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茶碗破酒,造得大根目光发蓝,看什么也蓝,节能灯发蓝,人脸发蓝,馒头发蓝,柔柔的月光自然也是一片蓝乎乎。
“狗……”大根眼前“嗖”地闪过一只狗模样的东西,大根嘟囔着,闯进蓝乎乎的暗夜里,脸上拂过一丝清凉,他没想到两茶碗破酒罩得他朦胧神离。大根脚下从来没有过的轻捷,追随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晃荡着。
大根站住了,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两颗更蓝更亮的玩意儿,那老玩意离地悬着,不停地向他左右闪耀着亮光。大根眨眨眼聚聚目光,穿过蓝乎乎的影子。“好蓝的珠子……不像狗……”大根咕哝一声。蓝眼珠没理会大根,照旧左右扫射着挑逗的蓝光,大根恼了,发轻的脚用力往地上一跺,张开大嘴朝空中呼出两股浓烈的酒气:“嗨!嗨!”两束蓝朝左一摆,流星般消失了,借着蓝蓝的月光,大根看见一个优美漂亮的身形:小长脸,尖嘴巴儿,立耳朵,身体柔软敏捷,尾巴粗长蓬松,像少女飘逸灵动的纱裙。
“蓝狐狸,蓝狐狸啊!”大根向着村头的旷野里高声大叫。
优美漂亮的蓝狐狸的影子陪伴了大根一夜,折腾得他第二天醒来都觉得很累,昨晚似乎困得不是觉,而是回答了一夜问题:到底喂养不喂养。可是,阳光明媚的早晨,思想了一夜的问题,都让浓浓的阳光融化,只剩一片明媚了。
又一个晚上,酣睡中,陪伴大根的还是那优美漂亮的蓝狐狸的影子。这一夜歇息得倒也踏实,问题回答得也踏实:喂养蓝狐狸。大根拿定了喂养蓝狐狸的主意。
夜里下了场小雨,早晨起来,天地间还湿漉漉的,不时从空中斜飞下几颗碎雨珠,打进天井的水瓮里,惊得平静的水面直眨巴眼。吃早饭时,大根胸口处有个东西往外撞,撞了几次撞出来一句话:“前庄养殖蓝狐狸的很挣钱,都挣了很多钱。”
爹麻利地扒棵细葱,从中间一折,连叶带白在盛酱的碗里,翻覆滚两下,蘸一蘸,沾上大朵黑乎乎的泥巴样的豆酱,倏地填进嘴里。爹大口嚼着酱葱,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听着那声音就觉得喷香。大根听起来也觉得像极了牛棚子里老牛嚼青草的动静。
大根说:“狐狸仔两千多块一组,狐皮六百多块钱一张,狐肉两块多一斤,狐粪还五十块钱一车呢,浑身是钱。”
爹托起水碗,咕咚咕咚地饮水,像块块砖头从屋顶上往天井掉,砸着地闷响。
“狐狸浑身都能卖成钱呢。”大根重复说。
爹翘起皱巴巴的抹桌布般的老嘴角,不说话。
“咱也喂养狐狸吧,爹。”
爹好似自言自语的说到:“人老了,牙也不中用了。”
屋里好像没有人,大瓮在碎雨珠的敲击下不停地眨眼。
爹拉开鼠齿啃过的油腻斑斑的老抽屉,拖出根老化的塑料袋子,袋子沙沙作响,爹用力抖抖,从袋底掉出两枚蓝象棋子,又一抖,掉出枚紫的。老鼠也品尝过“楚河汉界”的风云,啃去了棋盘的一角,展开就是周边参差不齐的洞,在“楚河汉界”正中像口陷阱。
大根瞅着棋盘上的篮子特别蓝,发着光。他又看到了那天夜里的蓝眼珠。
“爹……”大根叫一声爹,胡乱地走棋,不在乎别“马”腿,更不在乎老“将”就要被杀。
爹見大根心里没棋,把刚吃到手的两颗蓝“马”朝盘上一扔,双“马”弹跳一下,跃下盘面向床底奔去。
“连爹都养不起了,哪来钱养这金贵的玩意。”爹的脸上又似乎布满了愧疚,又说,“该挣点钱了,你也大了……要不是你娘那病……花那么多钱也没保住命……要是有钱,你再复读一年考上大学……人一辈子的命运……到如今欠你舅家的钱没还上,他有钱不在乎,我倒觉得没脸见他,坐在一处老觉得比人家矮半截。我也想快挣点钱。你还要成家呢,哎……”爹毫无逻辑地说给大根,也像自言自语。
大根捏索着棋子在手里玩,眼睛专注地盯着棋盘,两眼一片模糊,仿佛给“河界”上那口井淹没了,子儿上的字晃动着不清不透。
“大根,再去看看你舅吧。”爹跪地拱到床下去找那两匹“马”。
大根看出了爹的心思,他老人家是又在打老舅的主意,言外之意还是想找老舅帮忙,老舅为了外甥或许还大方出手相助。爹这张老脸是不想再出面了。
大根要去看舅。爹说:“逮只鸡给你舅下酒。”
大根说:“你逮吧。”
鸡在天井里悠闲地逛荡,偶尔用嘴尖点点地找吃的。大根见鸡嘴极像上小学时班主任批改作业的蘸笔,班主任高度近视,略微歪着头用力趴在桌子上仔细地搜寻着错别字,找出一个就在纸上画两笔。班主任是民办教师,一年到头的工资就用几棵树顶了,班主任病了也不愿看医生,就扛着,实在扛不住了才去检查,大夫说没法治了。班主任从医院回家就没再给他们上课、批改作业。班主任临终前,大根和同学们去看望,班主任嘴角挂着微笑,微眯着眼,神情平静地看着同学,一句话也没说。大根看到班主任40来岁却像60岁老人的样子,没忍住,流下了眼泪。再后来,班主任妻子带着女儿改嫁给了大根的舅。大根欣慰见到妗子就回想起班主任的谆谆教诲。
爹说:“鸡还下蛋呢,到集上割斤猪肉吧。”
生猪分等级,杀成肉也分三六九等,每根肉杆子上都挂着五六块大小肥瘦不等、贵贱高低分明的猪肉。一个满脸油嘟噜的胖矮子,粗喉咙大嗓地喊:“小伙子,瞧瞧这肉,全是新杀的,从不打水,价钱还便宜。”
“怎么卖?”
“后腚十二块五,前肩十一块五,当腰十块。”油嘟噜忙不迭地报价,用刀尖麻利地一一点过悬挂的肉块。
大根的目光来回观察着肉杆上悬挂的“前肩”和“当腰”。大根说:“当腰八块吧。”
“卖不着,进货都进不着。”
“别死心眼儿,便宜便宜。”
“割多少?”
