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汉文人对“遇”与“不遇”的态度经历了一个历史的演变过程,主要体现在辞赋中。汉初,期待怀才得遇是文人的普遍心理。此时,文人赋作也主要表达对君臣遇合的欣喜,当然也有贾谊这一特殊人物的存在。汉武帝时期,文人开始感慨生不逢时,重视人生机遇,叹时成为此时不遇赋的主旨。即使如此,修身立节仍是文人不朽的人生追求。
关键词:辞赋;文人;怀才得遇;怀才不遇;贾谊
在古代,读书人多被称为“士人”。自春秋战国时期将民众划分为士、农、工、商四种社会阶层以来,士人群体便以其独特的精神面貌展现在人们面前。他们自幼熟读圣贤书,内心渴望被统治阶层重用而实现济世安民的社会理想,抑或使自己的家族显赫,改变出身。然而,文人们为官从政的路上并非一帆风顺,若幸遇明君得以施展才华固然可喜,但感慨生不逢时、空怀报国之志、碌碌无为的也大有人在。因此,“怀才得遇”与“怀才不遇”构成了文人仕途生活的两大主题。
汉代文人对于“遇”与“不遇”的心态经历了一个历史的演变过程,这种变化多体现在辞赋中。辞和赋在早期各有所指。“辞”多是一些以抒情、批判黑暗、抒发怀才不遇为主的愤世不平之作;而“赋”多为歌功颂德、描写统治阶级及他们的多彩生活的叙事类作品。在汉代,随着写赋成为一种时代风尚,辞和赋的界限逐渐模糊,辞赋也成了最具代表性、最能彰显时代精神的一种文学样式。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九》写道:“书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观其才;才之差,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别为一等。”[1]这三世的划分基本反映了不同朝代的兴亡和同一朝代不同时期的更替。文人生活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对于国家兴亡和自身命运的感触是先知先觉的。汉初,刚刚发展起来的汉王朝向知识分子敞开了仕途的大门,文人对君王或诸侯王的礼遇心存感激,此时的赋作大都抒发了君臣知遇的喜悦。随着汉朝的不断兴盛直至走向衰亡,文人不得志的现象增多,他们则开始把“悲士不遇”作为抒情的主题,早期感慨自己未能遭逢历史的机遇,建功立业;后期则以知命为解脱,反映对人生的悲观心态,同时流露出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的惆怅。文人在社会环境的影响下不断改变着自己的人生态度。
一、怀才得遇
西汉初期经济凋敝,百废待兴,同时分封诸侯国的存在使汉朝面临着内忧外患的局面。统治者采取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的政治措施来安定社会。直至景帝时期,社会经济显著提升,统治阶级自上而下开始注重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也不再明令禁止黄老学说之外文学流派的存在,尤其是在秦朝受到重创的儒学,为思想多元化局面的出现提供了相对宽松的环境。与此同时文人也相对受到重视,他们大都怀着治国安民的社会理想与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并积极投身到政治活动中来。他们的作品中表现与君主的关系时多体现的是君臣平等、士人思想相对独立的一面。
(一)君臣遇合的欣喜
此时,表现怀才得遇的作品多出自诸侯王与其门客之中。枚乘在《柳赋》中展现出了一幅君臣同乐的景象:“君王渊穆其度,御群英而玩之。小臣瞽聩,与此陈词,于嗟乐兮!”[2]63赋中的君王指的是梁孝王,而忘忧馆便是他们吟诗作赋的场所。《西京杂记》卷四记载:“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3]梁孝王作为汉代的同姓诸侯王之一,拥有强大势力。而且此时的诸侯国还保留有战国的养士之风,时时招揽人才。宾客们也更喜欢以文字来表达对君王知遇之恩的感谢。梁园文学便是以梁孝王为中心的文学群体,梁客们喜欢聚集游玩、创作辞赋,其中以枚乘最为突出。表现君臣遇合的趣味横生的赋篇,还有枚乘的《梁王菟园赋》、邹阳的《酒赋》、公孙诡的《文鹿赋》、路乔如的《鹤赋》、邹阳代韩安国作的《几赋》等。其中《鹤赋》写道:“故知野禽野性,未脱笼樊,赖君王之广爱,虽禽鸟兮报恩。”[2]80作者以鹤喻人来表达与君王相处的融洽气氛,怀有“赤霄之志”的野鹤由于眷恋君王的爱心而放弃了可以展翅翱翔的蓝天,独自在梁园跳跃寻欢,从而暗示了文人对当前生存状况的满足。《文鹿赋》:“叹丘山之比岁,逢梁王于一时。”[2]85《月赋》:“君有礼乐,我有衣裳。猗嗟明月,当心而出。”[2]77这类作品都是通过借代的手法来表达与梁孝王相遇的快乐,赞颂梁孝王的功绩,同时也反映出文士们不愿因荣华利益放弃个体人格的节操。
