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勒姆的女巫》中的叙事与伦理

2022-05-30 11:14:30许畅
文学教育 2022年11期
关键词:叙事时间伦理选择阿瑟

许畅

内容摘要:美国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的代表作《萨勒姆的女巫》通过对叙事时间的把控刻画出一场艰难悲壮的伦理选择历程。文本展现出主人公普洛克托所经历的身份危机的潜存、伦理困境的激化与伦理选择的完成三个过程。停顿的使用显著放大了普洛克托背后潜存的身份危机,女仆玛丽·沃伦的概述将普洛克托推入伦理困境,清晨萨勒姆监狱的场景叙事升华了普洛克托最终的伦理选择。

关键词:阿瑟·米勒 《萨勒姆的女巫》 叙事时间 伦理身份 伦理选择

阿瑟·米勒是美国著名剧作家,与尤金·奥尼尔、田纳西·威廉斯并称“20世纪美国戏剧三大家”,其剧本《萨勒姆的女巫》获1953年托尼奖“最佳剧本奖”,并曾以633场的连演记录成为百老汇舞台上经久不衰的经典作品。这部剧本描述了1692年发生在北美马萨诸塞州萨勒姆镇的一场株连400多人、绞死72人的“逐巫案”,戏剧主角普洛克托是一个具有多重伦理身份的复杂形象。作者通过对叙事时间的把控,展示出普洛克托面前伦理困境不断深化的过程,并最终展示出普洛克托关于生死的终极伦理选择。

以往针对《萨勒姆的女巫》这一文本的研究主要从心理分析、创伤理论等角度入手,尚未有从文学伦理学角度分析这一文本的研究成果。本文将基于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结合西方叙事学理论,分析主人公普洛克托所面对的伦理身份、伦理困境与伦理选择问题。

一.停顿与身份危机

聂珍钊教授指出:“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1],普洛克托身上潜存的身份危机是后续一系列伦理问题产生的源头——其自我身份认知与其心理期待并不相符。普洛克托生性本分、恪守正义,但由于对肉欲的放纵而与女仆阿碧格犯下淫乱之罪。他无法接受淫乱这一事实,罪过与期望之间的冲突带给他持续性的痛苦。淫乱之举无法收回,他便永远无法再使自己的人格形象合乎心理期待,就像作品中说的:“这种人没有什么洗涤自己罪恶的宗教仪式”[2],他只能任凭自己的人格形象长期以一种丑陋的、有瑕疵的姿态定格在与其心理期待存在偏差的位置上。

根据热奈特的理论,“叙述时间无穷大,故事时间为零,即‘停顿”[3]。文本的第一幕中使用了大量停顿,其对于建构普洛克托的伦理身份、突显普洛克托的身份危机具有重大意义。申丹教授指出:“停顿通常以关于某个观察对象的描述出现在叙事作品中。”[4]普洛克托出场后,文本中出现了一段长达一页左右的停顿,叙述者详细地阐述了普洛克托复杂矛盾的伦理身份。从中,我们能够得知普洛克托的淫乱之事尚未被公之于众,在同镇人心中,他可敬可畏,但这种外在形象与自我认知之间的偏差致使“他本人也把自己看成是一个骗子”[5]。

普洛克托身上极为复杂的一面在于他的人性与兽性相互抗衡,二者均具有极强的作用力却又无法压制另一方,这就导致面对与自己偷情的阿碧格,普洛克托的态度是摇摆不定的。他能够在理智的控制下与阿碧格断绝关系,却不能克服内心兽性对肉欲的渴求;他能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伦理身份的矛盾性,却又没有足够的决心解决这种身份危机。对于家中的妻儿而言,他是一个应当履行责任的丈夫和父亲;对于阿碧格而言,他是一个已经献出爱意和肉体的情人。两种身份无法共存,却都难以割舍。初次进入巴里斯家并见到阿碧格时,他对阿碧格的态度是“瞥了她一眼就朝贝蒂床前走去”[6],此时的他试图逃避与阿碧格的接触,逃避自己作为阿碧格情人的伦理身份。但在阿碧格主动对他说话,并且夸奖他“多么强壮”时,他忍不住“露出一丝会意的微笑”[7],开始无法克制内心的情欲。然而,当阿碧格走近他并且开始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时,他的反应却又变成“朝前走一步打算躲开”[8],他对于自己的情感又一次产生动摇,试图逃离自己的情人身份。第一幕中,普洛克托与阿碧格的接触充满着徘徊,他看似坚决,却每次都在“坚定地”做出某个动作之后立即在语言上显出迟疑,抑或在看似果决的言语过后无意识地吐露出内心的藕断丝连。种种表征充分体现出,面对丈夫和情人这两个伦理身份,普洛克托是纠结、挣扎的,他没有足够坚定的意志来做出选择,于是造成了身份危机的长期潜存。