“二斤。”
“赔本卖给你。”
眼见就要过麦了……到外溢着热,五里地的路走着比往日都远。大根手里的包越提越沉,手不停地倒换,汗水也急急地从背上渗出来,湿得裤管向上拉不动。
“这天……”大根瞅瞅毒花花的日头,脸上汗流直下。
舅的家就在前庄,舅见了大根说:“孩子,花这钱干啥,你家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
吃饭时,舅问:“根儿,你爹挺好的吧,今天,来有事吗?”
大根说:“挺好,挺好。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您和妗子。”
舅边吃边说:“我们好着呢。家里的活你妗子操持着,我还是赶集做那小买卖,虽说挣不多,赚个零花还是没问题。”
大根说:“二老身体好好的,俺高兴也放心了。”
舅和妗子眯起眼笑得很开心,算是对外甥的关心表示满意的回复。舅一转话题:“哎,自从你娘走了以后,你爹的酒也戒了,这倒是好事……他的棋瘾还大吗……虽说好下棋却耍儿不行,笨不拉叽的。”
大根笑笑:“就图个消遣、解闷。”
妗子插一句:“就是,棋下好了又不能当饭吃。”
大根憨憨地笑着:“我爹还让我带话……说……说……借您的钱,这些年了……心里老挂挂着……过后一定抓紧还您,您挣钱也不容易。”
舅和妗子表情有点严肃起来,显得不那么自在,也有点不高兴的味道,不知道是为迟迟拖着不还不高兴,还是为大根提“钱”这事不高兴。
舅说:“孩子,见外了不是?谁叫咱是亲戚来着,不急不急……什么时候还都行,哎,你娘也是个苦命人,没过几天好日子……实在不行就当没借这回事。”
大根说:“这哪能行,这哪能行,舅等我有了钱还好好孝敬您二老呢。”
舅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话说到这份上,大根牙缝里怎么也没法挤出“借钱”这俩字。
二
麦子开镰收割了,大根又去了舅家。舅不在家。
妗子和表妹在凉棚下筛麦子。妗子戴着老花镜,勾着头,双手扒簸箕里没脱净皮的麦粒。表妹头上扎条花毛巾,扭动着苗条的腰肢,沙沙地晃筛子,沙土纷纷扬扬地从筛底透出来。
妗子看见大根,停下活,又让座又倒凉开水又递蒲扇:“大热天,咋又来了呢?”
大根说:“看看麦子割完了没?”
妗子说:“割完了,打场也收尾了。”
大根说:“舅呢?”
妗子说:“早早地又赶集去了,在家闲着就难受。”
大根见表妹还在晃筛子,说:“舅年纪大了,往后叫表妹和他一块去赶集卖货吧。”
妗子说:“老东西舍不得他闺女,舍不得啊……”
大根咕咚咕咚地喝了碗凉开水。大根说:“舅晌午回来不?”
妗子说:“早晚回来吃饭,他才舍不得在饭馆里吃顿饭呢。”
大根说:“熟麦子天,真热。”
“天热下集早,你舅回来不晚。”妗子说着去做饭了。
妗子炒了四个菜。大根坐等着,菜的热气无力地向屋顶蜿蜒。大根看看墙上的钟表,时针和分针像把剪刀,剪着1和12之间那片空白。大根肚子里咕噜噜叫了一声,像喝的凉水在肚子里开了锅。大根连喝两碗凉开水,浇灭了肚子里的动静,脸上沸出来的汗也被凉水搌掉了。
妗子说:“这个点也该回来了。”妗子抬头望一眼毒毒的日头。
“妗子,我去接舅。”
“叫英子和你一块去。”
大根跟在英子身后走,兩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路上空空的,只有眼前的英子。英子一路上占着大根的视线。英子蓝白相间的凉褂子轻松抖动。英子丰满富有弹性的屁股和大腿线条,给瘦瘦的蓝裤勾画得清清楚楚。英子的乌发向上绾着,脖颈高挺,充满了惹人想象的魅力。大根觉得英子不像庄户人家的闺女,样子很高贵。
大根看见前方一棵斜立的槐树,树顶上蓬乱的树叶簇拥着一根干死的树枝。树下有一人躺着,身边停着辆小推车,车子上堆满了物品。英子突然转过白嫩的脸,手指前方说:“那好像是爹。”英子扭动着屁股快速地向槐树跑去。
大根也跑起来。
“爹……”
“舅……”
“您怎么在这里躺着?”
“您怎么在这里躺着?”
舅眯着眼,手像两块老槐树皮扣在胸前,安详地平躺着,干瘦黝黑的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松弛。舅无力地说:“头有点晕。”舅的头脑还在眩晕之中,也许这种眩晕给他紧张的操劳带来了舒心和松懈。
大根看一眼新上的满满一车货,心想,是这车货把舅累倒了。大根说:“舅,您想喝水吗?”
“我想歇会儿,这天……”舅睁开眼,静望着上方的槐叶,大根看见舅的眼珠发蓝。“舅,你坐车上,我和英子推你回家吧。”大根扶起舅,拍拍身后的土。
“哎,老了,进这点货就……也怪这天……走吧。”舅手扶槐树,端详车子上的货物,用手抻抻拢车的麻绳,说:“大根推着,英子拉着,咱走吧。”
大根喝的凉水又开了,从身上一个劲地往外沸。推着车子没法擦,任凭汗水接二连三地向路上滴。英子拉车的绳子时紧时松,不急不慢地走着。大根回头看看舅,走得那么没气力。大根肚子里又咕噜着开锅了似的。大根真想来碗凉开水。
回到家里,舅精神好多了。妗子斟好了酒。舅端起杯:“大根喝酒吧。”大根喝了,舅把酒杯又放下。妗子说:“你陪大根喝盅吧。”
舅说:“我喝碗凉汤吧。”
舅没喝酒,饭也吃了没几口,拿着蒲扇呼哒呼哒一个劲儿扇。
吃过饭,大根说:“舅,地里有营生吗?我替您干。”
舅说:“就几车粪,过几天我和英子推到地里。”
“舅,我替您推吧。”大根说着,到天井里找家什。
大根推车,英子把绳子搭在肩上在前边拉。一车黑臭的粪堆在两人中间歪歪扭扭地向菜园移动。
大根说:“前庄喂养狐狸的很挣钱。”英子说:“都成暴发户了。”大根说:“你家怎么不养?”英子说:“狐狸成精作怪害人哩。俺一个女孩子家可干不了那营生。爹托人给俺在城里找了个工作,过段时间就去上班,具体时间还没定。”大根说:“那好,以后我就常来看看,家里有什么力气活需要我干的。”英子说:“大根,看喂养狐狸挣钱,你就别等靠了……”大根说:“俺家没钱呢。”英子说:“借。”大根说:“借你家的?”英子说:“找俺爹。”
黑臭的粪土在大根和英子的闲谈中星罗棋布地撒落在菜园空地里。天凉快了,西山顶上的风火云愈烧愈淡,烧出大片蓝。
大根冲坐在天井里的舅说:“舅,我该回家了。”
舅说:“大根,受累了,吃过晚饭再回吧。”
“不了,舅……”大根见舅脸上倦意未消,说,“您要是没其他事……我也没什么事,今……天就是来看看麦地里忙得怎么样了。”大根吞吞吐吐的样子,显然有其他意思想要表达。
英子忙把爹娘叫进屋,叽咕了一阵。舅一手捏扇一手捏钱从屋里晃荡出来,很不自然地笑着说:“大根,英子说了你……舅没大本事,就卖点本小利薄的百货。这五百块钱就拿去用吧,不要着急还,就用吧。”
“舅,您不容易,我不要。”大根推让着,接了。
爹呆坐在黑洞洞的屋里等大根。
“爹,停电了?”
