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蹦子”的梦

尹全生

我的业余爱好是摄影。每次途经黄河，我都想方设法拍拍“母亲河”。多年积攒下来，这些照片已有近百张，能办一场黄河主题个展了。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我一直没有拍过壶口瀑布。

1999年春天，单位派我到陕北出差，碰巧那里距壶口瀑布不远。忙完工作的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赶上了开往壶口方向的长途车。途中有好心人提醒，让我在“白庙”下车，那里距景区最近，通常下车就有载客的“三蹦子”（一种机动三轮车），到景区十块钱车费。

太阳还没露头，初春的西北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我手提行李箱下了车，却没见到“三蹦子”，只有一辆毛驴拖的板车停在道旁。

毛驴车主见到我忙迎上来：“到壶口去吧？”他五十岁出头的模样，袖着手，脑袋缩在肩膀里，头上肩上满是白霜，鼻子冻得像个红萝卜。“这大冷天的，到壶口的‘三蹦子上午八点才有，你坐我的车咋样？”

眼下才八点，为了少挨冻，我打算就坐他的驴车。“单程多少钱？”

“‘三蹦子十块，我只收八块。”

经过反复讨价还价，他咬死少于八块不干，而且必须先付钱。我没办法只得依他。由于兜里钱不够，我便打开行李箱取钱付费。

我坐上车，他就牵着毛驴一路小跑，说这拉上客就好了，跑跑就暖和了。他边跑边掏出窝窝头来啃。我问他为啥不在家吃早饭，他说自己清晨六点就出门来等客，来不及吃饭：“儿子正读高中，老婆瘫痪在床，急等着用钱哩！”

话匣子一开，他就没完没了地讲起自己的故事来：高中毕业后，他上山下乡到了白庙村，并同当地农家姑娘结了婚。后来通过招工，他成了第一批社会主义建设者。“大干加苦干，一天当两天，月亮底下当白天，小风小雨是好天。”月工资二十多块钱，豁出命为祖国献青春，指望老婆能解决“农转非”，没想到这一天还没盼到自己先下岗了；每月一百多块的生活费难以养家糊口，就靠赶毛驴拉客来维持生计。他说自己新近制订了“十年计划”，目标有二：一是攒钱供儿子上大学，二是买辆“三蹦子”……

我为他鸣不平：“企业下岗政策害了不少人！”

不料他却说：“企业也难哪！就好比‘三蹦子超载了，不下来几个人，说不定啥时候就得翻车！”

前方响起了绵延不绝的沉雷般地轰鸣。他告诉我壶口瀑布到了，让我徒步过去。我嘱咐他，我还要赶时间，请他在原地稍等，返程还搭他的车，说完抓起相机就朝瀑布奔了过去。

好一个壶口瀑布！容纳了丰沛雪水的黄河从极目处漫漫涌来，到此河床突降，河水天塌地陷般地跌落，呼啸着倾注于狭窄的石潭中；那跌落下去的水先以掀天揭地之势腾起，然后翻着泡沫，浩浩荡荡涌向云霞斑斓处。

我颤抖着手举起了相机……

当我拍摄完毕去找那个汉子时，人不见了，驴和车也不见了！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的行李箱还放在车上，里面装着三万多元现金哪！那是刚从业务单位收的钱，要是丢了我得全赔。要知道，我当时月薪才几百块呀！

这时我才想起来，当我打开行李箱取车费时，老感觉背脊后有一对蛙一般鼓着的眼珠子盯着。

正当我崩溃时，那汉子赶着驴车从一条沟里奔了出来！到了我面前，他满头大汗，指着驴骂：“流氓！这狗日的是个流氓！看见母驴就疯了，拖起板车就撵！”

我马上打开行李箱，三万元现金原封不动！

不知是感动还是惊喜，我鼻子有些发酸，取出三张百元大钞塞给他。他愣了一阵，伸出两手摆动不止，边往后退边说：“这从哪儿说起哩？没道理，没道理嘛！你要是再这样，我、我现在就赶驴走人，咱各走各的……”

见他死活不肯收钱，我只得改变主意，说以壶口瀑布为背景给他照个相，以表谢意。他满口答应了。

为了保证拍照质量，选好角度开拍前，我囑咐他一定要精神点儿，表现出神采飞扬的神情：“我先说‘神采飞扬，你紧接着就说‘茄——子——。”

我喊了三次“神采飞扬”，他说了三次“茄——子——”，剩下的三张胶卷就咔嚓完了。我向他要了住址，说回家冲洗后寄给他。

他边点头边念叨：“还不知道照得咋样哩，一听到你说‘神采飞扬，我心里就发慌。我正发慌哩，你就咔嚓了……”

我问他为啥发慌，他说：“俺不知道咋样才算是神采飞扬。”

回家后，照片冲洗出来，我气得差点儿晕过去——

第一张照片，他的神情凝重如铁、目视无物，明显是用足吃奶力气才憋出来的。

第二张照片，他像是极端倦怠，好像连支撑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还半闭着眼睛，神色里充盈着那种只有长期在生活重压下喘息的人才有的卑微和虚脱。

第三张照片，当我按动快门的瞬间，那头驴从侧后方把脑袋探进取景框，人和驴定格的姿势，就如同情人在照新婚合影，几乎脸贴脸……

这样的照片别说上影展了，就是作为一点儿心意寄给对方也拿不出手啊！

无奈，我只能给那汉子写了一封信道歉，大意是另外再拍云云。

一晃十几年过去，这年秋天我们厂招聘了一批大学生，其中一名分配到我所在的技术科，他叫小安。领导特地交代，说小安是名校高才生，要我好好传帮带。

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小安也爱好摄影。一天闲暇，我把自己多年来的摄影作品拿出来和他交流。他一张张看着，突然拿起一张对我说：“这，这不是我爹嘛？！”

我接过照片一看，是那张驴车汉子与驴的合影！

小安兴奋地回自己房间拿过来一组照片：“这是我大三暑假回乡，正赶上我家买了‘三蹦子，我爹要我给他拍的。”

想不到世上真有这样碰巧的事——两张照片上的确是同一个人！

回头再细看小安拍的照片：在壶口瀑布的衬托下，那汉子一手拤腰，一手扶着崭新的“三蹦子”。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他昂首挺胸、目光炯炯，脸上那种近乎“胎记”的卑微和虚脱神色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此后，在我的黄河主题摄影展上，小安的这组照片都会友情展出。在它旁边，是那汉子与驴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