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戴德·盖勒
1989年,在多年干旱之后,以色列北部加利利海的水平面大幅下降,暴露出一个有23000年历史的小型村落的遗迹。
考古学家在此发现了6间保存较好的小木屋的残余,还有燧石、骨制和木制工具、珠子以及人类骸骨。
乍一看,这似乎是一个典型狩猎采集部落的定居点。考古学家深入挖掘,他们发现了惊人的先进技术的证据,例如收割作物的镰刀和碾磨谷物的磨石,此类物品此前只出土于晚得多的年代遗址。
“奥哈罗二号”遗址的证据表明,村庄居民种植、收获小麦与大麦的时间,比过去公认的提前了大约11000年。
这个村庄,在几代人之后被烧毁和废弃了。大规模农业的最早证据,则来自它附近的考古遗址,例如约旦河谷的耶利哥、大马士革附近的阿斯瓦德。
那么,为什么农业革命首先发生在这一地区?为什么其影响会如此深远?
针对为什么历史上的大多数强大文明兴起于欧亚大陆,而非撒哈拉以南非洲、美洲或大洋洲的问题,贾雷德·戴蒙德(美国演化生物学家,《枪炮、病菌与钢铁》作者)给出了一个有意思的回答。
戴蒙德提出,欧亚大陆较早出现农业革命,是源于生物多样性和大陆走向。
他认为,农业革命最早出现在大约12000年前的肥沃新月地带,是因为那里有类型丰富的可驯化动植物品种。
地球上的大颗粒野生谷物中,有相当多最早是在肥沃新月地带种植的。
人类农业的初始作物,包括小麦、大麦、亚麻、鹰嘴豆、小扁豆和豌豆,还有多种果树,以及绵羊、山羊和猪等各种动物,都在这个富饶地区最早被驯化的。
同时,欧亚大陆其他地区的生物多样性,促使东亚和南亚在大约10000年前独立发展出农业。
世界其他地区同样尝试去驯化野生动植物,然而,那里生物对适应的抵抗,阻碍或拖延了这一过程。
肥沃新月地带的野生谷物价值较高,相对容易驯化,可以通过自花授粉来繁殖,蛋白质含量较高,并适合长期储存。
在肥沃新月地带种植小麦和大麦几千年后,中美洲的居民才成功驯化玉米。类似的困难妨碍了其他作物和树木的驯化,并依然在产生影响,例如橡树。
橡果是美洲本土居民的一种重要食物来源,他们发明了去除其苦涩单宁酸的办法。
可驯化的动物种类则更为有限,在各大洲之间差别悬殊。
到农业革命发生的时期,非洲和欧亚大陆的动物,都与不同人类物种共同生活了数百万年,不断调整适应他们日渐发达的狩猎策略。
在大洋洲与美洲,人类是在发展到相当成熟的阶段才抵达那里。当地的大型动物,没有充分的时间适应较为发达的人类狩猎技能,多数在首批狩猎采集部落抵达后不久便走向灭绝,没有生存到人类社会开始驯化野生动物的时代。
戴蒙德认为,欧亚大陆较早转型到农业时代,与第二个地理因素有关,即欧亚大陆形状的东西走向。
欧亚大陆主要沿着水平轴延伸,很大部分区域位于相近的维度,有着类似的气候条件。
在农业革命时期,这有利于植物、动物和农业实践在广大区域内的传播扩散,新的农业技术与新近驯化的作物可以快速而广泛地推广,没有重大地理障碍。
相反,非洲大陆与美洲大陆基本上沿着南北轴延伸。
农业革命的兴起,存在地理的偶然性。
工业革命前,牲畜是世界许多地方开展农业耕种的基础。动物不仅是重要的食物来源,还提供纺织用的纤维、作为运输工具。
在欧亚大陆,牛是农业革命的核心要素之一。在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羊驼与美洲驼是负重牲畜,以及羊毛与肉类的来源。在阿拉伯、撒哈拉与戈壁的沙漠中,骆驼不仅驮着人群穿越荒野,还提供了旅途中需要的皮毛和乳汁。
不过,地球上有一个地区严重缺乏牲畜:在北方的撒哈拉沙漠与南方的卡拉哈里沙漠之间,跨越非洲东西海岸的一大片陆地。在历史上,这个地区的人口也相对稀少。
