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画岭有一条河,昼夜不息地流淌在岁月深处。
小河肥瘦不均,有的位置宽广丰腴,像人体凸出的臀部;有的地段细如麻花,随山势蜿蜒,扭得弯弯曲曲。
万崇光放学后不走沿河的石板路,而是蹚水戏耍,沾湿了裤筒也不顾。他有时会提着塑料袋,捉一些小鱼虾放玻璃缸里养着。尽管万崇光勤换水,但小鱼虾很难存活,而且饱受苗苗的骚扰,稍不留意就成了苗苗的美味。万崇光拿苗苗没办法,它擒拿老鼠,守护粮仓,是家里的大功臣,颇受奶奶青睐。
万崇光涉水行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需要一只螃蟹。
老师说,齐白石从小看虾画虾,画得多么生动有趣啊,后来就成了世界级的大师。万崇光也爱涂抹,喜欢在课桌与书本封面画一些刀枪剑戟,只是全凭想象,画得很丑陋。螃蟹笨拙,却鬼头鬼脑,藏身于岩缝、沙粒或石板下,极具隐逸风范。
后来经过小河,偶有螃蟹露脸,万崇光就仔细观察,用心揣摩、勾勒,倒也画得栩栩如生。老师夸万崇光有进步,小伙伴点赞万崇光“好棒啊”,简九木却不屑一顾,撇撇嘴,你这也叫画?丑死了。
万崇光知道简九木瞧不起人,他就突发奇想,如果我手里有一只螃蟹,拿画与实物媲美,简九木还有屁放吗?想到这里,万崇光开心地笑了。
初夏的气候温暖舒适,河水清澈见底,一块块鹅卵石,圆润如玛瑙,漂浮的水草,如丝绸般柔顺。来了一群小鱼虾,围着万崇光两只小脚丫,欣欣然翩翩起舞。几尾鱼弄子好调皮,细嘴轻咬脚丫子,像是挠痒痒,挠得万崇光咯咯地笑。笑声惊飞三只长腿白鹭、一行青灰麻雀,它们掠过田野,越过山丘,飞向更宽广的水库。驻足间,万崇光发现了半个酒瓶,像一把尖刀,藏在菖蒲下面。这也太危险了,倘使人或牲畜不慎踩到,非划伤流血不可。他弯腰捡起,待返家时,丢村部垃圾回收点。
2
万崇光提着酒瓶欲离开,孰料那块松动的石头下,慌慌张张地跑出一只螃蟹,醉汉一样往前踉跄。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万崇光曾经吃过螃蟹的亏,右手虎口就被咬过。那时候哥哥辍学了,成天无所事事,不是酗酒斗殴,就是打牌赌博,气得妈妈生病了。有一天,哥哥不知从哪学的,弄来电瓶、电线和网兜,组装了一台“打鱼机”,夜晚跟别人沿河打鱼,早上就有半桶鱼虾摆在厨房里。桶里有只螃蟹,万崇光很好奇,趁哥哥没注意,捉起来玩,被“铁钳”夹住虎口,痛得直掉眼泪。
眼下这只螃蟹,比万崇光的拳头略小一点,身披赭黄色战袍,两条螯钳似弯弓,四对小脚齐划动,随着哗哗的流水勇往直前,很快抵达前方的沙洲。
沙洲呈椭圆状,历经流水的冲刷与堆积,宛若泊在河中的一叶小舟。层层细沙铺垫,长着一蓬蓬茂盛的野蒿、野芹和鼠曲草,还有些不知名的野花,红黄白绿,星星点点。螃蟹匍匐于沙上,一动也不动,像是陶醉了。
万崇光距螃蟹约二米远,身后是岩石垒砌的陡磡,石缝中钻出一丛栀子树,青翠枝叶成了他的掩体。萬崇光突然屏住了呼吸,捋一下斜挂左肩的书包,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在沙洲草地上,一只绿色青蛙正眯着眼睛打盹,一条花蛇虎视眈眈地盘踞在鼠曲草后面。显然,这只懵懂的螃蟹误闯入蛇与蛙的“战区”了。
万崇光读五年级,年龄虽小,却在奶奶面前拍胸脯,天不怕,地不怕,他是小小男子汉。要问万崇光怕什么?怕蛇。爸爸告诉万崇光,蛇不会主动攻击人,一旦遇上就绕道走,千万别惹它。爸爸讲蛇的故事,万崇光爱听,越听越刺激。
有一次,爸爸担稻谷过山坳圫,停下来歇息,刚放下箩筐,一只花尾斑鸠扑棱棱地飞出草丛,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蓦地卷起一股飕飕的冷风。爸爸顿感不妙,攥紧了扁担。只见箩筐底下钻出一条长蛇(可能是箩筐压到蛇了),蛇身桌腿般粗实,鳞片闪着光,蛇首高昂,吓得爸爸后退至墙磡,许久出不了声。
