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圃:山水之间凝风骨

2022-05-30 10:48申功晶
莫愁·时代人物 2022年11期
关键词:姑苏

申功晶

碎石小道

东莱草堂

茶馆与花园

艺圃之妙,尽在一“隐”字。

位于苏州市姑苏区文衙弄5号的艺圃,隐匿于古时“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阊门脚下一爿老宅民居的夹缝中。这里,只能弃车步行,穿巷而入。走过吴趋坊,左转来到宝林寺前街,在纵横交错的旧屋陋巷间兜兜转转绕迷宫:慵懒的猫儿蜷卧在屋檐底下打盹,上了岁数的老妪踮起脚尖晾晒被单,沿街的窗户飘出一阵吴侬软语评弹声……九曲十八弯,终于看到一个朴素敞开的院门,门脸与普通民居相仿,要不是门额悬匾上写着“艺圃”两个字,一不留神就失之交臂了。

曲径通幽赏妙园

进了大门,先右拐至一条碎石小道,两旁森墙夹峙。时维九月,序属三秋。一墙凌霄花开得正好,一个个小喇叭似的匍匐在藤蔓上,貼着白墙底子,宛如在素白宣纸上泼脂染翠,自成一幅不着笔墨的天然国画。复行数十步,疑似山穷水尽,又转了两转,方才豁然开朗,入得主园。

艺圃不大,占地不过6亩。好在苏州人习惯了“螺蛳壳里做道场”,园不在大,贵乎景深。只要位置关系处理妥当,便能让人产生“方寸之间,穷尽变化”的感觉。造园者根据“袖珍”特色,在曲折狭窄中寻求敞亮,于昏暗闭塞中探求豁达。经一番“移花接木”的匠心妙手,小小一只“螺蛳壳”,竟呈现出一派“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的大气象。远山近水,“无论站在哪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住宅区是中规中矩的江南明式官宦宅第布局,瓦屋纸窗,层层递进。

临池的延光阁现在改成了平民茶馆,是老苏州的心头爱。我钻入茶室,拣了个依窗的座头,唤堂官沏上一壶滚烫的新茶,自酌自啜,透过烟雨最能看清江南、读懂园林。此时此地,头脑里浮现出故园主人文震亨《长物志》里的一段,“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分外应景。

三代主人显风骨

艺圃的“开山之祖”名唤袁祖庚。袁氏祖籍吴县(今苏州吴中、相城区域),因曾祖入赘长洲(今姑苏),落脚于此。据说,小袁是个天才儿童,14岁下笔如流,16岁“郡院试俱第一”,弱冠高中进士三甲。他在绍兴任推官,“以精严用法为名”;在荆州任知府,“能先修百姓之急,以驯服悍王有岂弟神明之称”。不到40岁,便擢升为浙江省按察副使,相当于现在的副省长、政法委书记。可宦海无常,袁祖庚不知开罪了“哪路神仙”,稀里糊涂被降级、罢官。袁祖庚打道回府后,在姑苏城西北“隔断城西市语哗,幽栖绝似野人家”之处,买了一块地皮,挖池堆土、叠山理水,营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取名“醉颖堂”。

袁祖庚去世后,园子归了姑苏大族文氏所有。与少年得志的袁祖庚不同,文震孟(江南四才子之一文徵明曾孙)属于大器晚成型,近知天命方中得状元。彼时正值魏阉专权,眼看好好的朝廷被搅得乌烟瘴气,老状元愤懑难抑,给皇帝上了一道《勤政讲学疏》,劝君上“亲贤臣,远小人”。可是,一纸奏折换来八十大板。文震孟“凄凄惨惨戚戚”离开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回到苏州老家,他将“醉颖堂”更名为“药圃”,自此,两耳不闻园外事,一心捯饬院中花,过起了“精致小资男”的宅家生活,直到63岁驾鹤西归。“三百年前旧姓文,一心报国许谁闻。忠魂今夜归何处,明月滩头吊白云。”其次子文乘留下名句,也预示着文氏家门破败,园渐荒芜。

正厅

中心花园

转眼到了清初,艺圃迎来了它的第三任主人——明朝遗老姜埰。姜埰是山东莱阳人,官职不大,胆子却不小,弹劾起权贵来不管不顾,惹怒了崇祯皇帝,将他流放宣州。贬谪途中,大明亡了,无奈之下,他辗转姑苏,购得药圃,更名为“敬亭山房”。他时时念叨着先帝、大明。姜氏扩建宅邸,修葺后的各处景致命名亦喻意深长,标榜自己不向异族权贵妥协,不与满清同流合污。

园子传到儿子姜实节手中,才定名“艺圃”。姜氏父子发愿毕生不事清,且世代不出仕。园主人这等凛然风骨,引当地无数名流竞折腰。他们“马蹄车辙,日夜到门,高贤胜景,交相为重”,长歌于斯、哭号于斯……艺圃成了苏州的“遗民活动中心”。

茶雨微凉忆旧岁

这座占地面积不到拙政园十分之一的小园,书斋却占了五六间。园西的芹庐被世人称作园中园,这一方独立成户的小天地与院外似是相隔却又相连,可信步度香桥,穿月洞门而至;亦可攀缘丘壑,沿石径而下,似是从山中采药归来。隔着柏树、辛夷、山茶花,南斋、香草居是两个书房。透过月洞门,亭榭台阁绕浴鸥一池,每逢秋天,枫叶泛红变黄之际,更是满满江南韵味。较之“上了浓妆”的芹庐书斋,我尤偏爱“清汤挂面”式书房餔饦斋。在园东的备弄深处有一道漆黑木门,推开一看,别有一番洞天:一栋两层小楼连着一块天井,自成一方独立庭院,更适宜闭门静心读书。楼上卧室、楼下书房,楠木书桌上供放着笔墨纸砚等,书架上搁满了线装书,餔饦斋的“餔”意思指吃饭,可见园主视读书如吃饭,一日不可或缺。

光阴荏苒,艺圃的三代旧主,皆随历史洪流翻篇而去。斯园仍在,这座城市山林伊然一剂“养身愈心”的良药。遥想当年,他们也曾负手乳鱼亭,凭栏临水,眺望着一浴鸥池,等待日暮西下;亦曾于月明风清之夜,“踏月寻诗临碧沼,披裘入画步琼山”;更曾安坐南窗下,煮一壶好茶,等客来叙。

出门前,我回看了一眼院落里那架蔷薇,它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像极了一位阅尽人世浮华的长者,始终静守着园子的一茬茬光阴和主人的一起起荣枯,等待有缘人前来聆听它的故事,读懂它的心声。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编辑 周晓序 247549681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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