淮南王劉安同样热衷于招揽文士,其门下宾客三千多人,以“八公”最为著名。他们创作辞赋的同时也著书立说,有《淮南子》传世至今。刘安喜欢以文取士,辞赋家喜欢以文会友,他们置酒欢饮,游戏唱和,君臣对此不亦乐乎。淮南王刘安《屏风赋》言:“赖蒙成济,其恩弘笃。何恩施遇,分好沾渥。不逢仁人,永为枯木。”[2]91树不遇“仁人”也许永为枯木,幸遇“仁人”成为屏风,才能发挥自己的价值。作者作为诸侯王自然不是为了求得统治阶级的赏识,而更多的是一种对贤良的呼喊,暗指自己是能识别千里马的伯乐,希望与有志之士共图霸业。由此看来,汉初统治者与文人对对方身份和能力的认同是双向的。求贤如渴与积极入世两种理想的一拍即合使得当时的文人大都保持着较高的政治热情。
(二)贾谊“不遇”的特殊性
汉初文人表达自己仕途不遇的作品较为少见,总体上大多都流露出得志的欣喜。但文人入仕多保持着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格,在仕途生活中也会有知音少、弦断无人听的感慨。贾谊少年做官深受赏识,却在同僚“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4]1086的诋毁下被贬长沙,上任途中经过湘水有感而发,创作《吊屈原赋》以此表达自己被贬的哀伤。“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2]5赋中写“我”想到屈原的高尚品格而备受鼓舞,对其生不逢时的遭遇深表同情。猫头鹰在高空翱翔,鸾鸟凤凰却到处流窜;奸佞小人显贵得志,道德闪耀的君子却不被重用,生活在这般世道的确是一种悲哀。虽然行文中充满了惋惜之情,贾谊却不赞同屈原跳江殉国的行为。贾谊在《惜誓》中对此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2]23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既然不能被世俗之人理解,明哲保身也许是更好的选择。但贾谊是否真的放弃了参政理想而选择解甲归田、与世无争的生活呢?显然不是。贾谊年少成名,才华为汉文帝所钦佩,从官之路也是步步高升。若说屈原遇到了昏聩的楚怀王,但贾谊遇到的却是被司马迁以“仁”称道的圣明君主。这样看来贾谊作此赋更像是倾吐自己的满腹牢骚。此外,贾谊的性格也许是其郁郁不平的真正原因。苏轼在《贾谊论》中叹息:“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5]批判了贾谊的性格缺陷,认为他幸得明君却不能施展自己的才华,虽有远大的志向却恃才傲物,不懂得结交大臣以见信于朝廷,最终导致了自己的悲剧结局。班固在《汉书·贾谊传》中则明确提出贾谊并没有遭逢不遇的命运,“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6]贾谊式人物的出现在汉初具有自身的特殊性。
总体看来,汉初的统治者绝非凌驾于文士之上的绝对权威,君臣相遇合的关系与后世相比较为显著。
二、怀才不遇
“怀才不遇”自古以来都是文人仕途生活的一大悲哀。随着统治思想僵化,文人抒发不得志的作品逐渐增多。董仲舒《士不遇赋》、东方朔《答客难》、司马迁《悲士不遇赋》等都是表达不遇的名篇。
(一)叹时为不遇赋主旨
此时文人多创作叹时之作,这里的“时”并非指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战乱时期,而是对于文人来说才华横溢却不被重用,直言进谏却惨遭处罚的不遇之时。东方朔在《答客难》中虚设客人刁难自己,讥讽他熟读《诗》《书》,满腹经纶,终不过是“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与苏秦、张仪相去甚远。东方朔解嘲说,战国时期“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得行焉”,而“今则不然。圣帝德流,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以为带,安于覆盂……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2]236无论战国还是汉初,士人对于国家的兴衰成败都起着关键的作用,社会地位较高。加之当时的政治环境的宽松,有识之士总能寻找到满意的栖身之所。如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制度,外儒内法的严苛体系,使其思想和行动束缚在一定的范围内。甚至遇与不遇的命都同统治者的心情息息相关,稍有不慎便葬送了自己的为官之路,文士们开始人人自危,不敢直谏。就连身为“三朝元老”的董仲舒都感慨士人的处境艰难,甚至认为现在是夏、商、周末期的乱世,便也就有了“呜呼嗟乎,遐哉邈矣。时来曷迟,去之速矣”[2]209的感慨。司马迁《悲士不遇赋》也表达了自己不得时、不得志的愤懑,“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2]247此赋多认为是司马迁遭受李陵之祸后所作,晚年回顾自己一生的不幸遭遇和人生经历,映射了当时文人的普遍心态。
(二)叹时的文化成因
