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刺,红柳与芨芨草

2022-05-30 15:25王族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2年11期
关键词:骆驼刺芨芨草红柳

王族

有时候,你仰望高处的苍穹或远处的雪山觉得疲惫时,在戈壁或沙漠中一低头就看见脚边有绿色生命,那一刻你明白,造物主在不那么高大也不那么显眼的地方,暗自安排了同样能让人惊喜的生命。

骆驼刺

骆驼刺在别处很难见到,像是西部戈壁和沙漠中的独孤求败者,因为耐旱、耐盐碱和抗涝,注定只能在干旱之地生存,是硬汉式的植物。

有个山坡上长满骆驼刺,牛不敢上去,羊不敢上去,人更是不敢上去。如果上去,不是脚被刺破,便是手被划伤,疼得很。牧民们谈骆驼刺色变,这是事实。

有一年在阿克哈巴河边,天已经黑了好一会儿,夜幕像一块厚重的黑布,把天地裹了进去。不一会儿,月光越来越多,一直涌到了我的眼前。让我惊讶于月光像大手,把黑夜这块厚重的黑布掀翻在地。月光一经铺入河中,河水便变得透亮,而且河水似乎在向下流淌,越来越快,倾泻起来。

这时,一位哈萨克族牧民骑着马,一边向这边走,一边唱着歌。他走到我跟前,从马上跳下来,愣愣地望着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准备牵马离去。

我用哈萨克语叫了他一声:“佳克斯(你好,朋友)。”他听到我的叫声后停下来,准备去牵马的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回去。

他走到我跟前,也说了一句“佳克斯”。打过招呼后,我们都不说话,望着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长久沉默。

在一扭头间,我发现他的右手上有血。仔细一看,他的那只手在流血,一滴一滴的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滴在了黑暗里的沙土中。此时月光正亮,他的那只手掌看上去黑糊糊的。

我有些诧异,问他:“你的手……”他把手伸到我跟前。我看见一根骆驼刺刺穿了他的掌心,在手背露出两三寸长的一截。

他说:“刚才,我的马看见阿克哈巴河被月光照亮,就狂跑起来,我不小心从马背上掉下来,这根骆驼刺就钻到了我手心。我本来想在河水中把手上的血洗掉,但一看见阿克哈巴河,我发现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它在月光中的样子,它太干净了,我不洗了,我怕把河水弄臟。”

说完,他翻身上马,两腿用力一夹马腹,那匹马便奔腾而去。不一会儿,远处又传来他的歌声。

红柳

红柳是一种并不高大也不健壮的植物,但它耐旱、耐寒、耐水,经刈割和折断后,可迅速恢复原状。红柳长出的第一年,枝叶为绿色,至翌年便变红。之后愈长颜色愈红,至枝叶蓬茂,便彤红似火,有种少女的媚态。

南疆有一句老话:“沙漠里的红柳,最终会变成篮子。”但凡有人从沙漠里砍了细长的红柳枝回来,不用问,那一定是要做篮子。

在阿尔泰的一个牧场,我见到了一只用柳条编织的奇特的篮子,比常见的篮子大很多,编得颇为密实。有一次牧民把黄羊肉装进篮子,挂在树上风干,到了冬天一尝,味道分外不同。

转场时,一只小羊羔跟不上羊群,他把它装进马背上的篮子里。那一路,他看风景,小羊羔看他,一起走过漫长的转场路。

到了冬牧场,小羊羔却不想从篮子中出来,他一急,说:“你再不出来,待在篮子里就会变成羊肉。”那小羊羔像是听懂了,从篮子里一跃而出,甩下一串惊恐的咩咩叫声。

第二年转场时遇到大风雪,他和羊群在一个山洼中苦挨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发现那只篮子不见了,他找寻几番终不见其踪影,脸上便有了愁容。

那只与篮子结缘的小羊羔已长成大羊,它用嘴咬住他的裤脚,将他往一个雪窝子牵引。他跟过去一看,篮子埋在雪中,他抓住提把拽出,发现它并未受损。

他感激那只羊让他的篮子失而复得,一回头却发现,那只羊早已归入羊群。

芨芨草

芨芨草是必须走近才能看清楚的一种植物,它们颇为细密地长在一起,在远处看是一簇绿色,直到走近后才看清,有多得数不清的芨芨草紧挨在一起,一副密不透风的样子,像是拥抱在一起的狂欢者。

在戈壁或荒野上,人的行走是极为不易的,如果赶上刮风或下大雪,艰难跋涉好一会儿也走不了多远,但是不远处的那一簇绿色一直都在。历史上的西行探险者、取经者、商贾者、流放者、逃亡者,还有那些出使西域的使者、和亲的公主、传送信函的邮差、千里征战的士兵、一路向西的边塞诗人……他们之所以一直向前,一定是因为前方的那一簇绿色在呼唤他们。

一天,我看见一位牧民,神情专注,双手小心翼翼地在刨一株芨芨草周围的沙子。

我问他:“你在干什么呢?”

他说:“去年的风调皮得很,刮到这里,不光刮来了雪,还刮来了沙子,把好好的一株芨芨草给埋住了。芨芨草的力气小嘛,我帮它一下。”

“它今年能长出来吗?”

“能,能长出来。去年它在嘛,喂了我的羊,今年我们不能不再见面。”

在牧民心中,一株芨芨草与牧场、牛羊一样重要。有一年牧场起了一场大火,火势很快蔓延,但只烧了十几米,就在芨芨草跟前熄灭了,留下一道齐刷刷的痕迹,像是有谁在那里及时制止了火,让人们目光里浮出敬畏。

还有一位牧民告诉我,看一只羊有多高,就知道它吃了多少草。“去年嘛,我有二十只羊和低芨芨草一样高,今年和稍高一点的芨芨草一样高,明年就和最高的芨芨草一样高了。和最高的芨芨草一样高的羊,要吃五年牧场的草。”

我深信他这种算法是正确的,多少个日子,他就那样盯着羊和芨芨草琢磨,看着看着,便看出了门道。他向外公布了自己这一发明,牧民们往外卖羊时,便纷纷采用这一方法与商人谈论价钱,不按这个标准给价,死活不卖。

“你是村里的功臣。”我赞赏他。

他嘿嘿一笑,说:“这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嘛。芨芨草嘛,每年都长着哩;羊嘛,往草那么高长着哩。长到啥草的高度就值啥钱,每个人一下子就会算了嘛。我不是功臣,草场是功臣,是草场给了我们一切嘛。”

(刘雯摘自《特别关注》2022年第9期,西米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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