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故事新编》的主旨,可以概括为寓立异于返本开新之中。这里所说的返本,有双重含义:第一层是返回文学之本,以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生动的细节作为基本的手段,寓意于文学之中;第二层是返回中国文化之本,利用上古神话、民间传说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故事,加以改编、重述,以新思想照亮这些旧素材,赋予它们崭新的含义。这新思想就是鲁迅所立之“异”。
关键词:历史传说立异返本开新镕古铸今重估一切价值
一
鲁迅在厦门(1926.9.4—1927.1.16)的四个多月里,除了给厦门大学教文学史和小说史两门课程外,还写了不少文章。在筆者看来,这一年里,他最重要的文字,是《奔月》和《铸剑》,以及《故事新编》的整体构思。
鲁迅的小说集的名称,颇能说明其心态的变化,从《呐喊》到《彷徨》,特别是那首《题〈彷徨〉》诗:“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从小说形式看,鲁迅的第二部小说集《彷徨》仍是《呐喊》的延续,叙事艺术上更加成熟,主要受契诃夫、果戈理的影响;从手法而言,是写实的,刻画人物性格的,写底层民众的。但他的第三部小说集《故事新编》,则大不相同,不论在形式还是题材方面,都是崭新的,对于白话新小说这个体裁,表达了前所未有的想象。
文学启蒙的主旨,鲁迅一生未变,但启蒙的策略在其晚年透过《故事新编》显示出来,我以为可以概括为寓立异于返本开新之中。这里所说的返本,有双重含义:第一层,是返回文学之本,以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生动的细节作为基本的手段,寓意于文学之中。考虑到鲁迅在散文诗《野草》完成之后,就以写杂文为主,返回到小说创作上来,当是他的一个夙愿。第二层,是返回中国文化之本,利用上古神话、民间传说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故事,加以改编、重述,以新思想照亮这些旧素材,赋予它们崭新的含义。“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a
文学固然是天下公器,却离不开私人的叙事角度、个性化的感受与大量生动的细节。1926年在厦门,写《奔月》的时候,鲁迅就借嫦娥奔月这个古老故事,把自己当时的处境投射到后羿的身上。照鲁迅在《两地书》中的话:“长虹的拼命攻击我是为了一个女性……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和他开了一些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了。”b 高长虹对鲁迅的攻击,被引用在《奔月》里,诸如“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而那个忘恩负义在暗地里朝羿放冷箭的逄蒙,被认为是高长虹的形象之写照。鲁迅讽刺幽默的天才,在这部小说集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鲁迅在《故事新编·序言》中说:“直到1926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而北京的未名社,却不绝的来信,催促杂志的文章。这时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忆在心里出土了,写了十篇《朝花夕拾》;并且仍旧拾取古代的传说之类,预备足成八则《故事新编》。但刚写了《奔月》和《铸剑》——发表的那时题为《眉间尺》,——我便奔向广州,这事就又完全搁起了。后来虽然偶尔得到一点题材,作一段速写,却一向不加整理。”c 这里,鲁迅自己说的很可能是《铸剑》的草稿,因为《铸剑》是1927年4月3日在广州写完的。这一搁起,就放了将近十年,直到1935年底,在不到两个月里,一口气新写了四篇《理水》《采薇》《出关》《起死》。《非攻》稍早,写于1934年8月。
鲁迅的写作,大概前后共三十年(1906—1936),一首一尾,就是“《河南》五论”(发表于《河南》杂志上的五篇文言论文)和《故事新编》,在主张上面,我们也许可以说,从早年立异树人,到晚年的返本开新。这个转变中既有一贯的主张,又有对于变化了的社会环境的适应和调整。重要的是,它包含着鲁迅一生的思考,这些看法未必能变成某种明确的观点和判断,也很难为了让人容易理解而进行简单化处理。《故事新编》正好达成了他的这一愿望,鲁迅以小说家的敏锐犀利以及小说研究家的渊博通识,别出心裁地处理历史题材,既不抱残守缺,也没有采取历史虚无主义的方式将民族文化传统一笔抹杀。
二