“你舅在家?”爹点上了半截蜡烛。
“在家。”大根把钱放在烛光里,“连一只也买不着。”
“吃饭吧。”爹说。
“我不饥困。”大根觉得没一点气力。
“井里无水四下里掏。”爹说。
“到银行贷款吧。”大根说。
“非亲无故的好贷吗?”爹说。
“难贷也得想办法。”大根说。
“你自个儿看着办吧。”爹说。
……
烛泪流干,笔尖似的灯苗吃力地晃着,屋内所有的物影渐渐模糊。蜡烛熄了,大根脑子里的烛光依旧亮着,睡意全无,像躺在滚烫的鏊子上,辗转反侧煎熬着这苦思冥想的不眠之夜。煎着熬着,眼里煎熬出一片希望的蓝光,蓝光中立着一个粗矮肥胖的背影,是村主任孙老大。他在家中是老大,一村主任在庄里也算官最大,再加上二百多的肥胖在庄里重量最大。姓孙,村里习惯叫他孙老大。
大根一早到小卖部买了条好烟,说走亲戚。回家揣在褂子里做贼状环顾一下四周,向孙老大家走去。
大根敲了敲孙老大家高大的铁门,院子里传出激烈的狗叫。大根又敲,狗又叫。
“谁呀?”
“我呀。”
“你是谁呀?”
“大根呀。”
“大根?这么早……”屋门开了,大根从门缝里看见孙老大光着膀子走出来,蓝色的大裤衩子给肥厚的臀部松松地挎着。孙老大胸脯向下垂着,肚皮向下垂着,黑脸向下垂着,粗壮的小腿上生满了弯曲的黑毛,趿拉着拖鞋,抬起粗壮的胳膊把铁门打开,拴着的牧羊犬叫得更加猛烈,还一蹿一蹿的,抖得粗重的铁链哗啦哗啦地响,样子像骂急了的仇人要干架似的。
孙老大那张沉沉的脸笑得也沉重:“是大根啊,有事?”说着把大根让到家里,一边挡着狗,一手轻扶大根的后背让大根进屋。
“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只要我能办的,不违反原则的没问题。”
“我想喂养狐狸,请您帮忙贷点款……”
“好事呀,上个养殖项目,发家致富,在村里带个好头……只是这贷款……”
大根摸出香烟放到茶几上。孙老大瞪圆了眼:“老少爷们,谁不用谁呀?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办,你看你……见外了不是?”
大根闻着孙老大说话,带着酒气,是昨晚的酒一夜未消,是呕出来的恶心的味道。
孙老大说着话走进了里屋。
大根站在客厅里,听到了卧室里抽屉推拉的声音。孙老大拿出公章和纸笔,在客厅的茶几沙沙地写了几个字。嚓——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到痰盂里,又写。写了两行,思忖了一下,撕下来揉成了纸团,又写。共写五行,盖上公章。孙老大用笔指纸说:“这介绍信是其一,其二是你拿着它到镇上信用社找王主任,说我介绍你去的,应该没问题。”
“谢谢您,太感谢了,您真是俺的好主任。”
主任沉重的脸上绽放出轻松的笑,摆摆手有点不好意思:“没什么,没什么,嘴挺甜的,哈哈哈……”
大根闻着那恶心的酒气,似乎不那么恶心了,倒有几分甜咝咝的滋味了。
大根拿着介绍信在狼狗热烈的欢送中走出孙老大家门,环顾四周无人,展开介绍信逐字审视,怀疑那行不行草不草的老初中生的钢笔字,怀疑那浓重的红彤彤的公章。陡然间,他觉得手中纸是那样的轻盈飘浮,随风起伏,随时就要飘去,大红的公章颤动不已,像水中倒映的落日可望而不可即。
大根到信用社找王主任,没在,说出差了。
大根又到了孙老大家。狼狗一瞪眼刚要叫,见是熟人,就低低地呜呜两声绕拴狗桩子转了半圈儿,趴在地上,警惕的目光直溜溜盯着大根,一动不动。
大根说:“主任,今晚上有空吗?”
“忙啊,综合治理大检查,说不定晚上要留检查组吃饭,我得陪着啊。”
大根说:“我想请您吃饭呢。”
“贷款办妥了?”
“说王主任出差了。”
孙老大坐在沙发上略一寻思,说:“后天,我到镇上开会,和你一块去看看。”
三
大根初次触摸这么多钱,崭新崭新的,划一下沙沙地响。大根把钱数好,用手绢结结实实地包裹好装进了提包里。
孙老大和王主任在办公室聊天。大根轻轻敲开门:“主任,咱回去?”
“办妥了?坐会儿。”孙老大说,实在得似乎这是他的办公室一样。
“坐会儿吧。”王主任头也没抬信口说着,表情庄重,在宽大的天蓝色写字台前看一张大大的资金報表,表上爬满了蚂蚁般的数字,边看边用手指点两下计算器。
到下班时间了,王主任看看墙上悄悄抖动的钟表,收拾着桌子上的报表:“孙主任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请客,有个地方的全羊汤确实不错。”
孙老大看看大根,看看王主任,说:“那多不好意思,应该感谢您才是,您是我们的财神爷。是不?大根。”
大根说:“是,是。”
大根跟在两位肩宽体圆的主任身后去了一家饭馆。饭馆不大,却收拾得相当干净。年轻漂亮的老板娘,远地里就朝王主任招手:“王主任……您来了。”大根闻到了羊肉的膻味,听老板娘那声音更像羊肉汤里加了糖,酸酸的甜甜的还膻气十足。
“来了两位客人……”
“那还是老一套?”
