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
我妈不是个普通的妈妈。
隔壁的蓉蓉吃饭很不乖,到处跑,她妈妈总是拿着碗和勺子跟着她。我家从来没有过这个问题。小时候,我有一次赌气不吃饭,我妈劝说无果,就收了碗筷,并把家里的食物全部藏了起来,从此我再没赌过气。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一名会计,在食品站工作。二十来岁的姑娘,穿着黑色的皮围裙,按倒一头猪,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想想真是酷。
看到我,她常哀叹为什么我长得这样弱不禁风。“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只手能拎半边猪。”她总是这样说。后来我在书上读到北京某百货商场有个全国模范售货员卖糖果不用称,一掂就知道多重。我还想,这很稀奇吗?我妈下刀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刀要割下多重的肉了。
我初中的时候第一次收到情书,非常忧心,试探地拿给妈妈看。妈妈仔细看完,然后喜滋滋地叠起来跟我说:“青春真好,还有人写情书呢!”我后来听说很多女孩子不再对妈妈说心事,就是从第一封情书开始。我却松了一口气,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和她说的了。
我们之间,也不都是美好时光。青春期叛逆时,我跟她争吵,说各种绝情的话:“等我长大了,还了你们的钱,我就再也不欠你们了!”
她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说:“我们大人有时候也心情不好,你就不能也哄我开心一次吗?”
当时十几岁的我,拼尽全力准备跟妈妈大干一场,她却在盛怒之时,告诉我她的软弱,她需要我。那个不懂事的少女,终于意识到了一点自己该为成长负起的责任。
她曾经也很粗心,小时候上学,爸妈很少接送我,下雨也一样不接。但是家里的伞都是长柄的大黑伞,我个子矮,不喜欢带那种大伞,所以经常淋雨。过了十几年,我随便抱怨了一下这件事,她后来几次跟我说:“那时候我怎么就不知道给你买把小伞呢?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你要原谅我们啊。”有一次回家,她给我买了把最轻便的小花伞,叠起来像根小棍子,但这时我已经26岁了。
在我疯狂辗转于全国各地考美院的那些年,她曾经来北京看我。后來爸爸病倒了,妈妈去陪护,我不知道这些事。在我最后一次考试前后,也是爸爸做手术的时候,她不眠不休地陪护四十天后回来,竟然还胖了些。爸爸吃剩下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搅一搅全部吃掉。受不了的时候,就自己跑到厕所里去哭一场。
爸爸终究还是因为癌症去世了。她规定自己每天痛哭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要振作起来。
命运是猜不透的。爸爸去世一年后,我刚考上大学,突然也卧床不起。我已经病了一个月了,但一直跟她说没事。妈妈还是来了,等她推门走进我宿舍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她一进门,我刚叫了声妈,就哭了。她说莫哭莫哭,我说你先等一下,我还想再哭一会儿。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她就背着我,一家一家医院去看。当时在北京看病太难了,医院里80多岁的老专家,半个月出诊一次。每次排队要排四五个小时。我连躺着都没有力气,还要坐在人山人海的地方候诊,妈妈的心应该已经被烧焦了吧。她摸着我因为打了很多针而布满瘀青的手,轻轻说:“不知道有没有那种神仙,能把你的病摘下来放我身上。”
病久久没有确诊,我连抬手都没有力气了,喝水都握不住杯子。医生也没建议住院,那些日子,我俩就睡在宿舍的小床上。上铺的女孩身高1.76米,上下床晃得很厉害。我又很疼,只在凌晨能睡一小会儿。妈妈为了让我睡好一点,总是蜷在最小的角落里,而且很早就起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到底几点起床的。
我的同学告诉我,她看见妈妈在空旷的操场上独自痛哭。那是爸爸去世后的第一年,这个家庭还没从沉重的打击中恢复,又有不幸接踵而至。这一切又落到了妈妈的身上。
在北京治疗三个月后,连医生都说住院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一步路也不能走,她就背着我,从北京跋涉两千公里,把我弄回了家。她到处寻访奇怪的方子和疗法,又把我背去各种地方治疗。最后,她自己研究医书,研究疗法,自己试药开药,在自己身上试针,然后给我打针。她甚至琢磨出了一套按摩的手法,能准确地摸出我任何地方的疼痛,并说出疼痛的程度。
半年后,我重新站了起来,回到北京读书。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有一年我写了两篇小说,这些小说是我的发泄,灰暗消极。十几年后,我妈妈突然提起那两篇小说。她红着眼眶说:“当时我想,这孩子应该活不成了。”
她第一次看到那小说时,却笑笑说:“你们小艺术家啊,还是少写这种东西。”后来就再也没提过。我当时觉得她也没怎么当回事。
她在觉得“这孩子大概活不成了”的心情下,说出那种话,是怎么做到的呢?她是不是不眠不休地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在忍受着即将失去我的巨大恐慌中,仍然在工作、生活,保持健康和镇静?她是不是也做好了失去我的准备?
我竟然让妈妈经受过那样的煎熬,忍了十年之后,她终于在我面前红了一下眼睛。在那之前我没有写过小说,在那之后也不再写了。
有这样的榜样在前,善待生命的决定也越来越清晰。我只能说,愿我不虚此行,所有的期待都有回音,更愿她承受的疼痛、爱着的我,让她的生活更有意义。
妈妈渐渐老了,成了一个可爱的老人。我总觉得她是个很有智慧、很大气的女人,爸爸去世后她并没有沉溺于悲伤,使我更加彷徨,而是告诉我生命是自己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活得快快乐乐。
和妈妈分开的日子里,我常常想到她。种的薄荷也想她,只要妈妈在,它们就都卖力地发着新叶,很快就长成绿绿的一丛。我为它们翻土、浇水、施肥,做这样的事情时,每一步都好像听见妈妈就在旁边,叮嘱这个,叮属那个。好像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了种薄荷,只是为了想一会儿妈妈。
今年3月,她到厦门来看我,我们去海边散步。她说:“走路要把手甩开,专心致志。不要突然快,也不要突然慢。好好地呼吸,一脚一脚地走,走多远也不会累。”
她平静地望着前方,步伐均匀,认真而仔细,显出协调而动人的姿态。我望着她,突然发觉自己的双眼涌出热泪,不得不把头转向海的方向。
她一直喜欢看我写的文章。出书之前,我想对她说的话,想了很久终于想好。千言万语变成两个字:幸会。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生里的某一刻》,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