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劳动的物质性想象

2022-05-30 17:03何菡馨

[摘要] 本研究基于情感劳动与物质性的视角,探讨了写作平台既赋权写手又通过操纵情感对写手进行剥削的现实状态,在使用敏感词过滤系统对平台的示能进行分析的基础上,展开了情感劳动的物质性想象。本研究通过深度访谈的方式发现:首先,网络小说写手的劳动所生产的诸如热爱、成就感等情感,是劳动者用以自我实现的主体性实践。其次,写手的情感被资本/写作平台操纵并形塑了写手的劳动与生活,使得写手的主体性情感变成了生产性的。最后,写手身处于数字技术中,与技术平台共在地进行写作,写手、国家政策、平台、读者,各个行动者交织在持续进行的劳动中,构成了一段持续生成的关系。本研究揭示了非物质劳动与情感劳动的断裂,破除了物质/非物质的二元对立,扩展了情感劳动的理论内涵。

[关键词] 情感劳动  网络小说写手  物质性  示能

[中图分类号] C976.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672(2022)02-0045-16

随着计算机和互联网在中国的普及,自1998年起,以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为代表,中国网络文学已历经了数十年的发展。2002年,起点中文网作为网络小说的先驱网站,开启了“VIP订阅制度”(读者付费阅读VIP章节),打开了网络小说的商业化市场。此制度将網络小说的命运交付市场,使其充分具备了市场化的特征,网络小说写作成为一种商业行为。然而并不是每一个网络小说写手的“商业写作”都能获得经济收益,写手需要同时满足成为签约作者和小说被上架这两个条件,才有可能获得经济收益。

数十来年,网络小说的数量与写手规模不断扩大,他们在这场商业化的写作中被批量生产。在这场变革中,网络小说的写作方式也与传统写作方式大相径庭。作为技术支持,文学网站建立了一套方便快捷的网络小说发表机制,为喜好阅读、爱好写作的普通网民提供了一个不需要编程知识便可使用的、相对开放的创作平台,也催生出新型的劳动职业——网络小说写手。

在这场商业化的写作中,高付出、低回报已经不算是行业秘密,网络小说写手往往倾注了大量情感而获得的经济收益却并不可观,很多人甚至毫无收入。网络小说写手的劳动状态、写手和创作平台之间的劳动关系,成了学者关注的重点。该类研究更多地关注资本与劳动二元主体中的资本主体,将平台视作资本的化身,着重讨论平台对写手的规训与宰制,较少关注情感在写手主体性构建中的呈现,也缺乏对创作平台的物质性的探讨。以上提及的研究大多存在于剥削的框架内,而剥削之外,还有无更多可能?将视野转向劳动主体或不失为一种研究思路。正如夏冰青所言,将这些讨论往前推一步:跳脱单一的剥削框架,关注劳工的主体性与能动性的建构过程。

本研究正是依循自治马克思主义传统(autonomist marxism),基于非物质劳动(immaterial labor)、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本文将affective labor译作情感劳动,将emotional labor译作情绪劳动)的概念和物质性转向(materialism term)的思潮对网络小说写手的劳动进行探讨,在寻找劳动主体与资本对抗中展示的积极和抵抗力量的同时,对情感劳动展开物质性(materiality)的想象。

一、 文献回顾

情感劳动的概念来源于非物质劳动,隶属于自治马克思主义传统。自治马克思主义传统以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为代表,他们从《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出发,关注资本和劳动二元主体中的劳动主体,强调劳动和劳动者在与资本对抗中展示的积极和抵抗力量。他们认为,处于劳动面向的工人阶级具有主动的抗争性,这种作用对于资本统治是一种对抗,并有斗争胜利的可能性。因此,依循自治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情感劳动理论,关注点不仅在于资本面向的剥削,而且在于劳动和劳动者的主体性解放。正如哈特和奈格里在《帝国》中论述的:劳动者是资本的最内在要素,是资本的真正源泉。哈特和奈格里进一步对数字时代的劳动形态展开了论述,他们发展了意大利学者毛里齐奥·拉扎拉多(Maurizio Lazzarato)的非物质劳动理论,并提出情感劳动是非物质劳动的一种重要形态。

