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凤晓
推开木门进入海伊城堡的院子,直面你的是一个壁龛,里面是一个戴着王冠的头像,手里托着王权宝球,披着皇袍,头像下方的铜牌上写着“理查德·布斯、海伊之王、书心王”(Richard Booth/King of Hay/Coeur de Livre)。上面并没有写日期,这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位“海伊之王”是几百年前城堡的主人,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国王。但事实上,布斯(1938-2019)是海伊小镇这座世界第一书镇的创建人。一九七七年四月一日,从牛津大学回到海伊小镇已经开了几年书店的布斯,在提出书镇概念的几年后,以一种戏谑又严肃的方式宣布海伊成为独立于英国的书国,自封为海伊之王,甚至模仿狮心王理查德,封自己为书心王理查德一世。布斯有一套自制国王用品,旗帜、王冠,以及用浮球阀制作的王权宝球、用别针别起来的王袍。第一任王妃是英国超模阿普里尔·阿什利(April Ashley)。当然,他的这个玩笑引来了当局的严肃对待与校正。然而,布斯建立书镇的念头真就把这个本来不太起眼的集镇推向了全国,乃至世界。今天的海伊小镇不仅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爱书人,而且其后的英格兰赛德伯书镇、苏格兰威格顿书镇,甚至是法国南部的一个乡村书镇都是在布斯的理念影响下成立的。
当年,布斯宣布海伊从大不列颠王国脱离出来时,指定的海伊王国的土地是当时处于半遗迹状态的海伊城堡。布斯一九七一年买下了这里,并在一楼开设了书店。今天的海伊城堡经过了修复,既保留了遗迹,也有了更大的空间。在爬过台阶进入城堡之前,壁龛的右后方与左后方分别有两个书架,那是布斯最早提出的“诚实书店”(Honesty Bookshop)理念的实践点。在“诚实书店”里没有店员,顾客选好喜欢的书后,按照一本书一英镑的价格投币,所得书款用作城堡的日常维护。因为书店里多是一些经济类或者现当代的畅销书,所以我们并没有在诚实书店选到太多书。不过,在海伊城堡的最顶层也有一面二手书架,在那里我们买到了弥尔顿诗歌全集、注解版《失乐园》、《柯勒律治传》、《济慈传》等。每本书都特别厚,且都是拥有近百年历史的老书,总共也就花了十九英镑。那面二手书架,仿佛是布斯曾经在这里开办的“海伊城堡书店”的缩影。
“诚实书店”
理查德·布斯书店
在海伊,人们很容易就能买到百年以上历史的书,运气好的话,还能以相对比较优惠的价格买到百年前作者在世时出版的作品。贝壳先生就只花了十英镑就买到了一本十九世纪的托马斯·德·昆西在世时出版的作品。到了海伊小镇,布斯所言之书的王国,你会觉得时间突然慢了下来,以至于买书的时候不想麻烦店主在电脑上帮你查找某本书,而是愿意一个书店一个书店,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去寻找。而当你最终找到自己想要的那本书时,那种感觉之美好是无法言喻的。为了买一本关于奥威尔的新书《奥威尔的玫瑰》(Orwell?s Roses),我跟贝壳先生走遍了小镇上的每一家书店,终于在有三层楼藏书的理查德·布斯书店(Richard Booth?s Bookshop,以下简称“布斯书店”)里找到了它。在这家以书镇创始人命名的书店门口,地面上有一块镶了金属边的石板上刻着“理查德·布斯书店,世界最大的二手书店”。
走进布斯书店,这里大得会让人晕眩。书店的中间是新书区,四周则都是旧书区。各种主题,各种年代,应有尽有。书架与书架之间长长的通道,令这里很像是一座图书馆。虽然看上去没什么艺术感,没什么独特之处,但这里的书真多。如果你对任何一个作家或诗人感兴趣,那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你想到的,想不到的,知道的,不知道的,在布斯书店里都可以找到。楼层与楼层之间的台阶上,每一级都写着在这里能找到的书的主题。我踩着“文学”“哲学”“心理学”“旅游”“政治”“宗教”“地质学”……一级级台阶走上去,感觉自己兴奋得要舞动起来。楼梯旁边的墙壁上挂着的都是当地艺术家的作品。
