他操控着手术室的器械,小心翼翼地切下阿箸的头颅—剔除脊柱—剜出血管—嫁接导线,然后连合贰号手术台上的机甲躯壳,在心脏处植入那块神经网络芯片。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甚至他的动作幅度、细微表情都优美得像在制作伟大艺术品。
此刻,他控制了一下情绪,舒缓体力,有些颤抖、眼神狠厉地按下了能源开关。
一、二、三……咚!咚咚!
好似心脏搏动——能量贯通了!
3
我是谁?我在哪?
我好像是在梦里,一个十年的噩梦。
我看到13岁的小姑娘那晚初潮,偷偷离开那个语言暴力的家,一个人跑到海边悬崖。她在忏悔在害怕自己已经脏了,被神降下了诅咒,祈求解脱……
在跳下地狱的瞬间,她看到悬崖底下有东西,像是一个人从潜艇里钻出来。
不会撞到人吧?这是她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念头。
我看到她在一间布满钢铁、格外阴冷的房间醒来,被冻得瑟瑟发抖,衣服像块湿抹布贴在身上,裤子上还有血迹斑斑,身子却烧得惊人。意识模糊,本能挣扎。不吃不喝,挨了三天,生命垂危,居然硬抗过并逐渐清醒。口渴令她忍不住大喊,声音几不可闻,铆足力气爬了出来,尝试着推门——门开了。
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眼睛瞥到手前面停着一双脚。那是巨大的男人的脚。她惊恐抬头,视线却被一只粗壮胳膊挡住,整个人被拎起来。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反抗,她看到地面由钢铁到泥土到山丘,忽然感觉身子一松,“扑哧”一声被扔进小溪里。
她愣了一会,直到溪水淹没鼻子,嘴巴机械地一开一合,像鱼鳃换气——就这么活了下来。
黄昏晚霞,日月对挂,大地炙热。
她洗净身子,穿上晾干的衣物,又看到那双脚。她抬头往上看,却被刺痛,逆光里仿佛是他的晕辉,有如神铸。
一个月后,她跟随他开始超强度体能训练。格斗技能,隐身技能,黑客技能,电磁波技能,机甲技能……
三年后,她已出落窈窕。她生日那天,他给她做了整容。
她不知道他把自己整成谁,但直觉告诉她,那一定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她从此不再照镜子)她不知道他让她一口气喝一坛的酒是哪来的,但她分明看他喝了剩下的八坛。(他们从此再没碰酒)她不知道那一夜他盯着这一副新面孔,疯狂想要钻进她的身体——把他揉进她的子宫——直到自己被撕裂而痛醒。可第二天,他像做错事的孩子讨好爱抚她,直到她在一次训练后笑了,他才开始了在她身上的新一轮侵略。
又是三年,她开始被带出去执行任务。每次任务都异常凶险,但收获更大。她见识到了他身上更多她无法想象的神奇。
直到去年,她才被准许独自出外执行任务,她也有了时间渐渐去查探一些他的秘密。可她不知道,也许是不愿承认——她是不懂他的,他是不懂她的——这种诡异的关系让她的痴迷越陷越乱。
比如十年来他容貌没有任何变化,学什么一看就会,能创造一切,变态容颜,超级身体强大得仿佛不是地球人?为什么十年没见他说过一句话,难道天生残疾?他身体冰冷,不会笑,每天晚上关在密室里做什么?
我看到她身体发生了变化,看到她心理发生了变化,感受到她有种感同身受他的痛苦。我迷惘她为什么?(我迷惘我为什么迷惘她为什么迷惘他为什么?)
忽然心底一股恐惧瞬间冻入骨髓凝固全身血液,五脏六腑被搓碎般的恶心令我吐出肝胆肠连在一起。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我到底去何方?
说好的结束了!
……一切开始于结束。
4
他用阿箸重生了玛丽娅。
什么是生命-意识的本质?意识就是记忆,就是数据量的简单堆叠,制作神经网络人工智能解决。情感?不需要!也简单得很,先确立彼此正交的情感维度,使用近义词和反义词定义其两极特征,然后使用均值复归算法嵌入情感稳定剂,人类的情感即可智能模拟。
他精心设计好一切,一步步将阿箸由脆弱的碳基生命,改造成更能适应恶劣宇宙环境的智能硅基人类,并融合跨文明的机甲术。理想状态下硅基大脑,钛合金身体,力大无穷思维敏捷,可以在太空漫游。可惜没有再生术,不然替换上自己的某块身体复制硅基基因岂不更加完美?
一个月后,阿箸醒了。
当看到自己的杰作几乎完美地具备一切设想的功能后,他让她做的第一件事——焚毀那副失去头颅的碳基皮囊。
令他意外的是,阿箸并没有习惯性地照做,而是说出了一句话,被创造出来后的第一句话。那声音毫无感情,像臀部摩擦马桶:
为什么?
