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昼
也许是三面环海的缘故,花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热。凝视着宽阔的海面,乐美觉得心中的郁闷随着浪花,都冲进大海去。
半年前,考公务员失败的她,鼓起勇气想去找工作,父母坚持让她再考,考到考上为止。大吵一架后,乐美离家出走,一路向南。 身上的钱越来越少,总不能坐吃山空。乐美停留在花岛,花岛是某大城居民的短途度假地,本地人也多,生活便利,治安环境好。乐美找了一份便利店店长的工作,她不介意忙,忙起来就没什么烦恼,除了隔壁民宿老板大坤,时不时来串门,烦人。
大坤,一米九几的个头,皮肤黝黑,爱穿花衬衫,大嘴咧笑时,神似演员王大陆,他给自己封了一个称号“花岛王大陆”。每次听到这个自恋绰号,乐美都要翻白眼,可周围卖糖水、卖姜母鸭、卖椰子饼的阿婆阿公邻居偏偏叫得起劲。大坤有一腔热心肠,常帮老人们提菜、擦窗,有时还帮忙屋顶救猫。乐美有时暗搓搓地想:要是花岛居民选“理想儿孙”,大坤一定高票当选。
大坤没啥幽默天赋,偏偏爱和乐美说些冷笑话,譬如“你们湖北人H、F不分,那笑起来是不是发发发啊”之类的。一开始,乐美都不接茬,冷冷瞪他一眼,转身去便利店后面的小院子,“砰”一声,关门。
那是她的小天地,乐美喜欢躲在里面摸鱼。她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去朋友圈偷看师兄动向。师兄比她大几届,如今正在花岛附近的高校读博,她来花岛,也是因为这边离师兄最近。
可能是大坤有顺风耳,知晓了师兄的事情。乐美和同事闲聊时,大坤常常在一边插嘴:“师兄一定不喜欢你,不然怎会同窗几年毫无表示。”有次,乐美忍无可忍,用个不怎么巧妙的谐音梗反驳,“你以为师兄和你一样吗?人家是高校男,很内秀的,和你这个搞笑男可不一样,浅薄。”大坤笑得几乎要背过去,乐美看了更气。
这样的斗嘴一周要进行好几次,没生意的时候,附近的小老板就围观这一男一女斗嘴。渐渐地,乐美成了街坊邻居口口相传的“持靓行凶”的小名人。
有一天,乐美和大坤又在斗嘴,还没大肆开战,乐美突然蔫了,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便利店门口——是爸爸。爸爸在同学那里问到女儿的地址,专程来花岛带她回家,乐美自然不同意,两人当场吵了起来。
“你到底走不走?不走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女儿!”爸爸说。乐美气得大哭。小街传出有人光天化日拐卖妇女,有阿公端起小板凳来维护正义,却发现是父女的家庭戏,竟端着小板凳现场就坐,想要看完整个全场。乐美站在人群中央,“持靓行凶”的名头早就丢到一边,只晓得哇哇哭。
最后,是匆匆赶来的大坤,替她解了围。
大坤先将乐美拉出人群,又领着老爷子去吃了一顿饭。两人说了什么,乐美不知道,不过爸爸走之前,脸总算没那么臭了。可是女儿拉黑了自己微信,还离家出走,他实在难以原谅,上车之前一句话都没有说。乐美躲在三米开外,看爸爸上了大巴,她想挥手告别,却觉得手有千斤重,根本举不起来。
当夜,大坤带着一些钱和一瓶酒来找乐美。钱是爸爸转交的,五千块,大坤说,“喏,你点点看哦,可别说我贪污了。” 酒是大坤带来的,按他的话说,不开心就得喝点儿酒,酒不解渴,可它解百忧啊。
两人坐在海边的石栏上,喝八十块一瓶的桃花酿,唱罗大佑的老歌。銀色月光倾泻而下,亲吻着翻涌的海浪,这画面实在太过动人,大坤怔怔地看着乐美,不知是酒精催动,抑或是海风吹软了他的心,他突然上身侧倾,亲吻了乐美的额头。
乐美一愣,旋即别过脸去,窘迫极了,却没有觉得讨厌。
大坤笑笑,换了个话题。他说起以前的事情,二十多岁从家族企业跑路,父亲气得要和他断绝关系,他做过各种稀奇古怪的营生,炒比特币、倒腾玉石文玩、做进口车生意,最后回到外婆的家乡,开了一间民宿。邻居们都是看着大坤长大的,纷纷劝他父母看开一点,父母这才唠叨少了一点。
乐美可能是喝多了桃花酿,有点微醺,和大坤讲述多年来的暗恋,她说起成师兄大学时给她讲题的模样,说起成师兄在讲台上领奖时光芒四射的身影,说起自己对爱情漫长的追逐与憧憬。
“如果他对你有意思,这会儿都子孙满堂了。”大坤看着沉浸在回忆中的乐美说。
这个家伙真是讨厌,乐美翻起白眼,随即又失落地说:“那么多年时光,早就在心里刻下印记,我一时也抹不掉。”
“我可以做心灵橡皮擦啊!”大坤半正经半认真地说。
这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眼里闪着柔和的光,看得乐美有点头晕。但最后,她还是抬手轻推开他的脸,“你呀,就不要黑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大坤哈哈大笑,乐美也笑。大坤人很好,前一阵子,便利店停电,他生怕乐美中暑,把她赶到民宿中休息,自己顶着42度的高温,找来发电机与柴油给便利店救急。平时邻居阿婆给他送了板栗肉粽、酥鱼,大坤总想着要分给她一份。但是眼下,她心中实在装不下他。