为何会缺乏牲畜呢?答案在于一种不起眼的苍蝇。
采采蝇在非洲中部的湿热环境中大量繁殖,以吸食人类与动物血液为生。它是一种致命寄生虫的介体,后者会导致人类染上昏睡病(或称非洲锥虫病),也会让山羊、绵羊、猪、马和其他牲畜染上类似的疾病。
这种寄生虫会杀死某些被感染的动物,削弱存活者的产奶量与力气,使人类社会无法依赖那些牲畜。
采采蝇不是拖累非洲经济发展的唯一昆虫。
某些气候条件下生长的按蚊,能够把疟疾传播给人类,也给那里造成了严重威胁。
在撒哈拉以南非洲、东南亚和南美洲受疟疾影响的地区,婴儿死亡率很高,得以存活的儿童也经常被持续的认知缺陷困扰。
这一风险还迫使父母们增加生育子女的数量,削弱他们对子女人力资本投资的能力,降低女性的教育和劳动参与率。
最近几十年来,医疗领域的突破,已制约了其他传染病对经济增长的副作用,可由于缺乏有效的疟疾疫苗,在其流行的地區,这种疾病仍妨碍人力资本积累与增长过程。
除传播疾病的昆虫外,其他地理因素同样对经济发展有影响。
在铁路与飞机运输发明之前,靠近海洋或通航河流是开展贸易、传播技术与获取海洋资源的一项关键优势,对发展进程与国家形成有重要意义。
农业技术以及驯化动植物的更快普及,对历史进程作用巨大。
它给欧亚大陆文明带来了技术领跑优势,优势一旦取得,后续更是倍增。灌溉和耕作等技术创新,产生了更多的农业收获,使人口密度得以提高。
劳动分工能够促进开发更高效的生产方法,以及产生不从事食物生产的阶级,从而推动知识创造乃至技术的继续进步。
就这样,一种进步带动另一种进步,肥沃新月地带的文明,开始兴起世界上首批城市和建筑奇迹,冶炼铜和后来的铁,并发明文字书写系统。他们还设计出了促进增长的制度,倡导财产权利与法治的概念,支持资源的高效利用。
之后的发展道路,也经常遇到强劲的逆风。
人口密度增加、动物驯养扩大,让人类更容易暴露在细菌与病毒的威胁之下。
历史上某些破坏力最大的疾病,如天花、疟疾、麻疹、霍乱、肺炎和流感,最初都起源于动物疾病的变异,在农耕或畜牧社会中传染到人群。在短期内,这些疾病引发了大瘟疫和极高的死亡率。
较早经历农业革命的人群,发展出抵御此类传染病的更强免疫力,最终帮助他们接受了城镇中的恶劣疾病环境。
在人类战争史上,胜利者经常是那些携带最致命病原体的一方。
例如,在16世纪,西班牙人攻击了美洲最强大的两个帝国,即位于今天墨西哥的阿兹特克帝国和如今秘鲁一带的印加帝国。
西班牙人带着天花、流感、斑疹伤寒和麻疹病毒登陆,这些疾病此前从未在美洲出现。
无数阿兹特克人很快因此丧生,倒数第二代国王奎特拉瓦科(Cuitlāhuac)似乎也未能幸免。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率领的征服者们,有自身免疫系统的保护,并配备先进技术,得以迅速把中美洲最強势的帝国降伏。
大多数记载称,印加帝国的皇帝瓦伊纳·卡帕克(HuaynaCapac),是在1524年被肆虐帝国的天花或麻疹击倒,他的儿子们随即陷入争夺继承权的混战之中。在北美洲、太平洋群岛、南部非洲和澳大利亚,当首批欧洲人登陆和打喷嚏,把来自欧洲的病菌播撒出来后,大量土著人口遭遇了灭顶之灾。
在每个大陆,较早的农业文明往往利用更多人口和更先进技术,来取代狩猎采集群体,把某些群体驱逐到偏僻角落,摧毁或合并另一些群体。
在有些情况下,狩猎采集者接纳了农业,较为自愿地改变了自己的生存策略。
事实上,当欧洲人抵达时,中美洲和南美洲的某些土著人群,已经在数千年前转型成农业社会,但这依然为时太晚。
向定居农业转型,是技术发达的文明兴起的必要条件,历史却说明这还不能算充分条件。
例如,新几内亚岛的居民与尼罗河三角洲的埃及人,在几乎同一时期发展出了农业。