随着情节深化,我们能够发现,面对宗教时的普洛克托同样处于矛盾状态。一方面,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另一方面,他却对于教区牧师存在极强的不信任。“牧师是上帝派来的人”[9],根据教义,顺从牧师与顺从上帝是一致的,而普洛克托却需要面对两个矛盾的伦理身份:一个虔诚面对上帝的人,与一个对牧师感到不满的人。作为上帝的子民,普罗克托“讨厌地狱”[10],体现出对宗教信仰的虔诚与畏惧。但同时,作为牧师巴里斯的教民,普洛克托明确反对其无理要求,要求“说出自己心里的话”[11]。外在环境中,一面是极具威信的吕蓓卡认为他“不是那种人”[12],要求他“不能反对你的牧师,跟他握手,言归于好”,另一面是巴里斯牧师认为他是那个“反对他,也反对当局”的派系的首领。普洛克托所说出的那句“也想参加(反对派系)”更多是一种牧师诬陷下的愤慨之言,而至于究竟要将自己定义为何种身份的人,他仍旧是矛盾的。

阅读第一幕,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伦理身份矛盾复杂的普罗克托,可以预想到的是,一旦激化因素出现,他必将被推入一场难以脱身的伦理困境。

二.概述与伦理困境

自故事开始,普洛克托作为伊丽莎白丈夫的身份就与其作为阿碧格情人的身份相互冲突,这一矛盾的存在在深层次上又进一步表现为其理想形象与现实形象、其自我形象认识与他人认识的冲突。这种身份危机在第一幕中只表现为作者通过停顿展示出的普洛克托内心潜藏的矛盾與挣扎,然而当这种危机被其他因素深化,伴随着通过概述集中展示的种种矛盾激发点,文本叙事节奏猛然加快,一场被激化的伦理困境出现在普洛克托面前。

什么是伦理困境?聂珍钊教授在《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论述:“伦理困境指文学文本中由于伦理混乱而给人物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矛盾与冲突。”[13]针对伦理困境的产生,聂珍钊教授指出:“伦理困境往往是伦理悖论导致的,伦理困境有多种表现形式,例如伦理两难,就是伦理困境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14]文本进入第二幕后,一场由于阿碧格对普罗克托痴狂的爱而产生的谎言变成了一次充满诬陷与谋害的审判,三十九人被拘捕并随时可能被绞死。面对此般境况,是否说出真相,他将何去何从?

在玛丽·沃伦的概述中,我们看到一场声势浩大却又荒诞无理的审判,当这种审判以概述的方式展开,呈现在普洛克托以及每一位读者面前的就是一幅奇妙的画面:一张又一张荒诞的画面以极快的速度在眼前呈现,没有任何供人喘息、寻觅理性的余地,只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荒诞冲击着意识。玛丽的概述几乎是一场对于荒诞的提炼,而每一处荒诞都沾染着无辜的鲜血,都刺激着普洛克托的道德意念。此前,淫乱之举的压迫感是一个潜存在普洛克托身后的危机,而这一刻,潜在的身份危机转化成了一场明确的伦理困境摆在了普洛克托面前。

纵观《萨勒姆的女巫》全文,情节发展的过程即是普洛克托人性逐渐克服兽性的过程,第一幕中的普洛克托表面上矛盾不决,但其内在人性在暗暗壮大。这一幕中,普洛克托更加坚定,当叙事节奏不再一唱三叹,普洛克托的意志也逐渐摆脱了犹疑不决。

