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光
脂砚斋是曹雪芹的知音,批语每每提点章法,直指文心。第四十九回有一则脂批,似乎一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此回系大观园集十二正钗之文。”我认为它简明地指出了作者写作十二钗所采用的由分而总的总体思路。所谓“由分而总”,就是作者并非把十二钗作为一个整体一下子呈现出来,而是分散地、一个一个地写,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然后让她们以不同的方式,如万川归海一样,汇入到大观园中。比如先写童年的香菱,再写黛玉,再写宝钗,再写秦可卿,再写凤姐,再写元春姐妹,再映带出史湘云、李纨、妙玉等人。所以我在《黛玉的诗》中说:“如果说大观园是海,香菱、黛玉、宝钗、湘云等人便是一条条女儿溪,从四面八方汇流入海。”这个写法,跟《水浒传》写众好汉最后汇集到梁山泊有些类似。换言之,大观园就是十二钗们的“梁山泊”。不过,这句脂批也有不足之处,单单强调十二正钗,没有言及副钗中的宝琴、岫烟等人在这一回进入大观园的重要性。
关于这一回,蒙藏本有一段回末总批:“此文线索在斗篷。宝琴翠羽斗篷,贾母所赐,言其亲也;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宫裁斗篷是哆罗呢,昭其质也;宝钗斗篷是莲青斗纹锦,致其文也;贾母是大斗篷,尊之词也;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云有斗篷不穿,着其异样行动也;岫烟无斗篷,叙其穷也。只一斗篷,写得前后照耀生色。”这段批语对宝琴、黛玉等人的评论尚能搔着痒处,对岫烟的评语则不甚准确,这在脂批中很少见。这条回末总批,强调了服饰与人物性格之间的关系,恰如张爱玲所说,衣服是“随身带着的袖珍戏剧”,生动地言说着着装者的品位、个性及阶层。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大观园“琉璃世界”的雅集,〔清〕孙温绘
这两条批语,对我们理解小说的匠心很有帮助。从小说的总体构思而言,第四十九、第五十两回是十二钗们第一次比较齐整的集体亮相。原来写得比较多的,是宝、黛、钗的“三人行”,现在则是要给十二钗拍“集体照”。要拍照,自然要关注衣着,并通过衣着写出世态人情,写出贾府昔日的兴盛,写出十二钗的文采风流和意境之美。不过也许连作者也没意识到的是,第四十九回的重要性不仅仅体现在结构上,还在衣着细事中蕴藏着大乾坤,透露了皮毛服饰所蕴含的世界史。
十二钗并无炫富争奇之心,无意中却造成一种异彩斑斓、大富大贵的效果,其中唯有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一个“旧”字,轻轻一染,就把人物性格、家境画出来了。那个下雪天,岫烟到底穿的什么“家常旧衣”呢?小说也有交代。第五十一回,袭人回家探望母病,王熙凤端详其衣着,觉得寒碜,这么冷的天,该穿件大毛的,“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又查看包袱,“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
前两回写正钗们的服饰,这一回借袭人写副钗的服饰,又顺手补写了岫烟所穿的旧毡斗篷,还把平儿这个人写活了,真真是一箭数雕、笔笔不苟。
那么哆罗呢究竟是一种什么衣料呢?哆罗呢是舶来品,顺治、康熙年间荷兰来华使臣常向清廷进献此物。有学者怀疑哆罗呢一词是古法语draperie(纺织品)的音译,是否如此,尚有待进一步考定。付超《清宫生活中的铺垫—哆罗呢与印花毡》说:
哆罗呢,又名哆罗绒(broad cloths),是西方的一種宽幅毛呢类织物。这类织物以羊毛为原料,织物组织分为平纹、斜纹,以平纹居多。成品需两个步骤完成,初按织物既定的组织进行织造,再用特制的工具在织物的表面上进行捣毛,以使织物表面呈现出毛绒状,有效增加了毛织物的松软度。后经染色、印花等工艺,最终成为实用与艺术欣赏兼而有之的毛呢子。由于此类质地柔软、纹理细密、着色鲜艳、保温性强、便于携带,故时人根据成品质量、装饰特点,选作衣料、装饰料,或做毛毯材料。在十六世纪,荷兰制造这类毛呢已颇具特色,此时的英国、法国、意大利等国也竞相制造,并通常作为贸易出口物的大宗产品。(《收藏家》2014年第3期)
哆罗呢于乾隆年间成为宫廷常用的铺垫,并融入了苏绣、粤绣的式样、花纹元素。但乾隆之前的记载并不多见,大概康熙年间哆罗呢仍属于稀缺品。李纨穿的青哆罗呢对襟褂子,将进口面料做成传统衣服样式,很可能是由于曹家常年担任江宁织造,率先进行了这种结合。第四十九回还写到宝玉也穿着同样料子的衣服:
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
李纨的穿着比较素朴,宝玉的哆罗呢狐皮袄子则明显将这一面料和满洲贵族崇尚的皮草相结合,要罩上一件海獭皮(即海龙皮)的鹰膀褂,披一件玉针蓑,防雪的装备全面、精良,正是富家公子的派头。
在第四十九回的琉璃世界中,两大主角黛玉、宝钗的着装虽不是焦点,也很有特色。同样是鹤氅,黛玉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黛玉体弱,羽纱避雪,狐皮保暖,比较适合她;宝钗体丰耐寒,穿得薄一些。这处描写,或许受到《世说新语》中一则记载的影响:“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这是把黛玉、宝钗等人比作神仙了。除了这件羽纱狐皮鹤氅,黛玉还有一件大红羽缎对襟褂子(见第八回)也是为了避雪而穿。那么“羽纱”“羽缎”究竟是什么东西?王士禛《香祖笔记》卷一云:
羽纱羽缎,出海外荷兰、暹罗诸国,康熙初入贡止一二匹,今閩广多有之,盖缉百鸟氄毛织成。
有学者认为二者皆是毛织物,“疏细者称羽纱,厚密者称羽缎”(沈炜艳《〈红楼梦〉服饰文化翻译研究》)。据王士禛考证,古人确有穿着羽毛织物的相关记载,但批量生产几乎是不可能的。到了康熙年间,羽缎、羽纱的进口量虽不多,已逐渐为人所知,并在一些权贵家中成为常见物品。这种面料的特殊之处,在于它能防水、防雪。《简明中国文物辞典》收录一件红羽纱雨服,系康熙年间物品,“用羽毛纱织成,为一经一纬平纹组织,经线大红色,纬线红、白二色”,“雨服表面有水波纹和云纹,波纹为织好后轧出的,表现云彩海际浪花,夹领子,里为月白色和五枚二飞缎”,较轻。黛玉穿着之物,即与此相似,上面有人工制成的波纹,有可能还模仿鸟羽涂上了一些油脂。但是它的防水性能究竟如何呢?刘廷玑《在园杂志》说:“近由东洋入中国者,更有羽缎、羽纱、哔叽缎、哆罗呢,据云可为雨具,试之终逊油衣。其价甚昂,亦前代所未闻者。”刘廷玑应该做过实验,不然不敢说“试之终逊油衣”。中国古代的油衣,是用桐油涂在衣服上防雨雪。《隋书·炀帝纪上》有“尝观猎遇雨,左右进油衣”,就是指这一种雨衣。看来舶来品很贵,为贵族追捧,效果却未必佳。
宝钗那件洋线番羓丝的鹤氅,也是舶来品。词典上说“洋线番羓丝”是丝线、毛线混织物,网上有位厉害角色“蓝紫青灰”,认为“番羓”有可能是“番羢”之误:
番羓两字连在一起只见于现行版的《红楼梦》中,番羢则在《康熙字典》中有:“氆氇,西番羢毛织者。”
“羓”,一般指干肉,“洋线番羢丝”似更近事理。蓝紫青灰又引《天工开物》:
凡绵羊剪毳,粗者为毡,细者为绒。毡皆煎烧沸汤投于其中搓洗,俟其粘合,以木板定物式,铺绒其上,运轴赶成。凡毡绒白黑为本色,其余皆染色。其氍毹、氆氇等名称,皆华夷各方语所命。若最粗而为毯者,则驽马诸料杂错而成,非专取料于羊也。
番羢,指的是细羊毛,甚至有可能是我们今天说的羊绒。不过宋文在《清代西洋呢绒考析》一文中有不同的看法:
“番紦”,亦作番八丝、番羓丝等,属小呢类织物,与哔叽类似。其英文名称为“foreign flowered callimancoes”(按:意为外国的有花的callimanco)。“callimanco”又写作“calamanco”,《韦氏词典》载其词义为:“一种素的或带有条纹或格子图案的光滑的羊毛织物。”《红楼梦》中薛宝钗所穿之“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的番羓丝,即为此种本身带有图案的羊毛织物,故称其装饰为“锦上添花”。(《故宫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4期)
宋说更贴近实情。明清人所说的西番一般指的是西域、中亚、西藏等地区。最近去了一趟西藏,发现大昭寺附近有许多氆氇专卖店。氆氇质地较为粗糙,制成衣服后保暖性能好,可是依然很扎人。而大观园诸艳的衣服主要由西洋面料制成。黛玉、宝钗的这两件鹤氅,一方面采用了西洋面料,另一方面又具有传统工艺特点。其他人物的穿着也有这种中西合璧的特点。
第四十九回穿着最出彩的是薛宝琴、史湘云。宝琴穿了一件金翠辉煌的斗篷,香菱以为是孔雀毛织的,湘云却说这是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据吴世昌《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羽毛贴花绢”到〈红楼梦〉中的“雀金裘”》一文所考,似是中古时期著名的“雉头裘”。《天工开物》也说:“飞禽之中有取鹰腹、雁胁毳毛,杀生盈万乃得一裘,名天鹅绒者,将焉用之?”那么宝琴的这件凫靥裘,不知要用多少只野鸭子才能织成,一般人无福消受,只有令贾母“一见倾心”的宝琴可以。
史湘云穿的是“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打趣她是“骚达子”。湘云不以为忤,脱了褂子,让大家看自己里面穿的“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裉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这些人中,湘云的穿着最具有满洲风格,几乎全是“大毛”。关于“昭君套”,张爱玲有一段解说:
姑娘们的“昭君套”为阴森的冬月添上点色彩。根据历代的图画,昭君出塞所戴的风兜是爱斯基摩式的,简单大方,好莱坞明星仿制者颇多。中国十九世纪的“昭君套”却是颠狂冶艳的,—一顶瓜皮帽,帽沿围上一圈皮,帽顶缀着极大的红绒球,脑后垂着两根粉红缎带,带端缀着一对金印,动辄相击作声。(《更衣记》)
张爱玲对清代穿着皮裘的风尚有一段论述,也很重要:
穿皮子,更是禁不起一些出入,便被目为暴发户。皮衣有一定的季节,分门别类,至为详尽。十月里若是冷得出奇,穿三层皮是可以的,至于穿什么皮,那却要顾到季节而不能顾到天气了。初冬穿“小毛”,如青种羊,紫羔,珠羔;然后穿“中毛”,如银鼠,灰鼠,灰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有功名”的人方能穿貂。中下等阶级的人以前比现在富裕得多,大都有一件金银嵌或羊皮袍子。(同上)
湘云穿的既有貂鼠脑袋面子、风领,又有灰鼠里子、银鼠短袄,里外数层都是皮毛,可说是集中毛与大毛于一身。关于灰鼠、银鼠,谢济世在《梅庄杂著》中说:“蒙古、俄罗斯皮氉之属,有灰鼠即鼲也,银鼠即鼯也。价鼯倍鼲,鼲倍羔。然羔一裘可十年,鼲一年则耗,鼯数年则黄。好花易蔫,不如庭草之长茜也。”鼠裘虽好,却不易保存。又《盐铁论》云:“今富者鼲鼯、狐白、凫翥,中者罽衣、金缕、燕?、代黄。”汉时,鼠裘已与狐裘、凫翥裘(当与凫靥裘类似)同列。