“老一套吧。”
大根见“老一套”是桌丰盛的全羊宴。王主任说胃不好,戒酒。孙老大就要了瓶当地特产的老白干,和大根一人倒了一大杯。孙老大端起杯:“来,大根,先一块敬王主任一杯,主任以茶代酒,哈哈哈,我先喝为敬。”孙老大像喝白开水,一口下去就是小半杯。
见吃喝得差不多了,老板娘笑嘻嘻走进来,问王主任:“主任今天还加点别的菜嘛。”
王主任扫一眼大根和孙老大,勉强地笑笑说:“今天就不点了,身体不舒服,饭后早点回家歇息。”
大根见到满桌的菜吃了没多少,不知道老板娘再“加点别的菜”是什么意思,想想王主任那眼神和笑意更让大根摸不着头脑。今晚虽然喝了两大杯破酒,却没一点醉意。王主任温文尔雅地喝着茶水吸着烟,面色平静,显得高深莫测。孙老大又喝了半杯后,话语给酒精的热浪冲撞得杂乱无章,突然扭头面向墙角的垃圾桶吐出一口黄水。大根随即预感到孙老大接下来的语言将是用吃进去的食物代替。大根看到孙老大口中吐出的碎肉菜和茶水等膻气十足哗哗流到垃圾桶里,像绵羊拉肚子,膻臭熏人。
“撤了吧,喝得不少了。”王主任用力吸两口烟压压膻臭。
“咱回家吧,主任。”
孙老大摇摇头,喝口茶水漱漱嘴:“去,大根……结账……别忘了给王主任再弄两条好烟……多谢王主任。”
大根半背半扶地携着孙老大往回走,折腾得浑身大汗淋漓,觉得比那天帮舅推车还热。孙老大晃晃悠悠不停地要歇会儿,大根不停地说快到家了,硬拽着他走,怕那滚圆的身子一坐就躺下睡着了,那就麻烦尴尬了。临近村头,大根搀扶着孙老大停住脚步,看见前方两颗蓝蓝的光点离地悬着一动不动,摸摸提包里的包裹,大喊道:“蓝狐狸,蓝狐狸!”光点向左一摆奔向远方。
大根白天编狐笼、架狐棚、买工具,晚上啃那本新买的狐狸养殖技术读本。爹说:“到前庄拜师总比点灯熬油强。”
“你懂什么!”大根说。
在一个月光照亮蓝色天空的夜晚,大根蹬着一辆破三轮,晃晃荡荡从前庄往家走。三轮车上面的铁笼里,挤满了蓝生生的影子,一刻不停地窜动。
大根家里的灯亮了一夜,不断地从院子里传出咕咚、咣当的声音,天刚放亮就传出咯咯咯哇——咯咯咯哇——的狐叫声。
狐狸初来乍到充满好奇的叫声和屙尿放出的臊气,影响得老爹一星期没睡好觉,左邻右舍的老邻居从此再也不敢开窗睡觉、吃饭。大根却吃得香,睡得浓,有空就蹲在狐狸棚里瞅,越瞅越觉得这就是月光下那个精灵的化身。
西山顶上的火云愈烧愈淡,烧出大片蓝。
大根把两包软乎乎的东西从破三轮车上卸下来。狐们立刻闻到一种让它骚动不安的腥味。笼中狐来回走动,还急不可耐用锋利的前爪用力捯笼子。大根买来了小鲜鱼、鸡背、鸡肝当狐饲料。
爹说:“我过生日也没吃这么好的东西。”爹顺手抓了把鱼,抓了把鸡背和鸡肝,叮叮当当操办了仨菜,成了有滋有味的酒肴。爹说:“畜生的日子比我还好。”大根说:“下大本,求大利。”
喝罢酒,老爹觉得头脑晕晕乎乎的,倒在铺上睡了。大根听到狐们叫起来,前爪用力地捯笼子。该喂狐了。他把煮熟的鸡背、鸡肝和鲜鱼掺在一处,用绞肉机绞细,一勺勺舀到铝碗里,分送到每只狐笼中。等狐们吃完,再用根长长的铁钩把铝碗从笼里掏出来,洗涮干净,分扣到狐笼上,最后装一壶凉水,把捆在笼角的大茶碗里倒满水。大根就像给爹和舅倒饭后茶一样,认真细心。
大根想,自己权当是店小二。
大根忙完活计,静下心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味从书本里啃的东西,回忆前庄“养狐老师”的经验介绍。
按照书本里讲的和养狐老师传授的知识,到了给狐们打防疫针的时候了。大根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儿,咋接触觉得无从下手,心慌紧张害怕,还不自信,唯恐出问题。不行,还得去问问养狐老师,骑上车子就跑到了前庄。大根见养狐老师轻松而认真地给他的狐们注射疫苗,那从容潇洒的动作看上去比大夫给幼儿园的孩子们扎针都愉快。老师边打边给大根讲解,大根还从口袋里掏出纸笔记下关键要点。养狐老师见状,似乎讲得更详细更具体,注意事项说得都有点玄乎:“打针之前不喂食,不打肌肉只刺皮。不深不浅把握准,预防疾病须牢记。”最后还强调一句:“我说的这些关键点都记下了?”大根盯着细长的针头缓缓地刺进狐狸毛茸茸的屁股里,坚定地说:“记下了。”大根反复背诵了老师七言绝句般的打疫苗秘诀,也学会了养狐老师潇洒的动作姿势,记准了针头刺向肌肉部位,明确疫苗的用量等等,放心而归。
爹拿着逮狐夹子,站在狐棚里等大根把针头针管煮过消毒后开始打针。爹打开一只胖公狐的笼盖,夹子照准狐脖小心地伸过去。公狐身子一缩,回过头“哇”地大叫一声,吓得老爹慌忙缩回手:“还奇凶。”铁夹又伸过去。公狐照夹子狠狠地咬两口,咬得咯嘣脆响。夹子频频地朝狐夹去,公狐打个滚翻转身子,站起来绕着笼子跑,越跑越快,那漂亮优美的体形,飞快地旋转成一团蓝光,旋风一样嗖嗖地转。
“看我的。”大根夺过夹子,照准“旋风”的头部一夹,准确无误地夹住狐脖子。爹赶快接过来,抓住狐狸长长的尾巴向外提,胖狐疯狂地挣扎。大根见两根狐大腿被提到了笼口,急忙推了推针管里的氣泡,用手捏捏肌肉发达处,刚要下针,狐腿用力向后蹬了两下,没扎进去。
大根看着狐腚里挤出的半截屎,说:“屙急屎。”趁狐屙急屎的瞬间,大根手中针头迅速刺向狐腿,狐狸疼得大叫一声,用力弹腿,一条腿挣脱出来,使劲蹬在了大根扎针的手上,手中的针管不翼而飞。
老爹突然高叫:“哎哟,我的脚,针……疼啊!”被弹飞的针管插在了爹的脚上,倒立着颤悠悠地晃动着。大根迅速拔出老爹脚上的针头,憋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老爹问着:“这成吗?怕是疫苗打进了脚里,这成吗,不会中毒吧?”
“免得长瘟疫。”大根硬憋住笑。
“伺候祖宗也没这么麻烦。”老爹满脸不悦,走路也有点一颠一簸的了。
大根没再吭声,怕老爹恼火撂了摊子走人。
四
英子穿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软绵绵的。大根见英子来了,显得格外精神、愉快,赶忙换下了油腻兮兮的工作服:“大冷的天,你咋来了?”