要讨论情感劳动,首先要提及的是非物质劳动。1996年,在后福特生产的背景下,拉扎拉多提出了非物质劳动的概念,即“生产商品的信息内容与文化内容的劳动”拉扎拉多认为,非物质劳动是以网络和流动的形式存在的劳动模式,所谓非物质,强调的是劳动商品的非物质形态,如人的观念、思维、想象力和感受力。拉扎拉多认为,非物质劳动既生产又消费人的观念、思维、想象力和感受力。非物质劳动生产的商品的特性在于:它在消费行为中不是被消灭,而是放大、改变和创造消费者的“意识形态”环境和文化。它生产的是一种社会关系,即创新、生产和消费的关系。拉扎拉多认为,将非物质劳动从物质生产中抽离出来,能揭露出一个事实,即:劳动生产的不仅是商品,更重要的是它生产了资本关系。

同时,拉扎拉多认为,不稳定性、过度剥削、灵活性和等级性是非物质劳动最鲜明的特征,在这种工作状态中,生活与工作的边界被混淆了,一种多形态的自雇和自治工作愈发常见。在非物质劳动范式中,资本主义向人的内面、对人的大脑进行深度挖掘,它创造了消费者——交流者,即兼具生产和消费功能的劳动者,资本主义不仅通过对主体性进行社会控制进而产生经济价值,而且直接让主体性变成了生产性的,非物质劳动同时生产了主体性和经济价值。而这种非物质劳动所生产的产品,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尽管其生产—消费的过程被整合进了资本主义逻辑,但并没有消除“作者”和“受众”之间创造性的关系,正因如此,劳动者的抵抗才得以实现。对此,拉扎拉多抱有乐观的想象。他认为,非物质劳动的底色是劳动者的自主性,资本主义对它的征用并没有剥夺自主性和消解非物质劳动的意义,恰恰相反,它开启了对抗和矛盾之门。如果非物质劳动的“作者”和“受众”能够通过创造性的交流反向占用非物质劳动的商品并将此作为武器,就能从本质上解放主体性。非物质劳动的本质,是为探寻劳动和劳动者的自主性。

与拉扎拉多一样,哈特和奈格里看到了“劳动”和“資本”的二元主体在对抗中所展现的内在张力,即劳动和劳动主体性与资本力量之间的共生和消长。他们发展了拉扎拉多的非物质劳动概念,试图借此构建自主的、抗争的主体。他们在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生命权力(biopower)和马克思的资本逻辑中发现了契合点,即资本的统治和剥削已经达到了对生命的深层控制。在此基础上,哈特和奈格里在非物质劳动的概念中引入了情感(affect)的要素。

哈特和奈格里在《帝国》一书中,将非物质劳动定义为“生产一种非物质商品的劳动,如一种服务,一个文化产品、知识或交流”。哈特在《非物质劳动与艺术生产》一文中将非物质劳动的概念进一步提炼为:“非物质劳动是生产非物质性产品——比如观念、 形象、交流方式、情感(affect)或社会关系——的劳动。”哈特和奈格里在《帝国》中将非物质劳动分为三种,将情感的概念加入其中,即:“(1)近来因信息网络联络在一起的工业生产中的通信交往劳动,(2)分析象征、解决问题的互动式劳动,(3)生产和操纵情感的劳动。”哈特和奈格里在《帝国》中指出,资本的生产“不能仅限于雇佣劳动,而必须涉及一般意义上的人类创造能力”,包括“对情感的操纵”。他们将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视作非物质劳动的一种形态,并将情感劳动定义为“涉及感情的生产与控制,并要求(虚拟的或实际的)人际交往,即身体模式上的劳动”。

在《诸众》中,哈特和奈格里对非物质劳动又有了新的界定,他们将非物质劳动划分为两个层面,强调了情感劳动的重要性:(1)关于智力或语言方面的劳动,例如解决问题,具有象征意义和分析性的工作和语言表达方面的劳动。这种非物质性劳动产生想法、 符号、 代码、 文本、 语言修饰、图像和其他此类的产品。(2)产生或操纵情感的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这种情感(affect)与作为心理现象的情绪(emotion)不同,情感同样指涉身体和精神。情感,如喜悦和悲伤,揭示了整个生物体的当前生命状态,表达了身体的某种状态以及某种思维方式。

在此,我们需要进一步明确情感(affect)的内涵,情感(affect)亦被译作情动,其有别于情绪(emotion)。郭小安和李晗认为,affect可被翻译为“关系”或者“情感”,强调情感所体现的人的主体性以及社会关系的构建。

