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
磨坊的主人阿历克塞·比留科夫是个矮壮而结实的中年男人,论身材和相貌,颇像孩子们读过儒勒·凡尔纳的作品以后常梦见的那些举止粗野、动作笨拙、脚步沉重的水手。他坐在他那小屋的门槛上,懒洋洋地吧唧着已经灭了的烟斗。这一回他穿着兵士的灰色粗呢长裤和沉重的大皮靴,然而没穿上衣,没戴帽子。其实外面已经是深秋天气,潮湿而阴冷了。
潮湿的雾气自由自在地钻进他的坎肩,可是磨坊主人的粗大身体像鸡眼那么硬,分明没感到寒意。他那又红又肥的脸照例神情淡漠,皮肉松弛,仿佛半睡半醒似的。他那埋在一堆肥肉里的小眼睛阴郁地从眉毛底下往四下里瞧,时而瞅着水坝,时而瞅着两间带宽檐的堆房,时而瞅着难看的老柳树。
堆房旁边有两个刚来的修士在忙碌:一个叫克辽巴,是个高身量的白发老人,穿着溅了污泥的法衣,戴着打了补钉的旧法冠;另一个叫焦朵尔,黑胡子,黑脸,大概是格鲁吉亚人,穿着普通的农民式羊皮袄。他们正从大车上卸下一袋袋黑麦,是运到这儿来磨成面粉的。离他们稍远点,在一块乌黑而泥泞的草地上,坐着磨坊的工人叶甫塞,是个年轻而没生唇髭的小伙子,穿着短小的破羊皮袄,已经喝得大醉。他手里揉着一张渔网,做出修补的样子。
磨坊主人转动眼睛.东张西望很久,没开口说话,后来把目光停在搬袋子的修士身上,用男低音粗声粗气地说:“你们这些修士,为什么在这条河里打渔?是谁准许你们这么干的?”
修士们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看磨坊主人一眼。
磨坊主人沉默了一会儿,点上烟斗,继续说:“你们自己打渔不算,还容许城关的小市民来打渔。我已经从城郊,从你们那儿包下这条河,付过你们钱,可见鱼是我的,谁也没有权利来打渔。你们经常祷告上帝,可又认为偷偷摸摸不算罪过。”
磨坊主人打个呵欠,继续抱怨道:“你瞧,他们养成了什么习气!他们当是他们做了修士,日后准保能做圣徒,对他们就没有个管束了。瞧着吧,我不管那套,偏要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告一状。调解法官才不管你穿没穿法衣。要不然,也不用找调解法官,我自己就能对付。往后我碰上谁在河边钓鱼,就狠狠地给他一个‘脖儿拐,叫他直到世界末日也不愿意再钓鱼了!”
“您不该说这样的话,阿历克塞·陀罗费伊奇!”克辽巴用男高音说,“凡是敬畏上帝的好人,对狗都不会说这样的话,何况我们是修士!”
“修士,”磨坊主人讥诮道,“你要吃鱼?不是吗?那你就花钱在我这儿买,别偷嘛!”
“主啊,难道我们在偷吗?”克辽巴皱起眉头说。“为什么说这种话呢?我们的见习修士打过渔,这话是不错的,不过他们原是经修士大司祭许可才这样做的。修士大司祭认为:您交的钱不是包下整条河,只是您有权在我们的岸边撒网罢了,并不是把整条河都包给您了。河不是您的,也不是我们的,而是上帝的。”
“修士大司祭也跟你差不多,”磨坊主人嘟哝道,“他也喜欢变着法儿骗人!我可不来管他是什么人。在我眼里,修士大司祭跟你,或者,喏,跟叶甫塞,是完全一样的。往后我在河边碰上他打渔,也照样会揍他一顿。”
“既然您存心要打修士,那也随您。您已经打过维萨里昂和安契庇,那就再打别人吧。”
“别说了,你不要去惹他!”焦朵尔拉着克辽巴的衣袖说。
克辽巴醒悟过来,闭上嘴,開始搬口袋,可是磨坊主人仍然骂个不休。他懒洋洋地发牢骚,每说完一句话就吧唧一会儿烟斗,吐一口唾沫。打渔的问题讲到无可再讲以后,他想起以前有过两袋面粉,似乎被修士们“蒙混”去了,就开始为那两袋面粉骂街。后来他发觉叶甫塞喝醉了酒,不干活,就丢下修士,朝着那个工人发脾气,弄得空中满是刁钻古怪而又难听的骂人话。
两个修士先是隐忍着,光是大声叹气,不久后克辽巴就受不住了。他把两只手合在一起,带着哭音说:“神圣的主宰啊,再也没有比要我到磨坊来更苦的差事了!这儿是个活地狱!地狱,真是地狱呀!”