爸爸身高一米七八,体格魁梧,平时讲话嗓门大,见此长蛇却也慌了手脚,急用扁担驱逐。长蛇没把爸爸放在眼里,一点也不退缩,吐着蛇信往上蹿,欲盖过爸爸的身躯。爸爸急中生智,双手擎住扁担,奋力向上托举,高出长蛇许多,才把它比下去。长蛇输了,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伏草地,转眼不见踪影。每次想起爸爸讲的这段传奇故事,万崇光就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沙洲上的花蛇不算大,稍微不注意会以为是一根竹笛。花蛇未发现栀子树下的万崇光,但它介意螃蟹这位不速之客,思考着要不要对绿蛙发动突袭。万崇光想捉到这只螃蟹,放玻璃缸里喂养,边观察边临摹,要画得跟真的一样。万崇光读过《水浒传》,知道有两兄弟叫解珍解宝,这螃蟹干脆就叫“解贵”吧。面对张牙舞爪的解贵,苗苗恐怕不敢下手了。还有,带着解贵上学,在小伙伴面前显摆显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危险近在咫尺,小绿蛙却浑然不觉,继续歪着脑袋瞌睡。花蛇垂涎欲滴,蠕动着灵活的腰身,蛇头张扬,准备捕捉猎物。这可急坏了解贵,它不能见死不救,即便力单势薄,也要放手一搏。只见解贵横起身板,高举双螯宝剑,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冲上去夹住了蛇尾。花蛇受惊,顾尾顾不了头,只能放弃进攻。在这生死存亡关头,小绿蛙惊醒了,鼓凸着双眼,瞅见花蛇在草丛里扭动,吓得屁滚尿流,慌慌地跌下河,潜入水底。
解贵模样儿呆头呆脑,却懂得游击战术,敌进我退,咬一口,缩成球,也不恋战,赶紧滚蛋,骨碌骨碌,滚到了石板底下,任花蛇吐信子瞪眼,灰溜溜地抓老鼠去了。
云悠山岭,风平水静,沙洲花草清香。解贵,好样的!万崇光对解贵赞不绝口,搬开石头,避其锋芒,捉之到手。
3
宁静的乡村夜晚,山路、田畴、树林、房舍,影影绰绰,朦朦胧胧。月亮如待嫁的姑娘,披透明纱巾,一袭白衣裳。天上的繁星,画岭的灯光,互相在打量、交流。
万崇光端坐在屋顶,仰望着,沉思着,沐浴在皎洁月色里。他双膝上搁着圆肚玻璃缸,解贵禅定一般卧水里,苗苗蹲一旁偷窥。他听到了夏虫的呢喃,石榴花绽放,还有小河的奔流不息……
奶奶清早去了城里,傍黑才回家。奶奶是去看万崇光的爸爸和哥哥。小河上游有一座水库,灌溉着十里八乡千百亩稻田,爸爸是水库管理员,每天沿库岸线逡巡。万崇光跟在爸爸后面,感觉爸爸就像检阅士兵的将军一样,多么威风啊。
库岸边不时拱出一个馒头似的小沙堆,遗下垂钓者丢弃的易拉罐、饮料瓶和塑料盒,爸爸手中便多了个蛇皮袋,见到垃圾就捡拾,俨然“水库卫士”,已经坚持好多年了。哥哥与一帮人每天打鱼送城里的餐馆酒店,鱼啊,泥鳅啊,青蛙啊,乌龟啊,包罗万千,一网打尽。
此风愈演愈烈,小河几乎看不到鱼虾了。有人想得更绝,往深水坝湾里下药,鱼虾死光光,清凌凌的河水变得污浊不堪了。后来乡里有汽车开进来,停靠在村委前坪,车上架着大喇叭,响亮的声音不断循环:电鱼违法,请保护好我们的家园。
一些人收手了,哥哥等人抱着侥幸心理,半夜到水库搞“大动作”,被爸爸发现报了警。追赶时,爸爸不慎摔下沟渠,脑部受伤送医院。哥哥等人进了看守所。
4
次日上学,看见简九木,万崇光平添了一股底气。老师表扬万崇光观察细致,螃蟹画得生动形象,给他打了高分。下了课,万崇光双手捧着玻璃缸,小伙伴簇拥在他身边,争相目睹解贵的风采。
“看,它的样子好霸气,像不像长坂坡之战中喝退曹兵的张飞?”