构建普洛克托伦理身份时的停顿实际上描绘了一个极为漫长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普洛克托进行着艰难的精神斗争,而第二幕的概述则将叙述节奏骤然加快,逼迫其迅速做出选择,也暗示着普洛克托郁结于胸的矛盾终于到达了开始发泄的转折点。玛丽·沃伦的大篇幅概述不仅起到情节推进作用,更以其快节奏的、喷薄而出的叙述引导出普洛克托的内心倾泻时刻。那种缓慢而详尽的思索已经积聚到极点,取而代之的是思绪的爆发。对于普洛克托而言,罪过已经犯下,没有更改的余地,面对身份危机,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让真实的自己暴露在众人面前,选择淫乱之罪的自我揭露。在普洛克托进入法庭并坦然说出自己的淫乱罪,揭示了阿碧格举动的真相时,他对于面前的伦理困境做出了明确的回应,也悲剧性地逃避开了一个伦理身份的矛盾点。

在玛丽·沃伦的概述中,作者没有向读者展示一个全方位详尽化的图景,而是用玛丽·沃伦所特有的极具冲动性和渲染力的语言构造出了一场“道貌岸然”实则荒诞可笑的审判,而在这快节奏的叙述中,“三十九人被捕”“将被绞死”等骇人听闻的字眼如同暴雨中的雷声阵阵轰击着人的意识。从这一幕叙事开始,伦理问题被激化,仿佛一场战斗已经打响,一切情节都与语言一样紧迫起来。后文中,几乎再也没有文章最开头的停顿,当危机终于降临,表面的宁静就不复存在,当危机演化为两难选择,前方就往往是不可回避的“死亡”。

三.场景与伦理选择

第四幕中,历经身份危机和伦理困境的普洛克托面临着三重伦理身份的抉择:宗教身份、家庭身份、罪犯身份。在这一幕中,普洛克托的伦理选择经历了犹疑延宕——做出选择——改变选择的历程,这也是他作为萨勒姆镇百姓所走出的最后一步身份觉醒之路。他面临的是一个终极的伦理困境,这个伦理困境是一个几乎必将通往悲剧的两难境地。普洛克托已经被捕,他要么选择撒谎,承认自己被魔鬼所毒害,保住性命来守护自己的妻儿,但同时践踏自己的人格、背叛自己宁死不屈的朋友;要么坚持真相拒绝忏悔,誓死捍卫正义与尊严,但永远放弃生命和自己弱小的妻子与孩子。

第四幕的故事时间仅有几小时,但却拥有着近四分之一的文本篇幅。这一幕中的人物以最大程度聚集在一起,成为全剧中同时登场人物最多的一幕。在这一幕的叙述中,凌晨显得格外漫长,亦如普洛克托的抉择之艰难与矛盾之纠缠复杂。这是普洛克托为了正义与尊严而做出赴死抉择的一幕,是普洛克托生前的最后一幕,也讲述着普洛克托最后面对伦理两难时的痛苦与艰难,真实展现着他做出选择前的犹豫和徘徊。随着叙述节奏放缓,作者用大量笔墨细致刻画普洛克托行刑前的清晨萨勒姆监狱的全景:整个法庭弥漫着颓丧昏庸——醉酒的警长、麻痹的犯人……同时,苦口婆心的赫尔牧师、怀有身孕的妻子伊丽莎白让普洛克托愈发难以放弃生命,而坚守正义不愿屈服的吕蓓卡、宁被石头压死也拒绝说谎认罪的詹例斯老头又让普洛克托无法背叛朋友和尊严。