《红楼梦》中人物服饰的华贵程度,有一种递降的趋势。比如王熙凤第三回第一次出场时,作者重彩浓墨,写她的发髻、珠钗、璎珞圈,以及大红洋缎窄裉袄罩着一件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到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又写她“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何等“粉光脂艳”,何等春风得意。而在这众姊妹齐聚一堂的时刻,只是简单地写她“披了斗篷走来”,“披着紫羯褂,笑款款地来了”。这是衬托的笔法。整个《红楼梦》中,贾母箱子里什么宝贝没有,宝琴的凫靥裘、湘云的貂鼠都是老太太的箱中物。此时贾母也只是“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来凑热闹。见过大富贵的贾母,因为看淡了这些东西,挑选合适之人,传给她们。
宝玉的衣服繁复多样,其中为人熟知的是雀金裘和大红猩猩毡斗篷。第四十九回,宝玉穿的是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第五十二回去拜见贾母,宝玉“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大概感觉他穿得单薄了些,便给了他一件乌云豹氅衣:
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
贾母似乎意识到自己老了,要将她多年来储存的值钱宝物赏赐给自己疼爱的孩子。上次没给宝玉,分明是作者要留着力来写晴雯。宝玉穿的天马箭袖,可能是在收窄的袖口上缝了一圈天马皮,这一件乌云豹氅衣则是在雀金呢上缝缀了乌云豹,都是大毛。谢济世《梅庄杂著》云:“沙狐臁曰天马皮,颔曰乌云豹。”抄本《论毛皮粗细毛法》云:“乌云豹是沙狐下牙腭……沙狐狸膆,曰乌云豹。沙狐,又曰天马皮。沙狐脖头,做蔴叶豹,一段乌,是乌云豹,一段白,是天马皮。”沙狐腭下、腹部是皮毛最昂贵的地方,面积也不大,常常要与其他部分对接在一起。雀金裘是把雀金呢与乌云豹两美合一、缝接在一起的御寒之裘。
那么猩猩毡究竟是一种什么面料呢?《清代西洋呢绒考析》也有解释:
猩猩毡亦为西洋呢绒之一种,并非毡子。其材质在满文名称中得到了较为明确的体现。据《御制增订清文鉴》,猩猩毡的满文名称为“fulgiyan nunggasun”,译为汉语即红色的哆啰呢。据《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载,猩红色哆啰呢(broad cloth, scarlet)作为上等货,其价格远高于精哆啰呢与粗哆啰呢。综上可知,狭义的猩猩毡实为哆啰呢中质量较好,价格较高的一类,是一种特殊的红色哆啰呢。(第57页)
这种呢料之所以称“猩猩毡”,或跟《华阳国志》的记载有关:“永昌郡有猩猩,能言,取其血可以染朱罽。”红色的毛织物便被称为猩猩红。猩猩毡与哆罗呢的尺头开幅相同,价格比哆罗呢贵,乾隆时代仍是稀缺之物。对于宝玉来说,也许这件猩猩毡斗篷还有一些对众姊妹而言没有的功能,它仿佛是一件红袈裟,昭示了他的归宿。
关于猩猩毡、羽缎等衣料的价格,《清代西洋呢绒考析》一文依据原始数据制作了一个较为明晰的“清代西洋呢绒的价格”表。依据这份表格的统计,康熙六十一年(1722)呢绒的到岸价格,猩猩毡是白银每尺1.2两,粗哆罗呢每尺0.3两,精哆罗呢每尺0.7两,羽缎、羽纱每尺0.9两,哔叽缎每匹6.6两,番紦每匹8两;到了清代中后期,则显著下降,这自然是因为进口日多,稀缺度下降。这个价格表明,猩猩毡、羽纱、羽缎比较昂贵,其他面料相比之下要便宜些,但均非平民之家所能享用。