伊丽莎白·海科克斯在布斯书店
埃迪曼(左)与埃迪曼书店
布斯书店是镇上最繁忙的書店,但进入其中,站在自己感兴趣的那类书面前时,同时进入的还有寂静,我完全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存在。在二楼挑选文学类的书籍时,看到旁边摆放着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籍。那真是一本本巨著—无论从内容还是尺寸上看。我望向那些书的时候,正好看到了窗外一只鸟安静地栖在树枝上。它或许不像我一样对书感兴趣,但在那一瞬间的安静里,看到自然与颇有岁月的书籍这两项伟大的事物同时出现在视线中时,那种喜悦与幸福感是无以言表的。
值得一提的是,这家曾经属于布斯的书店,现在的店主是一对美国夫妇。女主人伊丽莎白·海科克斯(Elizabeth Haycox)是让美国西部牛仔文化崛起并且融入主流文化的美国著名作家欧内斯特·海科克斯(Ernest Haycox)的孙女。海科克斯最著名的作品当属被改编成电影的《关山飞渡》(Stagecoach)。站在书店内外,我都无法不慨叹这种文学关联。
从布斯书店出来,我们看到了著名的埃迪曼书店(Addyman Books)。书店有两层,虽然看上去不大,但里面充满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主题小房间,其中一间叫作蒸汽朋克室(steam-punk room),里面是相应的科幻题材;还有一间特别小的房间叫蝙蝠洞(bat cave),里面都是些吸血鬼题材的书籍。每个房间的拱门以及书柜,都采用了特别有异域风采的蓝色与金色设计,上面还有金色花纹。后来才了解到,这是店主根据十九世纪特兰西瓦尼亚教堂(Transylvanian church)的内部装潢来设计的。进门左手边的小房间是传记文学区,我在那里发现了一本肖恩·奥凯西(Sean O?Casey)的传记之作《玫瑰与皇冠》(Rose and Crown)。之所以特别关注到这本书,是因为在海伊小镇上有一家酒馆用的就是这个名字,我是看到了书才明白,那个名字与这本书的关系。在海伊小镇,你会惊奇地发现,这里到处都是书的痕迹。
埃迪曼書店内景
通向楼梯过道的左手侧的书架上的书都是新书,楼梯两侧也都摆满了新书。我在楼上艺术主题的房间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关于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的书。其中封面设计得最具艺术性的,是英国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的同学,英国著名诗人、历史学家与传记作家彼得·昆内尔的《约翰·拉斯金:一位先知的肖像》(John Ruskin:The Portrait of a Prophet),这本书出版于一九四九年。最有趣的是,我发现在题目页上用铅笔写着:二○○六年七月购自格拉斯米尔(Grasmere)。我们从湖区来到威尔士的书镇,在这里发现了因为各种原因从湖区来到海伊小镇的书。如果书会言语,它会不会很高兴我们又把它带回湖区?一本书的旅程真是奇妙。书店本来就是让人产生各种想象与联想之所,是可以跨越时空之地。当我在埃迪曼书店一个小角落看到罗伯特·麦克法伦(Robert Macfarlane)作品区的时候,尤其是《古道》(The Old Ways)这本书时,思绪很难不回到他走过的英国的那些小道,以及其中的哲思。除了找到好书的欣喜,在书店中的这种自由,也是书店吸引所有爱书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结账时,柜台后面坐着的是一位白发苍苍又目光犀利的老先生,正是这家书店的主人德里克·埃迪曼(Derek Addyman)。