这一刻,非理性意志已经再也无法主宰普罗克托的行为,他的理性意志、人性因子取得了对于非理性意志、兽性因子的绝对胜利,他已经直面自己人格中的兽性并将自己淫乱之罪公之于众,同时完全揭露阿碧格的嘴脸,与内心对于阿碧格的肉欲完全决裂。纵览全文,真正促使普洛克托发生伦理身份转变的因素主要来自噩耗的冲击:三十九人被捕,还将有无数无辜的人被诬陷,若他不认罪则所有无辜的人将被绞死。这一悲剧事件发生的渊源都在于普洛克托没有决心果断放弃阿碧格情人的伦理身份。如果说这个时候的普洛克托还在为是否放弃情夫身份而徘徊,那么妻子伊丽莎白的被诬陷和被逮捕则令他幡然醒悟,他为自己对肉欲的放縱和对家庭的背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对于婚外情的眷恋让阿碧格无法割舍,而他藕断丝连的举动促使了阿碧格因爱生恨,最终阿碧格选择了用邪恶的方式获得自己的爱情。在一切丑恶以其真实面貌扑来的瞬间,普洛克托看到了自己的任性妄为、恶德败行,他的灵魂因自我反省而获得新生。临刑前的最后一个清晨,他面对了最艰难的一次选择——一次无论做出何种选择都将同时遵守道德并违背道德的伦理选择。他在绝境中感受到了最彻骨的悔恨与反思,并因此看到并发掘出自己伦理身份中最光辉的一面,最终他以一种极为神圣的姿态毅然走向死亡,完成了灵魂的苦修,在踏入地狱的同时走进了天堂。

其实,普洛克托的伦理身份决定了他必将经历一个极为犹疑不决而反复无常的伦理选择过程。首先,他是一个极为虔诚的宗教信徒,而赫尔牧师则劝说他为了生命和正义而欺骗上帝。其次,他期待正义的自我形象,这使他坚定守护自己的尊严,不愿意为了保存性命而践踏自尊。场景叙事是作者人为处理痕迹最微小的一种叙述时限,让普洛克托这样一个纠结矛盾的形象在最后一刻以最真实的状态呈现在读者面前,读者终于得以触摸普洛克托的灵魂。作者想要凸显的不再是一个人的迷茫亦或是一段历史的荒诞,而是只想注视着一个艰难的选择,一场仿佛极为简易、却又无比复杂的抉择。

普洛克托的伦理身份从踏进监狱的那一刻开始变化,并在选择走向死亡的瞬间升华。剧本中出现了一个巧妙的回环,即最初的他在面对同镇人的敬重时认为自己“是一个骗子”,而最终他为了守护面对全萨勒姆镇百姓时的尊严而毅然拒绝做一个骗子。当他终于坚定于自己的选择、虔诚地向伊丽莎白道歉并得到对方的宽慰时,他其实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伦理身份,也同时踏过了这场伦理困境,沿着自己的选择走向崇高与死亡。

《萨勒姆的女巫》题材来自于社会史实,又在文学艺术的升华中创造出高于史实的经典传奇。阿瑟·米勒用漫长的停顿充分刻画出一个潜存身份危机的普洛克托形象,在伴随着概述而骤然加快的叙事节奏中将其推入伦理困境,又在场景叙事中见证了其生命最终的伦理选择。这个面对着身份危机与伦理困境的人在做出无论如何都必定通向悲剧的选择的那一刻找到了自己最为神圣的身份归属,在走向死亡的同时书写了伟大与崇高,将其对于一个强权而昏庸的社会的无限控诉留给了读者。

参考文献

[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尚必武.叙事学研究[J].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20(04):71.

[3]尚必武.当代西方叙事学史论纲[J].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2019(02):23-30.

[4]尚必武.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对外传播谈中国学术“走出去”——聂珍钊教授访谈录[J].对外传播,2019(10):57-59.

[5]刘兮颖.<赫索格>中的身份危机与伦理选择[J].外国文学研究,2015,37(06):109-115.

[6]刘兮颖.空间表征、身份危机与伦理选择——<卢布林的魔术师>中雅夏形象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2018,40(05):59-71.

[7]黄晖.<郊区佛陀>的空间书写与伦理身份建构[J].华中学术,2019,11(04):1-9.

注 释

[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63页。

[2][美]阿瑟·米勒:《萨勒姆的女巫》,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第71页。

[3]Genette.NarrativeDiscourse.Ithaca:CornellUniv Pr,1979.p.95.

[4]申丹、王麗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3页。

[5][美]阿瑟·米勒:《萨勒姆的女巫》,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第72—88页。

[6][7][8][9][10][11][12][美]阿瑟·米勒:《萨勒姆的女巫》,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第72—88页。

[13][14]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58—2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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