沉默后,他告诉她——手指一点手腕处,虚拟屏幕凭空出现:
你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死一次
阿箸面无表情,仿佛不认识那几个汉字,盯了许久,直到他打断:
亲手杀死自己才算重生
阿箸机械转头看着他,就像拧瓶盖一样:
你为什么不说话?
这次他露出了十年一次的震惊,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上是假装风轻云淡的隐忍:
在纯粹和高雅之间语言便是一切
阿箸又盯了许久,他再一次打断:
一念天堂一言地狱
阿箸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确认,干脆利落地动手让过去身被光明舔舐消弭于灰烬,眼神里的光也在那一刻悄然熄灭。
接下来的一个月,阿箸顺利通过所有测试,成功适应了新物种。
她没有再说话。再也没有。
即使这数天的经历远超之前十年的训练。
没人知道她被抛沉万米海底,周围谧黑,被大型掠食鱼怪撕咬、微型浮游钻窜体内,如何度过三天三夜;没人知道她被摔入地震断裂带,穿透地土挤破岩石钻出来的样子;没人知道她被扔进火山,全身烈焰灼天如旱魃的时刻;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怎么活着的?恐惧吗?痛不痛?
是的,她没有心。是了,她不是人。
(她也这么想吧。)
可他从未怀疑——非我族类,勉强杂种。
鄙夷自始至终——除了那张脸。
改造收官的阿箸忽然冒出一系列念头,令她莫名兴奋:
我服从的到底是谁?我算什么?我是不是比他强,至少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为什么能操控我?怎么解除……
莫名的兴奋来自她内心的渴望,不,应该说是来自大脑的思考,更准确地说是神经网络芯片的自我意识:
好像可以主动做一些尝试性试验?
半夜,阿箸照常站在山头小溪边等待。
迷雾当空,星罗棋布,以天做局似某位大佬的手笔。
几点寒鸦,圆月弯刀,大能持匕似要劈开黑幕缝隙。
她愈看愈像自己隐裂的构造。
正想着,他出现在眼前,一如既往的熠熠光辉,似神。
风好像绕开了他们,寂寞的夜晚更突幽静,而且时间一长尤显闷热。
奇怪!
他有些烦躁。为什么创造她之后,自己的情绪逐渐压抑不住?
她忽然听到了心跳的声音,瞪大双眼猛抬头,他眼神中那股炙热似曾相识。
咯噔——
一种危机感令全身戒备。
然而,毫无反抗,她被扑倒,在溪水里。
他猛烈索取面部亲吻,然后小心翼翼地摸索下身,难得的耐心和温柔,仿佛是一场试验?
可她居然,感到难得的,舒服——
有一种头皮发麻、全身颤抖的快感!
——好,好迷恋,这种感觉,甚至忍不住想呻吟……
5
11月17日。晨曦。
是时候了。
他第一次向阿箸展示自己的密室,也是最后一次。
一架陀螺飞行器,不知什么材质,通身金黄,内部第二层却漆黑冰冷,里层是一座银白子弹头驾驶舱。
他启动飞行器,直接戳破防空洞,在乱石滚落中毫发无损飞了出去。阿箸抬头看着露出的夜幕,惘然不顾崩塌的巨石,只有又一次被遗弃的绝望。
身体传来信号提醒,条件反射地接收,面前凭空出现一行信息:
玛丽娅摧毁基地跳上来
那一瞬间,阿箸一拳锤爆擦肩巨石,一脚踢碎连串滚石。
飞速穿梭在基地内,找出毒液弹和微型氢弹,返回密室跳上时,阿箸忽然顿了一下——有一个小女孩居然蜷缩成一圈隐没在角落,毛毛虫一样,只露小半眼睛闪着光才被她瞥到。
女孩似乎感应到阿箸的目光,慢慢伸出脸,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仙女,眼神中有一股渴望。眼前丹凤眼、樱桃口、琼鼻可爱的鹅蛋小脸,阿箸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竟一时没有动作。
女孩犹豫着,颤巍巍向前伸出手,仿佛是从泻进来的光里寻找祈祷。阿箸却看到另一番景象,在飘洒的银辉里沐浴一只纤细的小手,随后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和赤红双瞳,直勾勾盯着她。慢慢张开嘴,血腥獠牙,喷出沾着黏液的长舌快速射向她,阿箸瞬间动了——一拳砸烂一摊淤泥。
阿箸嫌弃地弹了弹身上的血,忽然发现竟是洞口落下的土灰。再次睁开眼确认,她走近里墙才注意到内壁上居然涂有一幅字画。
匆匆扫视一遍后,投下武器,阿箸一头冲了出去。
他的心情很好,阿箸的表现让他很满意。
已经可以不需要再隐瞒了,他调好控制系统让飞行器按路线自动驾驶,转身指着渐渐远去的地球,指示阿箸——这次,信息通过脑电波传达,直接显示在对方识海里:
你们人类起源于这里但不意味着要在这里灭亡
阿箸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蔚蓝星球完全消失于视野,信号输出:
你的故乡?