鲁迅是浙江绍兴人,古代称作会稽,春秋时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向吴王复仇的故事,是这个地方最有名的历史传说。复仇也是鲁迅一向喜欢的一个主题。鲁迅最早发表的冠以小说之名的作品,既不是《新青年》上的《狂人日记》,也不是《小说月报》上的《怀旧》,而是《斯巴达之魂》,它发表于1903年在东京出版的《浙江潮》,署名自树,写的是公元前480年希波战争期间,斯巴达王利奥尼达率领三百名勇士在温泉关集体战死的英勇故事。三百人里,有两人因眼病而离队,其中一人返回,英勇战死;只有一人,逃回去见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为他感到羞愧,当着他的面自杀,此人受到激励,在一年之后的另一战役中战死。这个故事来源于希罗多德的《历史》,鲁迅的《斯巴达之魂》不是对于原著的忠实翻译,而是用古文复述了这个故事。特别是故事的结尾,突出了幸存者之妻的“死谏”之功,没有明说令“顽廉而懦立”,但实际上却是雪耻而后已。鲁迅对复仇主题的爱好,还体现于他的散文诗《野草》中,二十四个小标题里,“复仇”竟然占了两例。《故事新编》中的《铸剑》,应该看作鲁迅一生所喜爱的复仇主题的完成,无论是作者本人,还是大多数评论家,都一致认为《铸剑》是整个《故事新编》里写得最精彩的一篇。这篇小说最初在《莽原》上发表的时候,题名《眉间尺》,动笔写作在1926年10月,完成于1927年4月3日,《鲁迅日记》有明确的记载。眉间尺的父亲是铸剑名匠,王妃产下一块铁,国王要用它铸剑,三年后剑成,王杀了匠人。匠人知道自己必死,所铸的雌雄二剑,只献出了雌剑,藏起了雄剑。十六年后,母亲告知眉间尺实情,挖出雄剑交付他手后自杀身死,令其复仇。眉间尺既无武功也没出过门,性格似乎也不具有复仇的刚烈素质,但他遇见一位神秘的黑色人宴之敖者,此人刚毅勇敢,足智多谋,善于复仇。他向眉间尺借剑借头,后者慷慨给予,毫不怀疑。宴之敖者进入宫廷,成功地砍下王的头之后,又自砍其头。沸鼎之中,眉间尺头、黑色人头、王头三头莫辨。这个荒诞的故事,并不是鲁迅虚构的,在魏晋时代的《列异传》和《搜神记》中,有几乎完全相同的情节,不足百字,却是有据可查的历史传说。在鲁迅笔下,铺陈为万言之小说,充分展示了鲁迅善于营造气氛、刻画人物和叙述故事的超凡本领。至于故事的寓意,却很难概括,读完这部作品,我们只能感慨地说:“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
1936年3月28日致增田涉信中,鲁迅曾说:“《故事新编》中的《铸剑》,确是写得较为认真。在《铸剑》里,我以为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第三首歌,确是伟丽雄壮,但‘堂哉皇哉兮嗳嗳唷中的‘嗳嗳唷,是用在猥亵小调的声音。”d
三
《补天》原先题名《不周山》,写于1922年冬天,曾收入《呐喊》中。《故事新编·序言》中说:“对于历史小说,则以为博考文献,言必有据,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须怎样的手腕。”“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e
以鲁迅对于先秦和汉魏六朝的文献之熟悉,这八个新编的故事,除了《采薇》出自《史记》外,没有一篇出自所谓正史,这充分表现出鲁迅在官方史料和圣贤传统之外,重构中国文化传统的意图。这些来自民间传说和野史笔记的资料,包括女娲补天、嫦娥奔月、大禹治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墨子非攻止战、老子出关、眉间尺复仇、庄周起死回生。作为古代的传说,它们并没有很高的地位,却脍炙人口,几乎所有读书人都耳熟能详。但越是这样的题材,对于别出心裁的功夫越是巨大的考验,他们充分显示了鲁迅天才的创造力。鲁迅一贯擅长的讽刺艺术,在这里运用得炉火纯青。每篇的寓意到底是什么,供后人读者动脑筋去琢磨,而且恐怕也不会止于一种答案。
用鲁迅自己的话说,是“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这“演义”两个字,非常耐人寻味,与《三国演义》《封神演义》《隋唐演义》中的“演义”不同,《故事新编》赋予“演义”以熔古铸今的价值和意义,甚至以颠覆旧有的评价和向来的褒贬为能事,不惜做成翻案文章。比如伯夷、叔齐,《史记》列为七十列传之首,天下义士和隐士之祖;唐代韩愈还有《伯夷颂》,甚至变成了贤人的代名词,人人都懂得称夷齐而贬盗跖。鲁迅却在这篇小说里无情地揭露了他们的虚伪、自私和矫情,延续了他早年写的《我之节烈观》中批判名教的思想,还有对于隐逸传统的深刻質疑。1935年1月25日写的杂文《隐士》,可以当作理解《采薇》的另一个备注。“汉唐以来,实际上入仕并不算鄙,隐居也不算高,而且也不算穷,必须欲‘隐而不得,这才看作士人的末路。”隐士这块招牌,谋隐之人要油漆要保护,鲁迅却想将其噉饭之道的真相揭发出来。正如鲁迅所言:“隐士,历来算是一个美名,但有时也当作一个笑柄。”《采薇》的结尾,鲁迅和读者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听到这故事的人们,临末都深深的叹一口气,不知怎的,连自己的肩膀也觉得轻松不少了。即使有时候还曾想起伯夷叔齐来,但恍恍惚惚,好像看见他们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拼命的吃鹿肉。”f