“那你就别来!”磨坊主人顶他一句。
“圣母啊,我倒情愿不来,可是我们到哪儿去找磨坊呢?你自己想一想吧,这一带除了你的磨坊再也没有第二家了!
磨坊主人不肯罢休,继续向四面八方抛出叫骂声。看得出来,发牢骚和谩骂已经成为他的习惯,跟吧唧烟斗一样了。
“你至少不要提魔鬼吧!”克辽巴恳求道,惊慌地胖巴眼睛,“得了,你少说几句吧,劳驾!”
磨坊主人不久就沉默了,然而这倒不是因为克辽巴央求他。原来水坝上出现一个身材矮小而驼背的老太婆,面容忠厚,穿一件古怪的、像甲虫的背脊般的花条长外衣,随身带一个小包,拄着一根小拐杖。“你们好,神甫!”她吐字不清地说,对修士们深深地鞠躬,“上帝保佑!你好,阿辽宪卡!你好,叶甫塞!”
“您好,妈妈,”磨坊主人嘟哝道,眼睛没瞧着老太婆,皱起眉头。
“我到你这儿做客来了,我的好孩子!”她说,不住微笑,温柔地瞧着磨坊主人,“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大概从圣母升天节起,我们就没见过面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一起待会儿吧!不过你好像瘦了。”小老太婆在磨坊主人身旁坐下。在这个大汉身旁,她穿着那件小小的长外衣越发像是甲虫了。
“是啊,从圣母升天节起就没见过面了!”她继续说,“我一直惦记着你,想你把心都想痛了,儿子,可是临到我要动身来看你,不是天下雨,就是我得病了。”
“现在您是从城郊来吧?”磨坊主人闷闷不乐地问。
“从城郊来。从家里照直上这儿来的。”
“您既然有病,体质又这么差,就该待在家里,不该出来。嗯,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您也不怕磨破鞋底!”
“我来看看你呗。我呢,有两个儿子,”她转过脸去对修士说,“这是一个,另外还有一个瓦西里,住在城郊。一共只有这么两个。我活着也罢,死了也罢,他们都无所谓,可是,在我的眼里他们到底都是亲人,是我的安慰。他们缺了我倒能活下去,我呢,缺了他们就好像一天也活不下去。不过,神甫,我老了,从城郊走到他这儿,觉得吃力了。”
紧跟着的是沉默。修士们已经把最后一个袋子抬进堆房里,在大车上坐着休息了。醉醺醺的叶甫塞手里仍旧揉搓着渔网,睡意朦胧地频频点头。
“您来得不是时候,妈妈,”磨坊主人说,“我马上就要坐车到卡里亚席诺村去了。”
“去吧!上帝保佑你!”老太婆叹道,“不要为了我就丢开正事不办。我歇上一个钟头就回去了。瓦夏和他的孩子都向你问好,阿辽宪卡。”
“他还在灌酒吗?”
“喝得倒不算太多,不过喝总是喝的。这种罪孽也用不着隐瞒,他是在喝酒。你知道,他也没有钱喝很多的酒,除非有好心的人请他喝。他的日子过得苦啊,阿辽宪卡!我瞧着他就难受。家里没有东西吃,孩子穿得破破烂烂,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上街,裤子全破了,皮靴也没有。我们一家六口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真是穷极了,穷极了,没法想象还有比这更苦的了。我就是来特为求你的。阿辽宪卡,你就看在我这个老婆子的面上,帮帮瓦西里的忙吧。他到底是你的亲兄弟!”
