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
人在年輕的时候,觉得“老”只是一个形容词,遥远而古板。而老人,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跟自己毫无关系。
老永远是别人的事——这时候的轻狂就是,自己不会老,也不必老。
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年轻的资本。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不服,唯独在“老”这个问题上,只好乖乖投降。
是啊,谁都愿意活年轻。也因此,彼此见面,无论认识时间长短,上来就夸对方年轻,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尽管吹捧从来都是一件别扭的事情,但夸年轻,无论你夸谁,无论怎么夸,听的人和被听的人都毫无违和感。最多哈哈一笑,一番得意,抑或一番自嘲,然后作鸟兽散。
岳父八十岁的时候,总说自己好像还活在二十多岁,但背着手在街上溜达,脚步蹒跚,遮掩不住一副老迈的样子。我家住老楼房的顶层,没有电梯,岳父老了之后,就很少再来我家,总说上来下去一趟太费劲。我问他,费劲是个什么状态。他想了一下,说:“就是上楼下楼让人发愁。”
有人说,人老了之后,要学会忘掉年龄,这样就会变得年轻了——纯粹是瞎说。自欺欺人可以,但不能动真格。人上了岁数,身体的每一个“零件”就像隐居了几十年的朋友,开始逐渐走向前台,隔三岔五就与你促膝长谈。谈这些年与你相伴的风风雨雨,谈近些时日的磕磕绊绊。这些朋友你还躲不开、逃不掉,你希望他们好,又十分怕见他们。因为,有时候,他们会以疼痛或者其他难受的方式跟你谈判、讲条件,而且冷眼冷颜,动不动还使点性子,拿捏你,纠缠你。
这般状态,你还能说自己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吗?当然了,人前咬牙装傻充愣,谁也会。但一转身,所有的好与不好,你就得统统面对。这时候,人更容易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比年轻时候更能看开一些事,也更能看不开一些事;似乎什么都不怕了,也似乎什么都怕得不行。既从容大度,又战战兢兢,前一刻还稳如泰山,后一刻就风雨飘摇。
然而,人一旦把所有精力投注到养生和锻炼上,差不多就老了。因为,再不是年少时候那个一直睡到地老天荒的人,再不是年少时候那个胡吃海喝的人。一位朋友曾有关于老境的灵魂三问:“能不能睡着?能不能久睡?久睡醒后,身体是更轻松还是更累?”人一旦老了,觉就会变少,时常能见到所在城市不同季节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比如冬季月挂西天的清辉,比如夏季朝暾初上的清寂,比如秋天清洁工一帚一帚扫大街的落寞,比如摊贩在每一个黢黑的凌晨拨旺火炉的期待。
大胆地承认老,又总是不服老,这才是积极乐观的老年状态,就像罗曼·罗兰所说的:“所谓英雄主义,就是你在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还能热爱它。”
年老,必然要看到更多的自己。熟悉的自己,以及陌生的自己。
有一位老友,一天接到一封陌生来信,打开信封后,是一张奖券。大意是说,他获得了某大奖,只需要缴纳一点税费,就可以给他把大奖发来。他有点动心,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你说呢?”他说:“我想试试,万一是真的呢。”如果放在年轻的时候,他遇上这样的情况,也许会第一时间撕掉手里的奖券,因为这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骗局。然而,老了之后,贪心萌动,就会生妄念,就会有妄想。人老了之后,会有一点贪,还会有一些馋,一口好吃的,吃不到嘴里,就会日思夜想,总之有了小孩子气。
谁都有老的时候,也似乎,谁也不愿意活到这一天。因为,老境即是窘境。或许人在老的时候,意识不到这些窘迫和尴尬,或许即便意识到了,也无力去在乎、去改变,只好尽由自己。也有自省的,岳母老了之后,自己住在一个院子里,哪个子女叫也不去。她总说:“只要我能烧水,就不去孩子家,自己老了,做不了什么事,再去连累孩子就不对了。”
岳母以一颗母亲的心,超越了她的年龄,超越了岁月和世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