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扬
这些年,只要提起“朱有勇”的名字,许多人就会想起“土豆”。
4年前,朱有勇把老乡种出来的土豆带到人民大会堂现场推广。作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的他,因此收获了“土豆院士”的称号。
如果你曾在云南省澜沧县的农田里看见他,或许认不得这是一个“院士”。他时常头顶草帽,卷了半边裤腿,扛着锄头,脖子上还搭一条毛巾,吧嗒吧嗒地和农民聊天。
他和农民打成一片,手把手地教他们种土豆。丰收时,他还会乐呵呵地举起两个光滑的大土豆在脸颊旁比画:“这土豆好不好?”
所以,人们也称他为“农民院士”。
在党的二十大代表通道上,这个“农民院士”又带来一个好消息。他和他的团队成功研发了水稻旱地种植新技术,实现了“水稻上山”。
他说,“水稻上山”很受农民的欢迎。今年,蒿枝坝村推广了405亩,最高亩产788公斤,人均产量超过了1000公斤。
“成功解决了口粮生产的难题,饭碗牢牢地端在了我们自己的手中。”这句话分量也如有千公斤重。
“我们的活儿,就是要把天拉长、地拉宽。我不光研究土豆,农民需要什么,我们就研究什么!”朱有勇说。
云南省个旧市卡房镇地处云贵高原南端,地势高耸,属于深山区。这是一个贫穷又偏僻的少数民族聚居地,位于红河边,离市区23公里,距昆明则有320公里之遥。
1955年11月16日,朱有勇在这里出生。父母共生育6个儿子,只存活5人,其中第二个儿子在3岁时夭折。
朱有勇排行第四。父母取名“勇”,是冀望儿子有勇有谋,能靠自己的力气生活,一辈子不再饥饿贫困。
年少的朱有勇未必能读懂父母的苦心,但那份吃苦坚韧的品质,早早刻在了骨子里。
家穷无鞋,他常年赤脚在山路上奔跑,脚底板磨砺得又厚又粗、灰黑生硬,格外耐硌,即使走在尖削的石子路上,也浑然不觉。
9岁那一年,母亲给他买来了人生的第一双鞋——一双塑料凉鞋。他高兴地抱着鞋子,绕村跑了一圈,再小心翼翼地穿上。习惯于自由的双脚被软软的塑胶套住了,别别扭扭,极不舒服。
不穿鞋可以,但吃不饱不行啊。
那时,生产队只是种玉米、水稻和马铃薯(云南人习惯称为洋芋)。品种不多,产量也不高。水稻每亩只有一两百公斤的收成,而马铃薯长得像鹌鹑蛋、羊粪球,亩产只有六七百公斤。
由于吃食少,朱家一天只吃两顿饭,午饭就省去了。每天中午放学时,朱有勇的肚子就饿得咕咕叫。没有办法,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天,盼着太阳快快落山,吃晚饭。
朱有勇10岁那一年,村里来了几位农科所的技术员,手把手地教村里人插秧。
插秧,祖祖辈辈不是都这么插吗?不管在保水田,还是雷响田,插上“梅花秧”——秧苗不规则,像花瓣一样散开。
技术员说:“插梅花秧不高产,要改为双行调栽。”
村里人半信半疑,只好照着样子插秧。
到收获时,产量果然翻了一番!全村人惊呆了。
朱有勇也瞪大了眼睛:科技如此神奇!