再后来,两人依然打打闹闹,只是大坤斗嘴时开始让着乐美。卖木瓜糖水的邻居阿婆,趁着来买牛奶的时候,跟乐美聊家常:大坤最近有点怪,去阿婆店里喝糖水,喝着喝着,老是傻笑,一定是太热晒得晕头了。乐美想起月色下那个满是窘迫的额头吻,心情有些起伏不定。
入秋了,南方海岛的季节性不太强,乐美听说了个有一点点秋寒的消息:师兄谈恋爱了,而且马上要和那女孩去国外留学,说不定再也不会回来。
她第一反应就是在朋友圈中翻找师兄的信息,却发现对方设置了仅三天可见。这让乐美有种迟滞的悲伤,仿佛夕阳隐入海平面,同时,她脑海里再次闪过一张黝黑的脸。
大坤从木瓜糖水阿婆那边第一时间得知这个重要的八卦,第二天就约乐美去烧香,美其名曰:去晦气。
寺庙要步行上山,两个人拎着一袋甜李子边吃边走,阳光一如既往的炙热,好在大坤高,有意给乐美遮住了烈日,而且,山风清凉,路途倒是轻松。抵达后,大坤先带乐美去素食堂吃斋饭,“你起得早,一定饿了。”
吃完,他再带乐美到庙中某个偏殿,乐美有些蒙,不知为什么挑这里。大坤不等她问,就揭晓原因:“这里求姻缘很灵验的。”乐美可能是香菇素面吃太饱,脱口而出,“那你可以许愿让你找个温柔又靓的女友。”大坤递给她九支香,笑笑,不说话。
他们在菩萨前跪拜,默默许愿,乐美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怎么有种在拜天地的感觉。”随即对这个古怪的念头感到羞耻。
从寺庙回来后,大坤的变化又升级了。譬如,他很少再穿花色衬衫,而是穿起了乐美喜欢的浅色系衣服;他会经常买刚出炉冒着热气的老婆饼过来,只因乐美之前随口提过一次口感不错……
9月中旬,以旅游为主业的花岛居民们,纷纷开始准备黄金周。大坤在这个时候,却临时去外地。他说要去父母住的城市办事,让伙计们好好看店,还给乐美专门留了便利贴,上面写着“我留了加了桂花的桃花酿在民宿的冰箱里,记得要喝哦”,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爱心。这拙劣画风的便利贴,被乐美仔细抚平,夹在了书里。
两周后,大坤回来了。除了带来一堆土特产,什么都不说。
乐美没心思追问,十一期间她忙到飞起。某天晚上,她好不容易闲下来,吃大坤留下的莲子糖水充饥,刚吃几口,电话响了,“喂”了一声,那边竟然传来爸爸的声音。
乐美恍惚间想起,前两天,是爸爸的生日。她讷讷地说了“爸爸,祝你生日快乐”,就不知该如何再开口。电话的另一端,爸爸却开始道歉,为他前半年的强硬,然后又磕磕绊绊地表达了妈妈的关心。
乐美看着窗外,正值涨潮时间,海浪托举着暮色,一波又一波朝岸边袭来,三两只海鸥正随着海风,在深蓝的天空中上下起伏。看着看着,眼泪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淌下,她想起爸妈不再年轻的身影,此刻,不知道他们过得是否像电话里说的那样好。其实,她一直想向爸妈说声对不起,却没想到先说这句话的是爸爸……最后,爸爸在那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大坤是个好男孩。”
大坤?乐美放下电话,擦干眼泪,摸不着头脑。
“我回家处理一下生意,开车捎我爸妈去亲戚家的时候路过你家乡,顺便邀请你爸妈一起吃了个饭,你不会介意吧?”大坤笑嘻嘻解释。
乐美家在湖北,大坤家在浙江,中间隔着安徽和江西,她地理学得再不灵光,也能判断大坤一家子为了“顺道路过”,估计是有意绕了几千里路。
看着乐美不好唬,大坤只好双手一摆,做出投降的样子。“好啦好啦,其实你爸上次加了我微信,又把你妈的微信也推过来,让我时不时同步一下你的动态,发发照片,汇报一下你有没有按时吃早餐、会不会结交坏人什么的。你当然不会,有我做保镖啊。你不要这么瞪着我,你朋友圈屏蔽了他们,又不爱打电话,老人家关心远方的女儿,人之常情嘛。”
“我代表我爸妈,谢谢你哦,好心肠的保镖先生!”乐美故意在句尾加重音。
大坤反倒得意,“不用谢,你爸说,让我好好照顾你。我跟你说,你妈也很喜欢我,使劲给我夹菜。你看,隔壁卖糖水的阿婆老跟我妈说,大嘴巴的男人招长辈喜欢,果然没错呢。”
乐美想象不出,大坤是怎么赢得了自己父母的信任。但可以确定的是,眼前这个男生是认真的,不然,他不会千里迢迢跑去做这件事儿。乐美胸口涌起一股异样的心动,看着眼前一脸嘚瑟的大坤,她还是假装不乐意,“光老人家喜欢没用。”
大坤大笑,他有些恶作剧地张开大手,揉了揉乐美的头发,“没关系啊,来日方长,我很不错的,有房有车有民宿,诚招老板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嘛。” 这次,乐美没有推开大坤,而是任由他大手按着头,嘴角露出笑意。
窗外,月亮已经高悬天边,乐美想,也许大坤不是海风,而是银白月光,不曾炙热似骄阳,却可以温润无声地照拂海浪。
反正余生很長,月光也正好,就这样继续下去吧。至于那天大坤在寺庙许了什么愿,乐美才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的愿望已然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