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小万馒头铺”里的小万是个男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二十来岁,细纤纤的,男孩样儿。宽眉,大眼,但都又浅又淡,我想可能这就把一些看起来锋利的东西淡化了、中和了。加上一张爱说爱笑的嘴,他给人的印象总是和和气气的,好像一家人的话都让他说了,他母亲和妻子不大说话,时时刻刻闷头干活。反正这样一个小作坊,完全以人力顶着呢,根本放松不得。
小万的馒头铺只有三个品种:馒头、花卷、糖三角,用自制发面肥,蒸出来个个胖嘟嘟小猪羔子似的,好吃,实惠。
小万的馒头铺生产和售卖都在一个空间。正方形的小屋子里,依墙排列着一架笨重的和面机,一张超大案板,一个煤气灶,一溜顶上天棚的醒馒头的晾晒架,两摞半人高的面粉袋子垛,一个放成品的货架,当然了,还有一个收钱的小匣子。买馒头要站在门外,所有一切都看在眼睛里:他们的每个动作,每个人脸上的粉尘,每一块干净的屉布。
小万爱笑爱说话,一边手脚不停地劳作,一边和顾客打交道。这样我便知道了他一直跟母亲在一起,结了婚也和母亲在一起,他妻子和他是发小,他转过身来一只手比画到自己的下巴颏说,她小时候大鼻涕这么长。我知道他大半在开玩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边瞄他妻子,她正在把一块块面剂子揉成圆形馒头,没有抬头,也不反驳,抿嘴偷笑。他母亲一头白发,一定习惯了,没听见一样,只顾从售卖架上拿花卷装在袋子里递给我。
慢慢地,我也知道了小万馒头铺的运作。他们一家每天凌晨一两点钟起床,一天用掉十几袋子面粉——五十斤一袋,一次蒸十二三屉,每屉二十三四个馒头。这是日常工作,不包括订单。比如有一次北山大庙举办盛大法事,订了三万个馒头,小万一家人通宵达旦赶制了好几天。
小万抖了抖刚刚倾入和面机的面口袋跟我说,这个活计干不长,熬人,消耗太大,没法干长。谁都干不长,他最后还补充了这么一句。
我想也是,小店铺普遍的困境吧,干活的人不能一波波替代流动,老板当不成甩手掌柜,必须亲自下场劳作。母亲年纪大了,妻子必定还要带孩子——这时候,他们还没有孩子呢。
就在我们聊这件事不久,小万妻子开始显怀了,肚子越来越大。但我旁观着,她的活儿还是那些,不然怎么办呢?小小的作坊,人手有限。
接下来的几年,小万娘儿三个依然在楼下的小店铺里做着馒头、花卷和糖三角,小万的女儿由孩子的外祖母在乡下带着,偶尔能在店里看到。小姑娘笑眯眯的,模样像父亲,看起来要到上学的年龄了。
忽然有一天,毫无征兆的,小店铺换人了。也是一家三口,但不是小万一家了。我吃了一惊,仰头看门面,原来的门匾还在,这么多年风吹雨打,“小万馒头铺”几个字依然清清楚楚。我说,换主人了吗?男人回了一句是的,就不再吱声。
我发现他和小万不是一个类型的男人,立刻丧失了闲谈的兴趣。新主人增加了品种,除了之前的馒头、花卷和糖三角,还有小米发糕、荤素包子、酥饼、麻花、大馃子等。然而,小店并未坚持多久,不到一年就闭店了。邻居吴大妈说,啥啥都瓢轻的,不干黄了才怪呢。再开业的时候,牌匾换了,主人也换了,这一家专营自产蜂蜜。
有一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文友聚餐之后,我打车回家,一上出租车,司机和我都笑了,小万!几年没见,小万还是小万,只是稍微胖了一点儿,显得成熟许多,是个男人模样,那个男孩消失了。我这才知道,小万这几年都做了什么。他先是买了一间二手房,安排孩子上学之后,两口子一起去学开车,考下驾驶证就兑了一辆出租车,夫妻搭档,白天妻子开,晚上小万接手。媳妇白天开车兼顾着接送孩子上下学,他的老母亲做饭看家。
我说你这转行轉得彻底呀,都算跨界了。小万像从前一样哈哈大笑一阵。他说他在蒸馒头的时候,就一直打算转行,一边干一边打探琢磨,算得上机缘巧合,正好有人要出手出租车。小万说,要不然我怎么能有出租车开呢,这个城市的出租车已经不再增容了,想开都没得开。有这么个机会让我抓到了,只能说运气好。我说按着这个思路,你将来还会跳槽。小万又是一阵大笑,他说,现在我可没有这个想法,我要安心干几年。有些事就那样,得慢着点,不能着急,一边干一边看,骑马找马吧。
说话间我也快到家了,忽然想起刚才我的饭局,遇到一些文友总想让你说出写作的秘诀,说不出来他们就会露出怀疑和讨厌的眼神。没办法了,我就鹦鹉学舌,告诉他们要少用形容词,可是我用形容词也随心所欲。我就存心想开个玩笑吧,我说小万,你蒸了那么多年的馒头,蒸得又香又甜,一定有秘诀吧?反正你也不干了,告诉姐呗。小万说,蒸馒头能有什么秘诀?有秘诀的话,我还跳槽吗?你每天蒸上一锅,一天别落,用不了多久啥啥就都妥了。我说那不可能,你没有说实话。这次小万知道我开玩笑呢,他哈哈大笑起来,都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