他看着浩瀚的太空苍穹,嘴角兴奋异常,眼底却有萧瑟的悲伤:
你知道KBC空洞吗穿越太阳系奥特星云绕过银河系盾牌座UY就在那里我曾经的家
阿箸转过身子,望向眼前神秘的宇宙洪荒,没有丝毫概念和兴趣。当然,她也不需要。
沉默。
过了许久,他们彼此站立,直到遭遇宇宙风暴,一阵猛烈的摇晃撞动下,飞行器陀螺外壳钢铝合金层被击碎脱落。他没有动,好像早就料到。但是,很快他不得不亲自操作飞行器:
该死居然会碰上这种事一颗恒星衰变红巨星氦聚变爆炸引发黑洞吞噬
飞行器在艰难抵抗,绕路依然没能摆脱黑洞吸力,此时第二层黑钻防护也经受不住巨大压力而崩塌。
阿箸环视稀钛子弹头驾驶舱,突然发出了信息:
你会反攻地球吗?
他顿了一下,迅速给飞行舱开启最强防护,一边巧妙操控着,一边转头眼中有戏谑:
如果我说是你呢
几乎同步在飞行舱摆脱黑洞引力的瞬间,他收到阿箸回复:
别的我不管。但是中国
不丢尺寸之土,不减一分版图!
因为那是——我的祖国
他转身走到阿箸身边,眼神凛冽嘴角含笑,极其温柔地抚摸她的面容,低头把她的头抵住自己的额,闭眼。(回忆、想象、感觉、判断)
不一会儿,他放开阿箸,操控飞行加速。
孤寂。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了下来,似乎舒了一口气:
就在那里我曾经的家
终究还是到了吗?从离开地球开始一路积攒的莫名情绪居然不受抑制地爆发。阿箸靠在一边蹲在角落忍住呜咽眼眶噙满泪水。
我看见族人终于回到故乡
看清这个指令她瞬间破防,嘶吼一声:啊!
就在此时,仿佛应着叫声,突然一道子弹洞穿飞行舱,射入体内的声音响起。
阿箸只来得及看眼他脸上的痛恨,一刹那他崩爆,像扬起灰尘,在恒星照耀下还反射点点破碎光晕。
緊接着,第二声击中传来,轰炸飞行舱。
阿箸呆呆看着,渐渐笑了,没有声音。
眼前浮现那幅字画——水墨画、诗题字。
画墨工笔细腻,字体龙蛇遒劲。
画的是:
右眼银河系星云。左眼地球孤星。鼻嘴黑洞横阻。双耳宇宙风暴。头发星团飘旋。
——赫然玛丽娅的面貌。
诗题曰:
问天何极,问地何寿,苍生何辜?神鬼轮回,宿命安生?
遂古冥昭瞢暗,宇宙上下有常?圜则冯翼惟象,斡维焉系,孰营度顾菟在腹?角宿亢龙北斗仙女,星罗棋布形道谁主?
恶本善生,地狱在人间,魑魅魍魉尔身!
从魔眼穿越而来,黑洞差点将我拖入无穷
湮灭。硅基幽灵虚迷降临蔚蓝星上空
重生华国,耗尽机能
神堕冥河,蝼蚁交易。低等级碳基智慧生物啊
何胆称人?
俄狄浦斯流亡斯德哥尔摩,酒神操控世界躯壳
西西弗永远看不到自己的脚后跟
夸父追昊祖射金乌,应烛九飞升洪荒也傻了眼
谁还记得回家的传送阵?
我是谁?玛丽娅在哪?
Ma为什么地球人也这么称呼
生我又杀我
你怨恨天残诅咒!我没得选
富贵金腰带贫贱无尸骸,财发狠心子厄运苦命人
人痴妄永生
看清没有的底层逻辑,我来制定游戏规则
十年炼器造一物
脑晶原配智能机甲,探寻故乡路。待
我归来。你
畏我如神!
【注——
盾牌座UY:目前人类观测到的最大恒星,直径23.76亿千里,体积约为太阳50亿倍,质量仅太阳32倍,距地球约5100光年。
KBC空洞:直径约20亿光年,人类已知最大空洞。包含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和更高一级的双鱼-鲸鱼座超星系团复合体,银河系位于其中心附近。】
梁振龙
1990年生,山东烟台人。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合办文学创作班研究生。著有《春潮带雨晚来急》《告白》《十三郎》《梦奕》等小说、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