农民、科技、云南、粮食……彼时的这个少年没想到,这些关键词陪他走了大半生。
朱有勇的确“有勇”。
他在1987年获得云南农业大学植物病理专业硕士学位,1996年从澳大利亚悉尼大学留学回国。随后,他被任命为云南省植物病理重点实验室常务副主任。
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寻找合适的大块试验地。
他的“胃口”比较大,需要一次性征用成方连片的600亩甚至更多的土地,这涉及几个村的数百户人家。这个要求提出后,乡里和村里的干部们满面愁容。
他约了一场饭局,桌上摆着小酒杯,大家文文静静地客套着、浅饮着。乡长是一个爽直刚硬的中年汉子。他手里拿过一只碗,满满地倒上白酒,而后看着朱有勇,试探着说:“你如果能喝下這碗酒,什么都好商量。”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看着朱有勇。
他也直盯盯地看着众人,爽快地端起这碗酒,一饮而尽。
原来,乡长、村干部以为他是国外回来的洋博士,高高在上,与他们是两路人,却不想,他也是“泥腿子”出身,也是农民家的孩子。
随后,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帮助朱有勇协调、租赁了1000亩土地。效果果然立竿见影!第一年,烦扰当地农民已久的稻瘟病消失了,试验田产量增长30%。
在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后,他的“勇”不仅用在科研上,也用在了扶贫路上。
2015年,中国工程院确定了澜沧县作为院士专家科技扶贫点,朱有勇首先请缨来到澜沧扶贫。
那一年,他已经60岁,最初并不愿意来。“我们在学校里指导博士生,那是把论文写在纸上,说实在的,这容易得多,”朱有勇说,一开始是很畏难,“扶贫是要真真实实把一个地方带富、把产业落地”。
而在第一次进村考察后,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是真的穷,”他跑到农户家里去走访,发现很多农户全部家当只有几袋苞谷、一些鸡,以及一个四处漏风的篱笆房。
“我们是人民培养出来的科技工作者,却没有让这里的老百姓享受到我们的科研成果,这是我们的亏欠。”第一次考察之后,朱有勇就下了决定,“我不走了”。
澜沧当地主要是拉祜族,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大山里,以前靠栽种玉米、山谷为生,偶尔采摘菌类、野菜裹腹。拉祜族很多人不会说汉语,更难以相信会有一个院士来主动帮忙脱贫。
朱有勇已经很有经验。他深知,要取得大家的信任,就要先把自己变成农民,还要变成拉祜族的农民。
而要扶贫,他还是个“新手”。他需要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农民们应该种什么”。
他考察发现,澜沧冬天雨水少、没有霜冻,很适合马铃薯的生长。如果种“冬季马铃薯”,还能和其他地区形成差异化优势。
但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云南过去并不是土豆的主产区,更鲜有人尝试在冬天种植。一个新品种万一失败了,对于农民可能就是一整年的收入打了水漂。果然,有的人表面上答应,结果第二天就去地里撒了油菜种。
朱有勇决定一步一步来。“扶贫是一步步来的,有人配合,也有不配合的,要反复做工作,”朱有勇说,“这比写SCI论文可要难多了。”
他说服村民,先拿出10亩地中的2亩种植试试。不曾想,这一尝试,地里结出了全村当年最大的马铃薯,足足有2.5公斤,最终,一亩地的冬季马铃薯卖了5000多块钱,而这几乎是他们一年的收入,大家都高兴坏了。
扶贫路上,朱有勇坚持授人以渔。
从2017年开始,他先后在澜沧开设了冬季马铃薯、畜禽养殖、冬早蔬菜、林下三七、中藥材种植等多个技能培训班,培训学员超过1500人。乡亲们拥有了一个“院士老师”,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当“学生们”需要时,他也总能成为他们的依靠。
2020年4月7日中午12点55分,他脱下便装整理了T恤、抖落了裤脚的泥土、戴上草帽,急匆匆地走进冬季马铃薯示范田。
这一天,他不是农民,也不是院士,是主播。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经销商无法像往年一样来澜沧进货。农民需要增收、新鲜冬季马铃薯迫切需要新的销售渠道。
得知农民们面临的销售困境后,他想到电商带货的方式,便从田里走了出来,站在镜头前。
“你们看!我手中的冬季马铃薯,芽眼浅、皮光亮、个头大……”他满脸微笑,显得亲切朴实,但多少有点不自然。直到他俯下身做起挖土豆的动作时,大家才看到那个常见的他。
这样“卖力营业”的他,走进了很多人心里。
朱有勇曾担任云南农业大学校长。云南农大中草药专业2021级学生丁习功告诉记者,自己当初报考这所学校的原因,就是因为朱有勇。
“他是我的偶像,我特别敬佩的一个人。作为一个院士,他扎根农村,经常跟着农民一起下地、生活。他有一句话我一直记着,叫‘把论文写在大地上,他还会把成果无私地分享给村民。”
因为成为“招生减章”,丁习功在今年火了一把,但他没有让自己“飘”起来,仍然专注于学习、科研。这也是他从偶像身上学到的事。
“成为像朱院士一样厉害的人,我可能是远远达不到的。但我会尽力向这个目标靠近,做一些对大家有用的事情。”
这些话听来让人欣慰。这个“农民院士”不仅把种子播在广袤的农间大地上,也播进了这些年轻人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