Affect一词源于巴鲁赫·德·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对身体的探讨。斯宾诺莎将身体置于自身与其他身体的关系之中进行讨论,他认为人的身体总是与外界的身体发生感触,情感诞生于身体的感触经验。斯宾诺莎认为,情感大抵能被分为两类:快乐与悲苦。而快乐或悲苦的情感并非静态的,它们都是一种过程,是在持续变化的。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将这种非固定的情感的流变称为affect,affect既是心灵的,也是身体的,或者说,它将身体和心灵融合在一起了。情感之中包含身体,情感是身体的感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情感将身体、心灵合二为一了,以此破除了笛卡尔对人的“灵”与“肉”的二元切割。由此可知,情感是一元的、具身的(embodied)。

哈特和奈格里引用了斯宾诺莎和德勒兹的情感概念以诠释情感劳动。他们指出,情感与作为精神现象的情绪不同,它既指涉精神,也指涉身体。事实上,像快乐和悲伤这样的情感所揭示的,是整个人体组织中的生命现状,它既表征了肉体的某种状态,也表征了思维的某种模式。哈特和奈格里认为,非物质/情感劳动不仅创造了物质产品,还创造了关系,最终创造了社会生活本身。而从斯宾诺莎和德勒兹的角度来看,人是一种情感存在,而情感是流变的,人亦是,那么情感劳动所构建的关系,更是一个不断流变、不断生成的过程。

情感劳动是非物质劳动十分重要的一个方面,强调的是一种生产或操控了情感的劳动。与非物质劳动一样,情感劳动坚持自治马克思主义立场,关注的是资本与劳动二元主体中的劳动主体,探寻的是劳动和劳动者的主体解放,并抱以乐观的想象。那么,网络小说写手的劳动是不是一种情感劳动?写手的主体性是否得到了解放?这些将是本文首先要研究的两个问题。

非物质劳动的概念受到了许多挑战。哈特和奈格里自身也意识到此概念存在一定的问题,“我们应该强调,所有非物质生产所涉及的劳动都是物质的。它和所有的劳动一样,都涉及我们的身体和大脑。我们认识到,在这方面,非物质劳动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术语”。

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对拉扎拉托、哈特和奈格里所提出的“非物质”的概念进行了挑战。福克斯认为,对劳动进行物质/非物质的划分,是一种将精神脱离自然或物质的划分方法,容易陷入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的泥淖。福克斯认为,“非物质”一词给人的印象是,信息工作是与自然和物质分离的,世界上有两种基本内容——物质和精神,这就产生了两种不同类型的工作。然而,信息工作并不是脱离自然和物质的,而是物质本身。它是以人的大脑活动为基础的,是属于人的物质性的一部分的物质系统。福克斯认为,根本不存在“非物质”的劳动。实质上,哈特和奈格里并非没有意识到身体与精神在劳动中的参与,在情感劳动的概念中,他们反复强调了情感劳动同时指涉身体与精神。

在此,我们可以发现哈特和奈格里非物质劳动与情感劳动两个概念的断裂。即便哈特和奈格里强调非物质劳动的生产过程需要身体与精神的参与,非物质是它的产物,但以物质/非物质二元划分的命名方法却始终让人产生误解,更何况非物质劳动的产品,同样是体现在身体与精神上的。正如哈特和奈格里所言,非物质劳动是个十分模糊的概念,它所呈现的名称与内涵是相背离的,并且非物质的产品形态亦是不存在的。这种背离亦呈现在情感劳动的内涵中,从斯宾诺莎和德勒兹出发的 “情感”的概念,展现的是在劳动过程中身与心的融合,进而创造了产品和关系,它是一元的、具身的。这也构成了本文的第三个研究问题:在非物质劳动概念的内在张力下,将情感劳动从“非物质”的概念中剥离出来,破除物质/非物质的二元对立,超越“非物质”,对情感劳动展开替代性的(alternative)、物质性的想象,以此来描绘这种切实存在于身体与精神之中的变动不居的、具身的劳动。

二、 研究方法与研究设计

本文所研究的網络小说写手,指在网络上发表连载网络小说,且有可能获得经济收益的作者。本研究的目的在于了解网络小说写手的情感劳动特征。基于这一研究目的,研究者更需要了解不同个体的情感投入与劳动过程,而这些信息并不具备普遍性,即使能用量化的研究方法得到,也无法借由各种变量表达更深层次、多元化的特性。为了挖掘出深层次的、更多元的情感,同时也可获取真实的第一手资料用以分析写手的劳动状况,本研究将使用质化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了半结构式(semi-structured interview)访谈法对网络小说写手进行研究。本研究主要采用目的性抽样和滚雪球式抽样方法:采用目的性抽样将已知的网络小说写手作为研究对象,以确保能够得到详细、准确的信息;同时也使用滚雪球式抽样,请求已知的网络小说写手介绍圈中好友,以确保能够得到更为全面的信息。