“今天歇班,想来看看你养的狐狸。”
“有啥好看的。”
“俺也是来给你送毛衣的,俺空里给你织了件毛衣,娘催俺早给你送过来,你穿穿看合适不?”英子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件淡蓝色毛衣,抖了抖,让大根穿上试试。
大根不好意思起来:“这……这,毛线挺贵的,我给你钱,你刚上班工资也不高。”
“看你说的,要钱就不给你织了,花不了多少钱,你养狐狸正是投钱的时候,等你挣了大钱就多给点儿。”英子说笑着。
大根笑笑:“一定,一定……”
“没想到你还真干起来了,真想挣大钱。”
“不挣钱怎么能行?以后花钱的事项多着呢。”
英子看看大根也似乎明白大根说的那些“事项”,点点头,盯着狐狸,转移了话题:“好可爱,也怪吓人的。”
“挣了钱就不吓人了。”
“这味怪熏人。”
“挣了钱就不熏人了。”
“啥时候产崽?”
“来年春天。等宰了皮,熟张狐狸领子给你围。”
“俺不围,这么贵,俺听说狐皮是软黄金,好几百块一张。”
“越贵才越给你围,越给你围才觉得越值钱。”
英子看着大根认真的样子,脸上不知怎么掠过一缕红晕。
咯咯咯哇——咯咯咯哇——狐们无缘无故地叫起来。
临近过年了,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爹问:“怎么置办年货?”
大根没吱声,他清楚钱都喂狐狸了,他觉得喂好狐狸是第一要务。
爹说:“也好办,油炸点鸡背小鱼,煮点鸡肝就全年了。”
大根见爹还没件像样的衣裳,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大根拿出一百块钱递给爹:“去买身衣裳吧。”
“我这身就挺好,又没破,洗洗干净就中,算计的日子,好过的年。吃顿水饺就全了年。留着买狐狸食吧,等狐狸挣了钱就好了……衣裳什么时候买都中。”
“爹,您就拿着吧。”大根还是硬把钱塞到爹手里。
英子来拜年,进大门就有两只狐狸卧在笼底哇哇地朝她叫两声。狐狸那么干净俊俏,可在棚中喂养狐狸的大根却浑身油腻斑斑。
英子说:“大过年,也闲不住。这衣裳也不洗洗。”
“洗了还脏,干脆就这么穿着。”
“你爷俩没置办新衣服?”
“置办了,不出门就没必要穿。”大根说着往煮料的锅底添加了几块木头,旺旺的火苗夹杂着木柴炸裂的响声。
英子说:“手头紧就说声,俺也挣工资了……用钱就说声,虽然没有多……”
“好的,好的,谢谢你。”
过了惊蛰,家家户户耕地,坡里随处都听到牛叫和耕农的吆喝声。大根家破例没按时把节耕地,打算等把狐们的“喜事”操持完了再忙地里的活。狐们到了配种期,院子里咕咕咯咯寻偶的叫唤声越发让人烦躁不安。老爹在家待不住,早早地扛起镢去了地里,站在地头,拄着镢柄瞅着干裂的土地,似乎盘算什么,过了一会儿,突然轮起镢头用力刨进地里。
给成熟的母狐找配偶叫“踩狐”,找好一对就静候在一旁,观察是否能互相喜欢成功配对。
有人敲门,是英子来了。
大根微笑着问:“今天歇班?”
英子说,趁歇班工夫来借牛帮爹耕地。
“快到屋里等着,过会儿我给你牵。”
“你忙啥。”
“不忙啥。”
“味真大。”
“在屋里等等,别到狐棚去。”
英子躲在门后,偏往狐棚里看。英子的脸唰地红了,看见了公狐搂紧母狐交合的瞬间。英子害羞地扭过脸,没头没尾地自语:“不害臊的大根。”
大根到屋里洗洗手后,脱掉狐臊味十足的工作服,他见英子站在门后脸红红的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俺快牵牛回去,还急着出坡哩。”
大根明白英子看到了什么,卻故意问:“偷看踩狐来?”
英子说:“俺没看……没看……就是没看。”
大根走进房屋里翻腾着找牛套,翻着翻着从墙角翻出一块蓝白相间的花布,端详着,像端详英子魅力无穷的身影,心里一阵发热,觉得头有点晕。他喊英子:“过来帮我拿牛套。”
英子刚进里屋,大根突然抱住了英子:“英子……”
英子没害怕,倒有准备似的,假嗔一句:“不害臊的大根。”
“狐狸才不害臊呢。”
“坏大根。”
院子里的狐们欢快地叫起来。叫声中大根说:“到时候,我一定熟张长长的狐皮领子给你围。”
“去你的。”
五
大根要去买狐饲料,临行前对爹说:“狐要产崽了,关紧大门,生人不让进,惊吓了母狐就流产。”
爹答应着,看看母狐们个个出落得体胖腰圆,行动起来温和缓慢,在笼子里逛几圈卧下,三角形状的脑袋扁放笼底眨巴着眼望着棚外。狐身上光滑的蓝毛,在温暖的春意中撒向空中,四处飘飞,房顶、树梢、水瓮、人身上都沾着纤细柔和的狐毛。
大根在村口碰到孙老大,孙老大叫大根到村委一趟,大根说买料回来一定过去。大根一路嘀咕,孙老大找他做什么?村里人都有求孙老大的份,哪有他找人家的份儿,八成没好事。
往回返的半路上,扎了车胎,大根吃力地推着三轮车往家赶,脸上冒着汗,心里想着孙老大。
孙老大看看表,十点半了,在办公室来回走。“这小子,怎么还不来!”孙老大说,“到他家看看吧。”说完领着三个干部模样的人向大根家走去。
“大根!大根……”孙老大挥着胖拳咚咚地捶着铁门高叫。院子里陡然传出“咕咕咕哇”狐狸的回应。
老爹见是孙老大了,激动之余忘了大根嘱咐的话,忙不迭地开门迎接。
听了孙老大挺着肥肚子的介绍,老爹不知所措,一名镇领导陪同两名县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老爹脸上的肌肉用力地聚成块,挤出一堆笑容。镇领导像检查卫生一样四周环顾。电视台的一名记者扛着摄像机,调整着焦距缓缓地向狐棚走去。狐们骚动起来,望着人肩上向它们照摄的镜头惊恐不安。
老爹忽然想起儿子临行前的嘱咐,慌忙向前制止:“照不得,照不得,狐狸要产崽了,怕惊吓,快屋里坐,快屋里……外边味大……要产崽了,怕生人。”
孙老大一行人在屋里好奇地谈论不休。
老爹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急忙从屋里蹿出来。大根见大门敞着,很生气,说:“你咋敞着大门?!”
“孙老大领着人来采访你的项目呢。”
“什么项目?”