因为几天前离开苏格兰书镇威格顿时,“书店”的店主肖恩·白塞尔(Shaun Bythell)曾经让我们去埃迪曼书店时,替他向埃迪曼问好。结账之后,我们对埃迪曼说了这事儿,严肃的老先生向后一仰,说,哦,五六年前我们在海伊小镇见过面。他接着说道,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书店中顾客的事情,在很多事情上达成了一致,虽然他在书中写“顾客总是对的”,而我却不这样认为。他指了指我们的后面说,我在门上贴着的“顾客总是错的”,就是当时跟肖恩聊天之后得出的结论。我在心中舒了一口气,暗想,好在我们还算是比较安静的顾客,而且还在这里买了书。我回答,虽然肖恩说“顾客总是对的”,但是他书里面更多的是对很多奇怪顾客的取笑。埃迪曼笑了。我们收好书正要出门时,他突然喊了一句,如果你们再见到肖恩,就说,德里克问他好。我们回,没问题的,就离开了埃迪曼书店。
一出门我们就看到对面书店的店名—“谋杀和混乱”(Murder and Mayhem)。从店名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谋杀与侦探主题的书店。这家书店同样属于埃迪曼。埃迪曼是这书镇的元老人物之一,他的个性从“顾客总是错的”这句话中也能看出一二。二○一九年布斯去世时,埃迪曼在自己的橱窗里摆满了各种题材的黑色封面书以怀念这位海伊之王。埃迪曼最早为理查德·布斯工作,后来自己独立成店,在小镇上已经拥有三家书店了。埃迪曼书店是其中的第一家,建立于一九八七年。这家店一开始主要卖儿童书与科幻书,现在主题比较多,有传奇、运动、神话、登山、交通、音乐、文学、玄学等。
相比之下,建于二○○二年的分店要大很多,位置也更接近小镇中心,书也多很多,如媒体评价一样,是“这座著名书镇王冠上的宝石”。分店里,有一个专门的企鹅出版社简装作品房间,里面各个主题的书籍都有。挨着企鹅的房间是精装书区,那里可以买到很多初版书。我在那里买到的许多书中,最值得一提的一本是亨利八世的老师约翰·斯歌顿(John Skelton,1460-1529)的诗集。就在去海伊小镇的路上,我看了一本旧书《论男人,女人和书》(Essays about Men, Women, & Books)。此书在追溯“桂冠诗人”的历史时指出,历史上的“桂冠诗人”,最初并不是指在诗歌领域取得非凡成就的人,而是指拉丁文比较优秀的学者。在这个意义上第一位得此殊荣的正是这位约翰·斯歌顿。
诗歌书店(左)与小镇钟楼
在海伊小镇一定要提的,还有全英国唯一的一家诗歌书店,书店的名字就是诗歌书店(The Poetry Bookshop)。诗歌书店在小镇的中心,离小镇中心的钟楼不远。走过钟楼就可以看到一栋非常独特的建筑物,一楼除了玻璃之外都是黑色,上面写着店名—“thepoetrybookshop”,每一个单词都是紧挨着,没有丝毫缝隙;二楼则是黄色与红色砖瓦相间,店主夫妇克里斯·普林斯(Chris Prince)与梅兰妮·普林斯(Melanie Prince)就住在书店的楼上。
进门之后,可以看到克里斯就在柜台后面,总是拿着一本诗集在读。老先生看上去有绅士的仪态,也有诗人的儒雅。虽然诗歌书店只有一层楼,但我们几乎在那里待了大半个上午。那里有从A到Z的英语诗人以及非英语诗人的诗集、诗歌批评、传记。在那里,我还看到了商务印书馆的《建安七子诗歌英译》《孟浩然诗选英译》《王维的诗》等,甚至还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的《失乐园》汉译版。那里也有汉语的中国诗歌与批评,比如《唐诗三百首》《中国诗五讲》等。总之,书架上有整整两排都是中国诗歌与批评、中国诗歌的英译以及一些汉译的英文诗歌。
普林斯夫妇与诗歌书店内景