古埃及成为世界最早的帝国之一,通过严格的政治等级秩序实行统治;新几内亚的农业生产率提高,却使那里的高地人群被分裂,陷入频繁的部落战争,没有发展出超越部落层面的集中权力。
这一令人费解的格局是如何形成的?地理因素,尤其是不同地区土生土长的农作物类型,同样能够提供一个可行的解释。
刚刚实现向农业转型时,大多数社群仍保留着基本部落结构。
在人数仅有数百人的社群里,几乎所有人都与本部落其他成员熟识,而且经常存在亲缘关系。通常而言,每个社群都有一位出众的领袖,负责执行基本的规则,组织需要联合的公共行动。
人口密度一增加,新的组织架构开始出现。
通常来说,农业社会政治发展的下一个阶段是酋邦(Chiefdom),这是一种包含多个村落或社区、由一位最高领导管理的等级社会。
酋邦最早出现在肥沃新月地带。
随着该地区的社群日渐壮大,人们需要经常同亲属圈子之外的人打交道。为促进广泛的合作,这些更复杂的社群发展出了新的特征:长期且往往世袭的政治领导人、社会阶层分化与决策集中化。
地位的区分又得到文化习俗、信仰与实践的强化和固化,往往带有宗教性质。关键之处在于,这些等级社会通常征收税赋或什一税,以养活精英阶层,并支持兴建公共基础设施。
自从酋邦出现以后,它们存在的必要条件都是征税能力,若没有这一点,很难维持几千人规模以上的政治实体。
在农业发展阶段,税收主要用收获的农作物来缴纳。因此,税收的实施和效率取决于所在地区的主要作物类型。
在比较发达的古代文明中,农业主要依赖谷物,而非利用块茎和根茎的木薯、甘薯和番薯等。
谷物的测量、运输和储存要容易得多,因此更容易征税。有历史证据显示,土地适合种植谷物的地区更容易产生复杂的等级制社会。
相反,收获物以块茎和根茎为主的地区有更简单的社会组织形态,类似于牧人或游居者的社群。这些地区的统治者征税较为困难,甚至较早经历农业革命的地方也没有发展到这种城邦、国家和帝国更复杂的等级社会。
结构化的政治实体有能力蓄养军队、提供公共服务、维护法律和秩序、投资人力资本、执行商业合同,所有这些都有利于技术进步与经济增长。
因此,土地适宜种植谷物还是块茎作物,对国家形成、知识创造与技术进步具有重大作用,进而影响推动人类历史前进的巨型齿轮的运转速度。
着眼未来、立足长远的心态,是实现经济繁荣最重要的文化特性之一,影响着我们对储蓄、教育、开发和采纳新技术的态度。
这一文化特性的起源,可溯源到农业及其地理环境。
农作物产量差异,或许是不同地区出现不同的面向未来态度的根源。在农作物产量更高的地区,投资策略可能收益更大。
显然,农作物产量在各大洲内部和之间的分布并不平衡。
具体来说,在公元1500年之前,欧洲(大麦)和亚洲(稻米)的主要作物,在每亩土地上能够产生的日均潜在热量几乎是撒哈拉以南非洲主要作物(豌豆)的两倍,所需的种植时间(从播种到收获)却只有后者的三分之二。
实证研究发现,在每个大陆中,起源于农作物潜在产量更高地区的族群,往往更具有长远眼光(在排除其他地理、文化和历史因素的影响之后)。
对当代在美国和欧洲的第二代移民的研究发现,他们面向未来的倾向,同父母来源国而非自己出生和长大所在国的潜在作物产量相关。
就是说,作物产量(及背后的农业气候特征)对面向未来倾向的影响,不是地理因素的直接效应,而是包含于文化中,代代相传。
农作物把地理条件转化为文化特性,不只是通过产量,它们要求的耕种方式也在发挥作用。
來自中国各地的资料表明,土地适宜种植稻米,因此需要彼此共享的大规模灌溉系统,这有助于培育相互协作的集体主义文化;如果适宜种植小麦,因此所需的协作程度更低,这导致了更具个人主义特征的文化兴起。
跨国比较也发现,适宜劳动密集型作物种植的土地,与更具集体主义特征的文化兴起相互关联。
在地理条件中,我们还可以找到有关性别文化特性的源头。