“他们说这是带头致富的养殖项目。”
“什么带头致富,这是来祸害我,贷款还一分钱没还呢。”
老爹的声音低低的:“到屋里千万别让他们看出你这凶样来,一定要客气,要面带微笑。”
大根一咧嘴:“哼……面带微笑……”
三轮车停在饲料室墙角,绿头苍蝇及时扑过来,围着散发腥味的蛇皮袋子上下翻飞。
大根走进屋里,孙老大粗喉咙大嗓子地一一介绍:“这是张记者,这是赵记者,这是镇政府的张主任。”大根带着腥味的手和他们一一握过。
孙老大说:“你为咱村带了个好头,咱村项目实现了零的突破,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村里反映,村两委支持你,我支持你。”
“多亏您支持解决了资金难题。”
“这是我应该做的。”孙老大说,“你把情况介绍一下,记者们好给你上新闻。”
大根毫无准备,犹豫了半天,说:“贷款三万元,购买种狐二十一只,现在只是投入阶段,还没有收入效益。谢谢二位记者,这点小事就不要上新闻了,不值当的。”
“还有什么想法,为什么想搞养殖?”记者问。
“就想挣点钱,没什么其他想法。”大根再也不想说话,还表现出了很难为情的样子,两只眼睛不住地瞥向那苍蝇飞舞旋绕的饲料。镇干部见再也挖不出多少新闻素材,也明白大根可能要给狐狸喂食,说:“打扰了,就谈到这里吧,谢谢你。”
“等有机会再过来。”孙老大招呼一声,陪着他们走出了家门。
大根心里话:“孙老大啊,你快走吧,可别来了。”
大根生气地对爹说:“你怎么能让他们进家门呢,我说过……”
“孙老大领着来的,那门捶得山响……平日里请人家还不来呢。”
“好,你真是俺亲爹,我服你,你尽情让人来家里参观吧!”大根气哼哼地说,“这个时候最怕惊吓。”边说边把鸡背倒进大盆里哗啦哗啦地洗着。
大根看见一只母狐笼下有摊黏红透明胶般的胎盘,里面裹着六只已经成形的狐仔。大根立即回屋,从枕头下抽出书本,极快地翻到一页,仔细地瞅,瞅了半天,把书本摔到床上,恶狠狠地骂:“孙老大这个坏蛋……”
第二天,大根在另一只狐笼下又见到同样的东西。他把爹叫到笼前,指着那东西说:“这就是孙老大弄的,这叫受惊吓流产。”
大根请教“养狐老师”,老师告诉他:统一喂两片“安定”,然后喂七天保胎药。大根配好药,掺进食里,一勺勺地给狐们分食。一只母狐卧在产箱内,头向箱口,对食物视而不见,身边传出微弱的“吱吱”的鸣叫声。大根悄悄绕到箱后,从产箱观察孔里看到了一团肉乎乎的小生灵闭着眼胡乱爬动。连数三遍,是十二只狐崽,大根心情激动,母狐流产的悲哀从此消失。大根跑到鎮上买了钙奶粉,拌进饲料,增加营养,增强母狐体质,提高奶量。
爹说:“你小时候也没喝到这玩意儿。”
过了一段时间,母狐们都顺利生产了。
过了一段时间,狐崽们爬出产箱在笼中玩耍嬉戏。
过了一段时间,大根把在笼中抢食撕咬的狐崽们分开,独立喂养。
过了一段时间,有人来买狐崽。
过了一段时间,有人来买宰杀的狐皮。
爷俩看着桌上厚厚的一摞钱,大根说:“爹,拿点钱去买身像样的衣裳吧。”
爹的手微微抖动着,拿了几张大票,对折着装进口袋。
“大根,发了?”
“发什么,刚够本。”
左邻右舍见了大根没人说臊道臭,都笑眯眯主动同大根搭话。
六
大根提着沉甸甸的大皮包走在去舅家的路上,静静的路,静静的树林,静静的飞鸟表达出平安和寂寞。包里两瓶好酒耐不住咣当两声碰撞两下,他似乎闻到一股清醉的酒香淡淡地飘出来,让他陶醉。他心里美滋滋地想,今天是周六,英子一定在家,自己打量了一下崭新的西服,觉得很得体,像老板也像机关干部,怎么看也不像个喂养狐狸的个体户,与穿着那身油腻工作服简直判若两人。
舅捏着大根还的钱,这是大根家过去借的所有欠款。再看看大根摆放到桌上的上等酒肉烟茶,觉得大根出息了许多:“孩子,舅还不用钱使,干吗着急还,你用就是,你用就是。”老人说着把钱交给妗子,说:“那就先拿起来,等用时再向舅开口。”更令老人想不到的是,大根给英子带来了漂亮的狐皮围领,轻轻地抖了抖说:“这是给英子的。”
舅和妗子满脸喜悦,攥两把暖融融的狐皮围领:“这怎么行啊,听说八百多一张,金贵金贵的。”
“不就八百块钱嘛,又不是给外人。”大根满不在乎。
英子显得格外高兴:“发财了,口气大了。”
妗子说:“挣了钱就是好。”
大根说:“这领子是专门给俺妹妹做的。”
“给俺,俺就要。”英子把领子往脖子上一围,晃晃肩膀:“爹,娘,好看吗?”
二老笑道:“这么金贵的东西能不好看嘛。”
热情洋溢地吃过午饭。大根说:“舅,地里还有营生吗?”
舅说:“还有两车粪,不用你干,你很忙。”
“舅,您年纪大了,有营生就多让我替替您。”大根说着走到天井准备工具。
妗子说:“孩子,穿这身干净的衣裳怎么下地,来给你舅的衣裳换上。”妗子找出一身黑色肥大的老年服装让大根换上,活脱脱一个老头儿模样。妗子说:“英子,和你哥一块去。”
大根推,英子拉。拉车的绳子时紧时松,似拉非拉。黑黑的臭粪在两人中间晃晃悠悠慢慢向地里移动。大根说:“等我买了拖拉机,运粪、耕地就省劲了。”
英子:“那你快买呀。”
“回家我就考虑。”大根盯见英子漫不经心地拉车样子,似乎有什么心事,说,“等买了拖拉机你还一块来吗。”
“当然一块了,你开着,我就坐你旁边。”英子说着,回头看看大根,红着脸笑了笑。
大根说:“英子,你真好看。”
英子说:“你胡说。”
大根说:“真的,真想一直看着你。”
英子的脸更红了,不敢回头,说:“想什么呢,咱可是表亲。”
大根说:“我知道咱是表亲,可你……”大根突然绷住嘴唇,没敢说出口。英子是大根小学班主任的女儿,大根心中“咯噔”一下,想起了令人心疼的班主任批改作业的姿势。大根故作不经意又半开玩地说:“可你……就是让俺看不够哩。”
绳子从英子肩上滑到地上,英子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心事,红红的脸,脚尖蹍着地,蹍出一个坑儿。
大根见四周没人,放下车子,上前攥住英子的手,倒不知说什么好。英子似乎没感觉,目光盯着地,眼圈红红的。大根穿着粗笨的老年服和英子站成块儿,远地里看上去像个老头儿牵着女儿的手。
大根从舅家回来,一夜没睡着,英子在脑子里陪伴了他一夜,大根乱糟糟地想了很多,突然用被蒙住头,在热烘烘的被窝里念叨:“英子,英子……”
早晨一束橘红色的阳光贴在山墙上。大根躺在床上懒懒的不想起来,静静地看那阳光无声无息地变化。他听到狐叫,知道有人来了,忙穿了衣服迎出门,是孙老大。
孙老大越发胖了,蠢笨得像只行走的企鹅。孙老大一本正经,像检查工作,问:“发了?”