磨坊主人一言不发,眼睛瞧着一旁。
“他穷,可是你呢,赞美上帝吧!你又开磨坊,又有菜园,又做生意。主赐给你聪明才智,把你举得比众人都高,叫你吃得饱饱的。况且你独身一人。可是瓦夏有四个孩子,我这个该死的又拖累他,他的工钱一共就只有七卢布。他怎么养活得了这么些人?你帮帮他吧。”
磨坊主人一言不发,专心地装他的烟斗。
“你肯给点吗?”老太婆问。
磨坊主人一言不发,仿佛嘴里装满了水似的。老太婆没有听到回答,就叹口气,抬眼看了看修士们和叶甫塞,站起来说:“好,求上帝跟你同在,不给就算了。我早就知道你不肯给。我多半是为纳扎尔·安德烈伊奇的事才来找你的。他哭得很厉害,阿辽宪卡!他吻我的手,不住央告我到你这儿来求你。”
“他要怎么样?”
“他求你还他的东西。他说:‘我先前把黑麦运到他那儿去磨,可是他没给我面粉。”
“您用不着管人家的闲事,妈妈,”磨坊主人抱怨道,“您的事就是祷告上帝。”
“我一直在祷告,可是不知怎的,上帝不理我的祷告。瓦西里成了叫化子,我自己也沿街讨饭,穿着别人的长外衣走来走去,你呢,倒过得挺好,可是只有上帝才知道你长着一颗什么心。哎,阿辽宪卡,贪婪的眼睛把你毁了!你样样都好:又聪明,又漂亮,又是体面的商人,可就是不像个真正的人!你不和气,从来也没有个笑脸,一句好话也不会说,一点慈悲心肠也没有,活像头野兽。瞧瞧你这张脸!人家都在背后数落你,我听得好伤心哟!喏,你就问问这两位神甫吧!他们胡乱说你吸人的血,横行霸道,晚上带着你的强盗伙计们打劫过往的行人,偷人家的马。你的磨坊就像一个被上帝诅咒的地方。姑娘和男孩都不敢走近,大家都躲着你。人家给你取的外号不是别的,而是该隐和希律啊。”
“您胡闹,妈妈!”
“你走到哪儿,哪儿就不生草;你在哪儿呼吸,哪儿就没有苍蝇飞。我老是听见人家说:‘唉,只求有人快点把他打死,或者定了罪才好!做母亲的听了这些话是什么滋味?什么滋味啊?你到底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的血肉呀。”
“不过我得走了,”磨坊主人说着,站起来,“再见,妈妈!”
磨坊主人从堆房里拖出一辆大板车,牵出一匹马,把它像小狗似的往车杠中间一推,开始拴马。老太婆走到他的身旁,瞧着他的脸,泪汪汪地眨巴眼睛。
“好,再见!”她说,这时候,她的儿子很快地穿上长外衣,“托上帝的福,你就在这儿住下去吧,可是别忘了我们。等一等,我送给你一点礼物。”她压低喉咙说。
“昨天我到助祭太太家里去,他们给我吃东西,我就藏起一个留给你。”老太婆向儿子伸出一只手去,手里拿着一块不大的薄荷饼干。
“您走开!”磨坊主人叫道,推开她的手。
老太婆窘了,饼干从她手中掉下地,她慢腾腾地往水坝走去。这个场面给人留下沉重的印象。姑且不谈修士们大叫一声,吓得摊开了手,就连喝醉酒的叶甫塞也愣住了,惊恐地望着他的主人。不知道是磨坊主人理解了修士们和工人脸上的表情呢,还是也许有一种沉睡已久的感情在他的胸膛里动了一下,总之,他脸上掠过一种类似惊吓的神情。
“妈妈!”他叫道。
老太婆打了個哆嗦,回过头来看。磨坊主人匆匆地把手伸进衣袋,从那儿取出一个皮革制的大钱包。
“给您,……”他喃喃地说着,从钱包里取出一把钱来,有钞票,有银币,“您拿去吧!”
他手里攥着那把钱,揉搓着,不知什么缘故转过头去看一眼修士们,然后又揉搓。钞票和银币顺着手指缝里漏下去,一个个回到钱包里去了,结果手里只剩下一枚二十戈比银币。
磨坊主人把它细细地看一遍,用手指头摩挲着,然后涨红脸,把它交给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