关于皮毛以及哆罗呢等衣料的价格,抄本《论毛皮粗细毛法》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清代西洋呢绒考析》一文提供的价格,反映的是比较正式的官方档案价格,抄本《论毛皮粗细毛法》反映的则是民间当铺的价格,二者具有一定的互补性。此抄本封面署题“道光二十三年巧月任城李氏定本,峻山氏重辑”。抄本由袁同礼捐赠给国家图书馆,今收入《中国古代当铺鉴定秘籍》(据清抄本影印,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1年)。这个抄本选录了《梅庄杂著》的一小部分内容,其他内容可能来自皮毛当铺的原始记录。此本对毛皮的分类、名目、优劣比较精通,编次稍乱,有些地方有重出之处,价格有的明确,有的则分不清买价、当价。其写定年代在道光年间,反映的是道光年间皮毛等货物的行情状况,明显晚于《红楼梦》的写作年代,但仍有一定参考价值。
《红楼梦》中关于皮毛的描写尚有不少。第五十三回写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谢健《帝国之裘》指出:“在努尔哈赤的时代,最高级的精英穿戴东珠、黑貂皮、猞猁狲皮,地位稍低的贵族穿松鼠皮和鼬鼠皮。在高级贵族中还存在差异:顶级贵族穿嵌毛貂皮袍、黑貂皮袍、‘汉人式貉皮端罩、猞猁狲皮端罩;次一等的穿纯貉皮袍或黑貂皮镶边的衣服;第三等穿黑貂皮镶边‘女真式袍子。”甚至连毛皮坐褥,官方也有详细的规定。(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9页、第37页)贾珍是世袭宁国公,属于顶级贵族,穿着猞猁狲皮符合他的身份。
这些描写表明,红楼诸艳的服饰是满洲服裘风尚与外来舶来品的综合性展示,既有其民族性,也有其世界性。在清帝国建立之前和之后,毛皮都承担着重要的政治功用。《帝国之裘》综合诸多研究指出,为了购买人参,明朝末年几乎有四分之一的白银流向满洲,再加上对于毛皮的热衷,努尔哈赤几乎是以东北亚全球贸易领袖的身份引领了满洲的崛起。因此,毛皮与满洲贵族具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并带有浓厚的民族和文化双重象征意味。清朝建立以后,为毛皮在公共场合的使用建立了较为严格的等级制度,毛皮作为一种象征物、实用物被赏赐给不同身份的人。了解这一点,才能理解《红楼梦》中的贵族为什么那么喜欢服裘穿毛。同时,毛皮和賈府成员所穿的各种舶来品衣料一样,是全球化贸易的一个表征。可以想象,作为高级贵族的贾家曾得到很多毛皮和羽缎等物品的赏赐。这些赏赐,有的来自满洲等东北故地,有的来自清俄贸易,有的来自西欧的进献,有的来自官方采购。
第四十九、五十回的雅集之盛,是大观园文雅、风流、欢乐、美丽的顶点之一,其重要性仅次于第六十三回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写这一个冬天,有着深远的结构上的意义。可惜今本已经看不到了。冬天是一个隐喻,是衰败中展开的一种华丽画卷和绝世美艳,但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早已经埋伏在不远处。《红楼梦》第十九回有一段重要的脂批:
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
按照曹雪芹最初的构思,会再写一个宝玉“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场景。“破毡”二字恰好与第四十九回的大富大贵、旖旎风流对照。这还不算完,第二十三回宝玉在穿堂门遇见袭人,脂砚斋还有一句批语:
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
可见凤姐也和宝玉一样,真真切切地遭遇了那场大雪。每个人都会遇见自己的大雪,在那彻骨的寒冷中才可以领会昔日的美好与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