本研究挑选了10位网络小说写手进行了两次访谈,首次访谈时间为2015年12月至2016年1月,第二次访谈时间为2021年11月,访谈对象的背景资料详见表1。

三、 生产、构建生活方式与操控情感的劳动

(一) 生产情感的劳动

网络小说写手是如何想到要写网络小说的呢?很多写手都有一个从读者转变为作者的经历。本研究的10位访谈对象都曾是网络小说的忠实读者,由于网络小说的创作门槛低,写作平台的使用成本低廉,他们开始向作者身份转换。同时,他们通常也会选择自己喜欢看的网络小说题材进行创作。本研究的10位访谈对象在开始写网络小说之前都是普通的网民,在生活和工作中也并不是专业的撰稿人,他们从读者向作者的身份转换,有的源于其自身的文学梦想,也有的是因为不满足他人的作品,想要自我创新。

我个人比较喜欢看书,喜欢一些文学性的东西,喜欢历史,对一些故事性强的东西,我会很关注,很喜欢。(水水/兼职,2015年12月)

以前我就喜欢写文,从小有作家梦,一直想写小说,初中就开始写小说了,可是文笔很烂,多次投稿失败,当时没有网络小说。(小福/全职,2016年2月)

其实我小时候喜欢看武侠小说……后来我去了美国,就很少有机会接触到纸质中文书了,然后我就开始看网络小说……(就发现)很多人都有成为作家的机会。(K/曾兼职后转线下,2015年12月)

写手们怀着对文学的热爱,开启网络小说写作生涯,亦在写作中收获独特的情感体验。写手东方说:“写文的时候,我觉得就是痛并快乐着,虽然有压力,但还是快乐着的。”对于写手阿锦来说,写作也是一件累并快乐的事。

就是爱好啊,觉得喜欢。……不爱的话,没人做这个事的,脑力劳动太折腾人了。……因为有读者期待吧,所以累并快乐着。(阿锦/全职,2016年1月)

不写文的话会很空虚,你就觉得不知道自己想干吗,要干吗。你会很不习惯,因为每天都要做一件事,然后你一天不去做了就会很不习惯。上瘾了。(皮皮/兼职,2015年12月)

写作在形塑写手独特生活方式的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满足感和成就感。对于写手来说,获得成就感的方式是写一个完整的故事或坚持长期写作,他们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并不来源于物质,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愉悦。

有的时候,我即使不赚钱,也想把整个故事写完整,因为我这个人有一点儿“强迫症”。……完成一个故事的感觉……怎么说呢?我觉得总算没有辜负自己之前的努力吧。(水水/兼职,2015年12月)

我是为了自己的成就感、自己的满足感(去写作)吧。因为整个故事、整个架构都是由你自己去完成的,我觉得这个才算是由我自己完成的故事吧……(K/曾兼职后转线下,2015年12月)

对于上面两位写手来说,独自创作一本属于自己的小说,给他们带来了成就感和满足感。而这种成就感和满足感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关乎金钱,即便是无偿地写作,也同样能给他们带来这种感觉。特拉诺瓦(Terranova)在分析互联网经济中的劳动力时提出,在数字经济中的情感劳动同时也是一种免费劳动(free labor),无数辛勤且无金钱报酬的网络使用者在网络社会中不断地创造价值,他们自愿、无偿地付出劳动以换取愉悦感。写手为了自己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而写作。为了获取这种精神层面上的满足,他们不惜持续进行无报酬的写作行为,在享受的同时亦被剥削。除此之外,还有些写手认为,长期坚持写作也会让他们得到成就感。

刚开始就是兴趣嘛,我就是觉得不要浪费时间在没有用的事情上面。现在除了兴趣爱好,我还把它当成一种收入来源,它是维持、支撑我生活的一种生存手段。假如说你坚持一件事情坚持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这是一种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小雪/全职,2016年1月)

我比较喜欢看小说,然后喜欢自己写……有的时候做一件事情,时间长了有感情了,就想写出自己的东西来。我觉得人难得有自己的爱好和梦想,应该坚持不懈。(阿凝/全职,2015年12月)