“嘿嘿。”
“发了就发了,嘿嘿啥。”
“主任,多亏了您哪,我正想请您客呢,您什么时候有空儿?”
“甭客气,村里巴不得都像你一样家家勤劳致富。有我……噢……有村里支持你,保证没错。”
“是呐,主任,您见多识广,信息灵通,高瞻远瞩。”
孙老大边说边走进屋坐到沙发上,习惯性挥动着手:“我分析这玩意就是挣钱。虽然看着挣钱,但是好几个人找我帮忙贷款,我都没答应,贷了还不上怎么办,我看他们压根就不是干这事的料,勤劳才能致富,看他们平时那懒散样!当庄当院的谁啥脾气都很清楚。最初你找到我,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准行。这不,果然发了,哈哈哈……”孙老大满满地堆在沙发里,像尊佛。
大根及时泡了杯茶,双手捧到孙老大跟前,自己拿个小板凳坐在孙老大旁边。
“贷款还了?”
“还了。”
“好贷好还,再贷不难,我脸上也光彩。”
“主任,您来有事吗?您今天要是有空儿的话,咱到镇上吃顿饭吧。”
“不了,最近村里事特别多,受你的启发,村里也在积极想办法发展经濟,壮大集体经济实力,增加村民福利,可是村里没有项目怎么能改变落后面貌呢。这不,咱村引进了摩托配件加工项目,现正积极筹备建设,争取到明年底投产……投产后最起码能给咱村解决部分就业劳力……”
“这可是大好事啊。”
“当然是好事,现在摩托车市场相当庞大,尤其是农用三轮摩托,真是要多么庞大有多么庞大。”孙老大说得激动连喝两口茶水,呛得咳嗽。孙老大干咳一声,说:“可是,由于资金投入较大,银行贷款还没放下来,准备向社会先筹集部分资金……”
“噢……好筹集吗?”大根若有所思地问。
“私下里,都是找关系筹集,因为利息高,月息三分,你算算十万元一年下来利息得多少钱?可不是小数目。正因为我信得着你才找你,这就叫钱生钱。”
大根给孙老大说得眼前一亮:“确实是。”
“那当然。”孙老大抬抬屁股,沙发吱咯两声,“关系一般的还集不进去呢,人家不收。后来低于五万的都不要了。”
“是吗?”
“当然,这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可是好事,我都拿了八万,你又不是没有钱,快弄上点。”
“这……”
“担心是不?我支持你的事保证没错。”
“那集多少呢。”
“我看能多就多,反正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就六万吧,我留点购饲料周转呢。”
“好,六万就六万,就这么说定了。”
“什么时候交?”
“明天,我和你一块到镇上的配件厂办公室缴上,厂址就选在咱村东的废弃的砖窑厂。当时这个项目全镇各村都在争,要不是我积极地向镇党委申请,几乎达到了哀求的地步,才批准建在咱村,好在有个废窑厂,不然征地就是个麻烦……这下好了,咱村养殖业实现了新突破,工业项目也有了新突破啊……不说这些了,你回家准备好钱,明天九点准时去。”
大根和孙老大到了镇上,孙老大信心满怀地把大根领到了摩托车配件厂筹建处。孙老大说,废砖厂水电不全办公不方便,临时在镇上办公,交通便利,办理相关业务也便利。
大根见到了吴厂长。孙老大满面春风热情介绍。
大根打量了吴厂长,觉得没话说,只是笑笑。大根去财务科缴了钱,仔细看了收据一会儿,才小心地叠好装进口袋,用手按了一下口袋,唯恐丢了似的。大根回到充满孙老大和吴厂长烟雾和笑声的办公室里。大根不知说什么,觉得没话,脸上的笑容也难以表现,浑身不自在。大根说:“主任,我先回家吧,家里还有好多事呢。”
“坐会儿,坐会儿。”孙老大说。
“今天难得孙主任和你来一趟,我请客,好好交流交流。”
“那就不客气了。”孙老大说,“吴厂长是爽快人,大根,难得和吴厂长交个朋友,吃了午饭再回去也不耽搁事儿。”
大根跟着孙老大和吴厂长向饭馆走去,还是贷款时吃过的那家饭馆,老板娘满脸笑容,远远地向他们招手。
饭菜还是“老一套”,孙老大用筷子指着一大盘菜,对吴厂长和大根说:“吃啊,多吃,猛吃。”似乎他请客。大根心想,可不是你请客,我拿钱吧。
吴厂长举起酒杯,对大根说:“来,干一个。”一口喝下半杯。
大根让孙老大和吴厂长生拉硬拽地喝得有了醉意,他觉得比贷款时喝得还多,去卫生间时脚底都有些轻飘的感觉了。他把腰带松了一扣,打个嗝:“二位领导,我酒足饭饱,该回家了。”
孙老大似乎没听见,拿起酒杯和吴厂长一碰,一仰头,像灌凉水一样倒进嘴里。
“主任,咱们回吧。”
孙老大摇摇头,咕哝一声,咕哝出口清水,洒到地上,然后目光滞留地面,又咕哝出口浊水,释放出泔水的味道。大根感觉不妙,麻利地把痰盂放到了孙老大面前,只听“哇——”的一声,大根又闻到了绵羊拉肚子的膻臭。
“大……根……你回吧,我……今晚……住吴厂长这儿。”
吴厂长签过账单,和孙老大互相搀扶着晃荡出饭馆。
大根独自慢悠悠地往家走。走到村头,站住了,看到两颗蓝蓝的光点离地悬着……
“宝贝,老子好好地喂养你呢!”
光点倏地不见了。
七
大根每天都重复那一成不变的营生。忙完活,经常到村东的废窑厂看看,一个月去了六趟,每次看见都是老样子,一片荒草破败,没有半点施工的迹象。大根心中一急,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大根饭吃着不香,觉睡得不浓,常常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思绪纷纷。
他忍不住去了孙老大家,孙老大问:“有事吗?”