1970年,丹麦经济学家埃斯特·博赛拉普(EstherBoserup)提出的假说认为,各地区如今对待职场女性的态度差异,源于前工业化时代的不同农业耕作方式。
她解释说,因为各地区的土地特性与主流作物不同,某些地区的农民用锄头和耙子翻地,其他地方则用牛马拉动的犁。
利用犁和控制牲畜需要相当大的上肢力量,因此在使用这一耕作方式的地区,男性拥有更显著的身体优势,女性在历史上更多限于从事家务劳动。博赛拉普指出,土地是否适宜使用犁来耕作,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性别之间的劳动分工。
来自世界各地农业社会的证据,支持了上述观点。
采用犁的地区始终有着更鲜明的家庭内部劳动分工:男人主要从事农业,女人主要做家务。
在使用锄头和耙子的地区,男人和女人往往分担农业劳动,从土地整理到播种收获,以及取水、照看奶牛、收集柴火等,大多数家务劳动仍主要由女人承担。
许多性别偏向与犁的使用有关。这或许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历史上较早和较多使用犁的地区,例如南欧、中东和中亚,女性面孔更少出现在职场、政界和企业董事会之中。
在大约1万年的时间里,几乎所有地方,几乎所有时期,农业革命的扩张都在上演。
在东亚,农业革命于大约1万年前在中国北方展开。
语言学证据显示,随着农民涌向南方,他们沿途取代了大部分狩猎采集部落,以及较落后的农业社群。
在大约6000年前,从中国东南部迁入的农民到台湾岛上定居。
大多数研究认为,这批移民及其后裔,即南岛人(Austronesians)利用航海技术在岛屿之间旅行,到达如今的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再跨越更广阔的海域,向东抵达夏威夷与复活节岛,向南抵达新西兰,向西抵达马达加斯加。
几千年来,世界上较早经历农业革命并享有谷物税收便利的地区,确实有着更高的人口密度和更发达的技术。
早期文明出现在肥沃新月地带,显然不是偶然,任何随机事件,都不可能让撒哈拉沙漠的中心地带产生并维持强大的古代文明。
然而,得益于地理条件、较早进入农业革命并形成国家的许多地方,今天却处于相对贫困的状态。
肥沃新月地带是农业革命与早期人类文明的摇篮,它现在并未处于经济繁荣的前沿。经历农业革命的时间,土耳其与欧洲东南部,比英国和北欧国家要早数千年,如今也更为贫穷。
实证研究表明,农业革命发生的时间,对前工业化时代的生产率有显著影响,这一效应在公元1500年后已消散。过去500年,农业革命的效应为什么会减弱?这一时期发生了什么变化?
从16世纪初以来,随着创新活动从乡村转向城市地区,农业部门(耕种)的经济重要性开始逐步走低,人力资本密集和技术为本的城市部门变得欣欣向荣。
于是,较早开启农业革命反而产生了一种负作用。
农业的比较优势,让这些社会专门发展这个产业,延缓了城市化步伐与相伴的技术进步,推迟了人力资本形成和人口大转型的到来。
随着城市部门对新技术发展的重要性提高,农业生产比较优势的副作用,变得更加突出,较早开启农业革命的技术优势则逐渐减弱。
城市和海洋国家,也开发出能够更好地利用全球贸易的技术和金融工具,殖民时代到来,专业从事农业部门的不利影响被进一步强化,也更多地抵消了过去的领跑优势。
不过,制度和文化演进,乃至农业革命,从来都是历史整体过程的推进速度以及各国和各地区差异格局的关键决定因素。
本文选编自《人类之旅:财富与不平等的起源》,奥戴德. 盖勒著,余江翻译,中信出版社授权刊载,2022 年8 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