探究文人感慨生逢不遇的原因大致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政治因素。首先,武帝时期,随着经济的繁荣,文学也迎来了全盛期。诸侯的地位被削弱,政治上实现了真正的大一统。由于中央集权的强化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的施行,文人向往的君臣和睦的关系被上尊下卑的观念所替代。文人不遇的现象普遍,在表现他们所处的历史时期与自身命运的关联性方面的作品大量增加。再者,武帝一纸求贤令,使天下贤良之士不断涌现,“汉之得人,于兹为盛。”[6]1248东方朔终其一生都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最终却也只是皇帝面前的一个俳优而已。他对当时客观环境的描写是:“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2]236在贤臣政治的影响下,各个领域都涌现出了众多的才华横溢之士,文雅儒生有董仲舒、公孙弘,慎思笃行有石建、石庆,严明执法有张汤、赵禹。文人入仕想要脱颖而出,获得皇帝的青睐愈发困难。
另一方面是文人的立场因素。此前,文人作为统治阶级的“谋士”,他们在作品中乐于表达自己独立的思想和见解,同时也普遍保留有儒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威武不能屈”[7]的高尚品格,无论是地位上还是思想上都是被尊敬的。而现在被重用的文人必须接受自己身份的转型,重新寻找自己的角色定位。大一统下文人要宣扬与政权相适应的思想来引领社会的意识形态,因此他们多样的个性化表达方式便受到限制。随着皇权的高度集中,文人不敢任性而为之,有的便为了歌功颂德而曲意逢迎。最终,大多内心坚定“屈意从人,非吾徒矣”[2]247的文士们不愿曲学阿世,只好另择出路了。
(三)回归修身立节
文人们即使叹息自己没有好的机遇和外在形势,但依然保持着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此士所以日夜孳孳,修学敏行,而不敢怠也。”[2]237司马迁在遭受宫刑后仍然不甘没世无闻的精神更令人动容。他评屈原:“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4]不赞同只因不得志而杀身的行为。无论是《悲士不遇赋》还是《报任安书》都体现了他对生命的达观和“从俗浮沉,与时俯仰”的灵活心态。他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理想付诸了实践。“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5]260表明了自己苟活于世的原因和决心。董仲舒作为一个勤勉的学者、正直的知识分子,他认为士人即使处在为官则屈心抑志、归隐则无所作为的两难处境中也要不断完善自己的道德修养,“孰若返身於素业兮,莫随世而输转。虽矫情而获百利兮,复不如正心而归一善。”[2]210鲁迅虽批判此赋:“虽为粹然儒者之言,而牢愁狷狭之意尽矣。”[8]但对当时及后世的知识分子精神境界的开拓和人生道路选择的影响不容忽视。
在数千年皇权政治的历史潮流中,入仕文人一直处在被动的地位。好的机遇或许能成就一番功业,但要集聚成功路上的天时、地利、人和则实属不易。保持良好心态适应不断变化的外在环境成为此时士人普遍的处世原则。
三、结语
本文以汉代辞赋为切入口,探讨文人在西汉这一特定背景下面对仕途生活中从怀才得遇到怀才不遇的心态演变过程。由“列在左右,近君头足”[2]91的欣喜转向对生不逢时的慨叹,从而回归修身立节。这种变化可以看出入仕文人的处世态度和人格理想既受封建社会制度的影响,又保持着自身的独立性。文人入仕的“遇”与“不遇”已经成为众多学者研究的一大主题,汉赋所具有的时代性和思想性为其增添了新的内容。
作者简介:朱文锦(1998—),女,汉族,山东阳信人,天津师范大学古代文学研究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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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葛洪辑,程章灿.西京杂记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
〔4〕司马迁,安平秋.二十四史全译·史记(第二册)[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
〔5〕吴楚才,吴调侯,阙勋吾,等.古文观止[M].长沙:岳麓书社,2001.
〔6〕班固撰,安平秋.二十四史全译·汉书[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
〔7〕万丽华,等.孟子[M].北京:中華书局,2012.
〔8〕鲁迅.汉文学史纲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