“没事,来过几趟您都不在家。”
“最近很忙,这不帮着吴厂长跑用地手续。刚才还来电话,让我再过去一趟。你晚来一步,又碰不见我。有事吗。”
“没事,过来看看您。”
“等清闲,再拉话。后天配件厂就开始动工。”
“是吗。”大根也为之一振,“主任,您忙,您忙,我不耽搁您时间。”大根似乎有点歉意地告辞了。
大根每天都重复那一成不变的营生。闲着了就蹲在狐笼前用根草棒逗着母狐玩。一边逗一边说:“再挣上二十万,看你馋不馋?”草棒从狐笼的方格一捅一捅:“馋死你个小母狐,馋死你个小英子……”英子好久没来了。
狐们咕咕地叫起来,大根知道来人了。
是孙老大,他习惯性地佛状坐在沙发上,大根也习惯性地拿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大根仰视一下孙老大。
孙老大说:“电视台那次采访的事你还记得不?”
“忘了。”
“怎么能忘呢,自从报道你的事迹后,好多家庭搞起了养殖,走上了富裕路,也为你打开了不少销路,不然的话,哪有那么多养殖户来你这儿买狐崽,谁认识你啊。”
“是啊,多谢您。”
“谢我就不必了,你得好好感谢电视台。前天那位记者找我,说要搞台庆,需要社会各界赞助一下,当然,以后需要宣传方面的事,人家一定有求必应。”
大根静坐着。
孙老大见大根有些不情愿,说:“这事不勉强,你不乐意就权当我没说。”
“这得赞助多少钱?”
“不多,才三千块钱,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大根闷了半天,见孙老大一个劲地喝茶水还没走的意思,就从里屋拿出钱给了孙老大。
孙老大接过钱笑了:“你放心,有我支持你保证没错。”孙老大的胖手拍了拍大根的肩膀,大根觉得自己像根木头,木木的。
过后不同的日子里,孙老大在狐狸的啼叫声中来过三次,同时又拍过三次大根的肩膀:一次是造福乡里修路集资,拍走了大根两千元;一次是村里组织外出参观学习,拍走了一千活动经费;一次孙氏家族编续家谱,拍走了一千五。每次拍肩膀,大根觉得心里产生不同的变化:发晕,发冷,发疼。
爹到镇上赶集回家说,镇上有人闹事,说讨要摩托车配件厂集资款,听说吴厂长“进去了”具体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大根听后,头“嗡——”地一下差点炸了。骑着电动车飞快地蹿到配件厂筹备处。看到近百人在筹备处院内吵闹叫嚷,看见镇政府的人在维持秩序,做解释工作。他看见了领着电视台记者采访的那位张主任,面色干黄地向吵吵嚷嚷的人群解释着什么。大根心慌意乱,懵得就像挨了闷棍,听不进那急不可耐的解释,只听到一句:问题会解决的,请大家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有人大喊:“叫镇长出来,这是镇上引进的项目。”
“镇长真的不在单位。”
“我们要钱,不还钱我们就不走。”
“大家放心,问题会解决的,执法部门正在处理此事。”
大根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你们这些骗子!简直是明目张胆的骗子!”
“大家不要激动,问题会解决的。”
大根看见办公室里走出一个青年,拿着一叠红纸,吆喝道:“大家静一下,发给你们告示看看就明白了。”大根抢过一张,上面的意思是:由于配件厂特殊原因,准备停建转产,在相关执法部门的处置监督下,将群众集资款以三个月为一周期,一年内全部退还集资本金,无利息。
大根拿着讨厌的告示,没回家,直接去找孙老大。孫老大没在家,院里只有狗叫。大根把告示垫在屁股下坐等。
孙老大企鹅状晃悠着身体回来了,脸上还冒着汗,气喘吁吁地说:“到家里说吧。”
“那吴厂长……”
“别提他了,大根啊……我也是受害者,镇上来电话,叫我下午去一趟,也与此事件有关,这个坏人老吴啊……”
“可是指望这钱来喂养狐狸的呀,这让俺怎么办呢?!”大根怨叽叽地有点哭腔了。
“我也没办法,把我也坑了。”
“俺拿什么去喂养狐狸啊,让俺怎么活啊!”大根哭了。
孙老大听见大根沙哑的哭声很反感:“我都活得很累,日子慢慢过,大根……”
大根听了孙老大的话,哭声更大,哭骂着摸起茶杯摔到地上。
“我好心成了驴肝肺,不领情你就摔吧。”
“你坑俺。”大根又摸起烟灰缸摔到地上。摔一次狼狗就在院里高叫几声。
“想摔你就摔吧。”孙老大坐到了沙发上,面色铁青。
大根抽拉着鼻涕,像个孩子嘤嘤地哭,除了母亲去世那天他从没这么哭过,这时他突然想到了母亲,哭得更是伤心。
孙老大等到大根静下来,不哭了,才说:“大根,沉住气,你的心情我理解,镇上都打了保票了,你还担心什么?你明天下午,我先向别处借点钱给你买饲料用着,行不行?”
大根拿着孙老大给借的六千块钱,漫无目的地逛到天黑。他站在村头,情绪低落,心烦意乱,他压低声音而又狠狠地骂孙老大是龟孙子,是十足的骗子。他越琢磨越觉得孙老大和那姓吴的合起伙来骗人。看孙老大那淡定的熊样儿,看孙老大见摔茶杯满不在乎的熊样儿,看孙老大缴了八万块集资没事似的熊样儿……大根越想越觉得自己被“坑”了。他心一横,决定回家写检举信,举报孙老大。转过身又一想,自己也没什么确凿证据,还多亏孙老大帮忙贷款,才渡过了难关,毕竟也是挣了点钱,家里明显富裕了,再说被坑的也不是一个人,政府也给出了明确答复。大根用力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望着远方长叹口气:“唉……”
大根看见远处两颗蓝蓝的光点离地悬着。“老子要钱来好好喂养你呢!”
八
镇政府突然叫大根去一趟,是那位张主任和他谈的话,大意是孙老大被停职检查,镇政府经过研究,决定让大根临时负责村里的工作。大根觉得这事突然,没有思想准备,难以当场表态,就说回家考虑考虑。
回到家,他把镇上的意思告诉了老爹,老爹闷了半天,说:“你自个儿拿主义吧。”爹还告诉他,英子要出嫁。爹让他给英子送喜钱。
大根走到前庄村头,见英子花枝乱颤在众人簇拥下被新郎吃力地抱著急步向车走去,脖子上围着令人羡慕的狐皮领子。
大根觉得心里一热,像冷不丁喝了口滚烫的开水,火辣辣地难受。
大根扭头回家蒙头睡了一天一夜。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早晨起来,天地间湿漉漉的。大根照例做完一成不变的营生,坐在门口看天。
老爹拿出棋:“你决定答应镇上了?来,杀两盘?”老爹很有兴致的样子。
“我要去趟镇上,你自个儿杀吧。”大根眼睛望着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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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照东,山东人,作品散见于《青岛文学》等刊。出版长篇小说《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