不远处的另一排则是日本俳句。架子上立着的白色纸板上,写的是俳句结构的三行,“我一心之所欲/便是坐在沙滩上/写俳句”(all i want to do/is sit on the beach/and write haiku)。那三行英文没有一个字母大写,全都是小寫。我先是去自己研究的华兹华斯那接近两排的书那看了看。大部分书我都有,我没有的又卖得太贵。他们的书信集卖到了五百英镑。当然值这个价,因为无论在哪家书店几乎都很难找全。离开那个书架时,我想着,下次吧。每当碰到价格特别高又特别想买的书,这是唯一能让自己走开的理由与动力了。我终究还是选到了自己特别喜欢的,价格又比较适中的书。其中一本,是传记作家理查德·霍尔姆斯的《脚步》(Footsteps),讲述的是他多年研究的柯勒律治、雪莱等浪漫主义诗人所真正走过的路。
就在我们安心选书时,听到一位大叔在问克里斯,能否用手机拍他手上那本书中的一首诗。来这家书店之前,我就听说这位店主在回答任何合理不合理的问题时,总是很得体很礼貌。哪怕是砍价,他都可以拒绝得很礼貌。但即使做好了准备,克里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强有力又诗意地落到了我的心里。他回答说:“You dont photocopy a poem. You remember it.”(你可以不影印一首诗。你记住它。)克里斯声音很低,但我在那一排书架的尽头,还是清晰地听到了每一个字。内心的钦佩油然而生,多么诗意,多么得体又多么让人舒服的一个回答。那位大叔并没有愤然而去,而是说着是的,到旁边背那首诗去了。我后来有些自责,怎么会有大叔会愤然而去的想法,因为来到这家书店的人都是诗歌爱好者啊。这一问一答,以及之后大叔的反应,都特别美好。
诗歌书店特别安静,或许是所有书店中最安静的一家。肖恩·白塞尔在他今年出版的新书Remainders of the Day(直译《每日所余》)中曾说自家书店卖得最慢的便是诗歌那一部分,往往是几年都没有一个订单,偶尔有一个买那部分书的订单时,都会让他升起一种喜悦的惊异。当一个诗歌区扩大到一家诗歌书店时,情况也没有好太多。好在真正喜欢诗歌的人,在诗歌书店不会空手而归。除了书架上的二手书,靠近柜台的桌子上以及橱窗里都是新诗集。在那里,当然可以一眼就看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露易丝·格丽克的诗集,以及英国桂冠诗人西蒙·阿米蒂奇(Simon Armitage)的诗集,也可以看到一些我们并不知是谁的诗人的作品。但随手打开一本,总能被其中几行打动。
海伊影院书店
我们看到一对年轻的夫妇给没有随他们出来旅游的小孩买了两本儿童诗,我听到克里斯说,这会是多么好的礼物啊。是啊,如果我们在童年都可以收到诗集这样的礼物,那我们与诗歌之间不会像现在这样,存在着那么大的隔阂吧。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了柯勒律治的长子,同样是诗人的哈特莱·柯勒律治在一八三○年写的一封信中的一句话:“有个人借走了我的华兹华斯诗集,我就像一个丢掉了烟袋的水手。”诗歌就是他最重要的陪伴,是他的眼睛,是他的慰藉。这多么令人羡慕呵!在今天,如果我们看到美丽的湖水、天空与美好的人,要借用谁的诗句来表达那种美的层次与程度以及内心的喜悦呢?我们脑中空空如也,我们的表达空洞乏味。
在诗人、作家凯特·诺凯斯(Kate Noakes)的书里,我读到了对来这家书店的读者的最好建议:随意挑一本你从未听说过的诗人的诗集,读一首诗,沉醉其中。最好是带着这本书到柜台处买了它(Kate Noakes. Real Hay-on-Wye. Seren, 2022, p. 71)。