鲁迅向来是爱憎分明的,但这并不等于说,在复杂的历史和文化的遗产之继承等问题上,总是能够做出一个非此即彼的判断和非黑即白的结论。总的来说,大禹和墨子所代表的实干精神,无疑是鲁迅所歌颂的“中国的脊梁”,而老子的退避、庄子的油滑,则是他讽刺和批判的,但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故事新编》是一个具有整体寓意的短篇小说集,始于《补天》,而终于《起死》,每一篇的标题统一为两个整齐的汉字,与《呐喊》《彷徨》相对应。而且,每一篇的主题也并不单一,有的还非常复杂。比如《奔月》里,对于有关逄蒙卑劣行径的描写,就暗含着对于高长虹的讥讽,但又概括了形形色色的投机分子、阴谋家和野心家的各种特征。《故事新编》在取材上也变化多端,有的大体依据传说,而有的就别出心裁地加以改编。“其中也还是速写居多,不足称为文学概论之所谓小说。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
“小说是真实生活和风俗世态的一幅图画,是产生小说的那个时代的一幅图画。传奇则以玄妙的语言描写从未发生过也似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讲,《故事新编》是传奇,传说中的事情未必真的发生过,有些明显还是不可能发生的,在小说里它们构成艺术的真实,其目的在于揭露人生的真相和人性的真实。《红楼梦》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庄子》所谓“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词”,《聊斋志异》中的花妖狐媚魑魅魍魉,都是这个路子。
四
中国文化在最近的一百多年里,面临三千年以来未有之大变局,遭遇到前有未有的危机,要克服就需要转型,有勇气否定过去,才有可能开创未来,而鲁迅正是这一文化转型过程中时代孕育的一位英雄和斗士。
鲁迅是一名经验丰富、讲策略、懂战术、强调依靠韧性战斗到底的文化斗士,在闲散的氛围下,斗士总是显得偏执甚至不近人情,但一个民族却不能缺少战斗者的护卫与开拓,尤其是在危急存亡的关头。鲁迅在这本只有七万字的《故事新编》里所做的,就是重新思考和评价历史上的许多重大的是非曲直。
意义不是作品中现成的东西,而是由读者通过“归化”式阅读而生产出来的。文本的解释没有边界,而且一个文本是属于所有时代的,它的意义是向未来的理解和阐释敞开的。这是我们今天阅读《故事新编》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的。
《庄子·达生》中有一则寓言,即庄子在行路中遇到一只骷髅,与之有一个简短的对话,是《起死》的出处。但在鲁迅个人,却有一次真实的经历。1924年11月的一天,鲁迅遭遇了一名自称“杨树达”的青年学生的造访,不仅无礼,而且直接向他要钱,甚至露出凶相,鲁迅怀疑来者是装疯讹诈的,不得不“将我的座位略略移动,预备容易取得抵抗的武器”,事后鲁迅将这一事件写了两篇文章登在《语丝》上,后来知道那人是一个真的精神病患者。《起死》中的汉子,叫作杨大,想必和这个“袭来”的杨君有些瓜葛。《起死》中哲学家——汉子这个对立结构,是知识者——民众这一意义结构的隐喻性表达。郑家建说:“对这一意义结构的思考是贯穿鲁迅一生的思想活动和精神追求。”这个用对话体写成的故事,因为直接用了庄子和汉子,作为主人公的称谓,特别易于误导读者的理解方向,很多人用这部作品作为鲁迅彻底否定和“拒绝”庄子的一个主要的证据。笔者看来,这个新编的故事,既然是小说,并不适合引证去讨论哲学和思想问题,如果真的要加以利用,也应该从文学的形式上重新讨论一番才能得出适当的结论。古人说不善读书者,死于句下,意思是不应把书读得太呆。鲁迅与庄子的关系,是一个很值得认真对待的问题,鲁迅受庄子的影响,不仅是全方位的,而且深入骨髓,但由于他好说反语,多用讽刺笔调,制造了很多很深的误解,这里不拟展开讨论。
《故事新编》的原创性在于,它把作者写作时代的生活与古人的生活世界打成一片。古人虽然穿了现代的衣服,说话举止也完全是今天的口吻,但仍然活在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个故事里。那故事早已脍炙人口,读者一眼就可以认出,正不妨让射日的后羿天天吃乌鸦肉炸酱面;治水的大禹,随从是一群黑瘦的乞丐;伯夷、叔齐住在养老堂;出关的老子,讲道竟然是陕西腔夹杂湖南口音。
《故事新编》虽然只有七万多字,薄薄的一册,却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深思熟虑的鲁迅,从1922年到1935年,从容地写了十三年之后完成了它。
a 鲁迅:《忽然想到》,《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3页。
b 鲁迅:《两地书》,《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39页。
c 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304页。
d 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59页。
ef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42页,第412页。
作者:李秋花,中文副教授,山西工程技术学院中华传统文化教研室主任。
编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