“张飞太鲁莽,我看更像‘常胜将军赵子龙。”
“你们三國看多了,它就是螃蟹将军,多么威风凛凛啊。”
“嗷——嗷嗷——将军!将军!”小伙伴叫喊着,打了鸡血般亢奋。
简九木瘦胳膊细腿,比万崇光矮半寸,在班上也有三五名拥趸。简九木挤进欢呼的人群,故意拿万崇光的软肋开刀,顾左右而言他:“万崇光,你哥去哪儿了?”
拥趸们跟着附和:“问你呢,万崇光,你哥去哪儿了?”
他们站成一个圆圈,围着万崇光嘻嘻地笑。万崇光脸面血红,很想揍简九木一顿,但也仅是刹那火花,瞬间即逝。简九木等人把万崇光当成一只猴,围在中间百般戏弄,极尽侮辱之能事。万崇光把玻璃缸抱在胸前,呵护着解贵,咬牙无语。在水的激荡下,缸里的解贵不好受,当简九木不顾劝阻执意碰它时,解贵恼羞成怒,张开“铁钳”自卫,简九木“啊”了一声,中指立刻起了红印。
“怪不得我,是你自找麻烦啊。”万崇光忍住笑,心里却偷着乐。好家伙,解贵真够朋友,替我出了口气,看你以后还敢欺负我。
许多人笑了,女孩子还笑出了声。简九木捏着手指,带着哭腔咆哮:“螃蟹在河里生活得好好的,谁叫你捉它?还带学校来,怪你!就怪你!”
“分明是你怕螃蟹,胆小鬼。”
“你才胆小鬼。老师说河里的螃蟹、鱼虾、青蛙,莫乱捉,你哥不是吃亏了?你爸住院,你妈都气死了……”
万崇光一下被简九木戳到了痛处,心里很难过,猛地推了简九木一把,简九木还手,俩人便扭打在一起。“咣当”一声,玻璃缸碎裂,走廊上鸦雀无声。
万崇光和简九木打架时间不长,很快被老师扯开了,他们的额角都留下了这次战斗的“馈赠”——一人一个鸡蛋大的包,涂上紫药水,好几天才消肿。
那只叫“解贵”的螃蟹将军呢?
万崇光找遍校园每一个角落,就连垃圾箱都没放过,还是杳无踪迹。他沿着石板路回家,心里想送爸爸一幅画,小河“叮叮咚咚”地唱着歌,鱼虾快乐地游弋……
作 者 简 介
刘向阳,笔名涟水之山茶,湖南省湘乡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湘潭市作协理事,湘乡市作协副主席,北京小小说沙龙会员,《小小说月刊》签约作家,郑州小小说文化传媒签约作家。迄今已在《湖南文学》《广西文学》《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中国少年儿童》《中国中学生报》《中国文化报》《人民公安报》《检察日报》《羊城晚报》《长沙晚报》《兰州晚报》《湖南工人报》等省级以上报刊发表短篇小说、儿童文学、小小说300余篇,有作品入选初中、高中语文试题和各种微型小说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