走出诗歌书店,沿着出城的方向走五分钟左右,会看到左手边一家巨大的书店—海伊影院书店(Hay Cinema Bookshop,以下简称影院书店)。这家书店曾经属于理查德·布斯,布斯买下了这家影院,并把它改造成书店。也是在这家书店,他以长达几千米的书架,二十多万的图书总数,一度创造了吉尼斯纪录,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二手书店。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布斯把书店卖给了他的竞争对手里昂·莫雷利(Leo Morelli)。到了二○一六年,因为身体欠佳,莫雷利又把这家书店卖给了由他的九个员工组成的联盟。英国的《卫报》在二○一一年时曾经将这家书店描述为:“书籍的大教堂—庞大的建筑物,老式图书馆书架上的二手书塞到了房顶。”其他类的书籍我不了解,但是他们书店中二楼的文学批评类图书,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范围上都要胜过布斯书店。我们在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已经买了二十多本书。
钟楼书店
按我的经验,在二手书店,最难买到的就是质量特别好的文学批评书。文学作品在哪家书店都不难买到,文学批评却不一定。但在影院书店,这类书不仅多,而且也不陈旧,每个时代的都有。在影院书店,感觉可以待一整天,在喜欢的各类题材的区域逛,尽心挑选与购买,才会觉得满意。这家书店是我们离开海伊小镇时去的最后一家书店,也是下一次来这里时想去的第一家书店。这家书店的外面与城堡里的诚实书店很像,有两大排一英镑的书,不少书也很不错。不同的是,在影院外面的书架上挑选的书要去店里付款,在城堡的诚实书店里则可以直接把钱投到钱箱或扫码支付。从书架处再往前走一点有很多长木椅,坐在那里一本一本欣赏自己刚买的书,或者阅读其中一本都是特别好的体验。看累了,抬头就可以看到街上的人来人往,而且多半都背着书袋子;时而看到有人把买的书放进路边停的车里,再继续新一轮的购书。
我们在接近关门时间逛到的一家书店是钟楼书店(Clock Tower Books)。门上写着网友们对它的评价:“海伊小镇最好的小书店。”对,相对于布斯书店、影院书店等,钟楼书店实在太小,总共只有两小间,每小间又分了不同的区域。因为离关门大概只有十五分钟时间,所以我们迅即投入了选书中。这里有精装和简装的文学类书籍,更大部分是艺术、设计、历史、军事、科学、博物类书籍。当然,这里最吸引人的,还是进门那间房间里靠近右手边墙上的那一排旧书,其中最年轻的书也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在这里,我看到了威廉·考珀、爱德华·扬这些十八世纪诗人出版于十九世纪的诗集,价格稍贵,但可以接受。
在博物类书籍中,我看到一本特别有趣的书叫《笔耕锄作》(By Pen & By Spade),是一本园艺写作的集子,作者是大卫·惠勒(David Wheeler)。书名瞬间让我想起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的诗作《挖掘》(Digging)。希尼在那首诗里写,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是用铁锹(spade)挖,但他用的是“粗壮的笔”(squat pen)。他描述的,是对民族传统的继承与发扬。写作与园艺这两件事情,笔与锄头这两件工具,确实就有诸多相似之处。就在我想要不要买这本书时,时间已经到了,贝壳先生已经在为他选到的《海明威在西班牙》(Hemingway in Spain)这本书付款了。我放下那本书想着下次来,再仔细看看这本书。在海伊小镇,很多书店都会令你产生下次再来的想法。三天的假期对于小镇的二十多家书店来说,实在是太过短暂。我们还没离开就已经在策划到这里度过更长的假期了。
到了下午五点半左右,小镇上几乎所有的书店都关门了。整个小镇很快陷入安静。在街上偶尔看到的,都是和我们一样,白天买书、晚上到处寻找可以解决晚餐之所的人。大家笑着打招呼,很快就会发现彼此在某个餐馆重遇。在海伊,你很容易在不同的书店遇见相同的人。我们在诗歌书店时,便发现一位红色头发的老太太,在东欧和亚洲诗歌区寻找诗集。而当我们出现在汉考克和修士音乐书店(Hancock & Monks Music)时,又看到了那位红发老太太,在诗歌区几乎以跪着的姿势看书架低处的书。正在这时,我听见背后传来一位老先生的声音,说:“看,他们在跟踪我们。”我回头一看,是一位个子不高、比较清瘦的白发老先生,看上去笑呵呵的。他在跟那位红发老太太说话。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刚才是一起在诗歌书店的,我只是没有注意到他。他们注意到我,估计也是因为,对他们来说,我是一个外国人,却在他们语言的诗歌区非常投入地寻找诗歌。打过招呼后,老先生指着红发老太太说,知道吧,她是一个诗人。我刚要发问,她以半跪的姿势仰着头看着我说:“什么诗人啊,你看,我是地板诗人。”我忍不住笑了,后来也没好意思再问她的作品。说“再见”时,他们说,我们会在哪个书店再见的。直到离开,我们依然不知道彼此叫什么名字,虽然有些遗憾,但仔细想想,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书虫。
“書心王”理查德·布斯
在海伊小镇饭后的最佳去所,便是与小镇相距不到十分钟的怀河(River Wye)岸边。海伊小镇的全名“Hay-on-Wye”,意思正是“怀河畔的海伊”,与莎士比亚故居—“艾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Stratford-Upon-Avon)是同样的结构。它们都是河边的小镇,都有着不同意义上的世界之王,斯特拉福德小镇有文学之王莎士比亚,海伊小镇有书国之王布斯。怀河与艾文河一样都是流经诸多地方的河流。怀河的两岸有很多林木,所以当我们靠近怀河时,是在那些密集的林木边先听到河水声,穿过林木,才能看到蜿蜒曲折的河流,看到这条像是从长诗里流淌出来的河,会忍不住想到华兹华斯在《丁登寺赋》(1798)中对怀河的赞美。他将怀河称作林中的漫游者,是他的向导,在他迷茫困惑之时,是其心灵之所依:“噢,怀河!……/曾有多少次呵,我们精神转向你!”(顾子欣译)
两百多年后的我站在同一条河的岸边,听着同样的流水声,看着同样的漫游者,怎能不身心俱安、心怀感激。我们站在岸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河水蜿蜒流淌,就像对岸河边的鹭,一动不动雕塑般地盯着水中的食粮。不同的是,我们望着的是精神食粮,随时可以得到满足,而鹭望着的是腹中物,它需要等待。但在那个黄昏,我们与它没有太大的区别。英国夏天特别长,晚上八九点钟依然亮如白昼,我们在岸边石头上坐下,拿出一本书,在水声里有声无声地阅读白天在书镇寻得的书。
布斯最初提出书镇的想法,是希望书镇有一家综合的大书店,以及诸多不同专题的子书店。海伊小镇上有犯罪侦探主题的书店,有园艺主题书店,有专门的地图书店,诗歌书店也算是专题书店,也有儿童书店、音乐书店等,但是大部分书店都是比较综合的。布斯反对卖新书,但是大部分书店,包括他曾经经营的书店,以及埃迪曼这位老员工的三家书店,从半价的简装书到烫金的精装书都有。但我想,或许这些都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曾经设想的,以书店带动小镇餐饮、住宿、手工艺等的发展已经实现。这就像他去世后海伊小镇很多书店的橱窗里放的两张明信片中的其中一张所写的:“国王已逝,海伊王国万岁!”
事情甚至比他想象得还要乐观。布斯本来认为,书镇可能不会因为书而盈利,书只是人们来此的一个动因,其他消费才是主题。但是这个所谓的动因,如今已经成为小镇的主题,甚至是支柱产业。若遇到海伊文学节(Hay Festival),小镇会更加热闹。在布斯居住了半个多世纪的小镇上,总能看到一边走路一边阅读的年轻男孩女孩们。大部分爱书人来到这里,是不会站在书架前打开手机比对一下亚马逊上的价格的。与有共同志趣的朋友或爱人无论从哪里,无论走多远来到这书的王国,亲手找到自己喜欢的书买回去,这本身就是无比浪漫美好的一件事情。离开海伊小镇时,谁不祝愿海伊王国万岁呢?那是对书的祝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