上面两位写手认为,坚持写作十年、几十年,能够让他们得到成就感和满足感。他们认为,写作是自己的兴趣爱好,他们在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同时也能获得经济收入,维持自己的生活,从而让自己的兴趣爱好和工作合为一体。他们在长期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过程中实现了自我价值。还有写手认为,在写作的过程中,写作也从兴趣爱好升华为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觉得在写作里面最有趣的一件事情,就是我真的找到了梦想。我希望通过写小说,看到这个社会美好的一面,也能够看到文字带给我幸福的地方。(夜/兼职,2015年12月)

写作是件很幸福的事。……(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给那些在人生低潮,遇到困难的人一些启示,能够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小福/全职,2016年1月)

初衷其实都是一样的。……我就是想……嗯……透过我的文字,可以给别人带来感动,仅此而已吧。(K/曾兼职后转线下,2015年12月)

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让我一直相信世间还有美好的东西,因为美好是可以自己创造的。(梦/兼职,2015年12月)

写作从兴趣爱好升华为去实现梦想,写手通过写作去寻找真善美,写作成为他们自我实现的手段。满足、热爱、成就感是写手在写作中得到的最为重要的感受,这种劳动感受符合哈特和奈格里对情感劳动的界定,即是生产情感的一种劳动模式,这些情感可被视作写手的劳动产品之一,受益者是写手本身。写手通过写作所产生的情感具有蓬勃的生命力,滋养着劳动者。正如林磊的观点:情感劳动实际上是一种积极的、能够突破外部结构束缚的身体抵抗。它并非一种情感的异化,而是指向了人的本质力量(身体感性)的流变生成和拓展,是身体自主的对各种异化的生存状态和劳动状态进行非意识的抵抗。

(二) 构建生活方式的劳动

情感劳动满足了写手自我实现的需求,也构建了一种生活状态,但这种生活状态却让写手的工作和生活被混淆了。

现在写文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一年多來,我就看了两次电影、一部电视剧,小说都没看过,逛街的次数一把手可以算完,一点儿都不夸张。(阿锦/全职,2016年1月)

码字很辛苦的,自己写小说写书是很累的,需要灵感,需要时间,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很大的不便。有时候甚至完全占据了自己全部的生活,没有时间去娱乐,没有时间去逛街,这些一直困扰着我。(阿凝/全职,2015年12月)

我基本上是不过周末的。一到周末我早晨起来就会坐到电脑前,一直写到晚上,基本上就不出门。(皮皮/兼职,2015年12月)

写手的工作和生活被混淆的状态首先体现在身体劳动时间的延长上。不论是兼职还是全职的写手,他们每天都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进行写作,写作是他们工作的全部,也几乎是他们生活的全部。这种长时间的写作状态让写手的休闲时间被剥夺,工作和生活混为一谈。而这种燃烧写手情感的劳动不仅体现在身体的劳动中,还呈现在他们的精神劳动中。

我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就会有一些灵感,就会想一些故事情节。……如果想到某个点,或者是接下来的情节,通常我不会想得太深,我就想个大概,然后坐下来,把那个点理清楚。(皮皮/兼职,2015年12月)

因为天天都要写嘛,天天都要保持精力充沛,如果经常卡文我就特别难受。有时候,我整天都在边写边想,连睡觉也在想。(阿凝/全职,2015年12月)

那时候经常有人要约我出去吃个饭啊什么的,我都(说),哦不,我很忙,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说自己忙,却都不知道我在忙什么。我永远都觉得自己很忙,主要是因为脑子没有休息,可能看上去我一天没有打出几个字,但我其实一直在想、一直在思考。(东方/兼职,2016年1月)

有的时候在做一些其他事情的时候,比如说正在吃饭时,突然来了灵感或者想到小说的一些情节,我就会立刻记录下来。(水水/兼职,2015年12月)

即使写手的身体并不在进行写作的行为,但他们的精神还是会在思考剧情,无意识地在做着与工作相关的事,写作在无形之中侵占了写手的精神世界。

在写小说的过程中,写手还需要主动放弃一些自己原本喜欢做的事情。他们说自己在写小说的时候都不怎么看其他小说和电视剧:写手阿锦根本没有时间看其他小说;写手皮皮在写小说的时候不敢看其他小说,因为思路会被带偏;写手小雪则认为看小说会分散精力,让自己无心写作;夜也提到,写作的时候看同类文章一定会受到影响。写作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写手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

哈特和奈格里认为,在非物质/情感生产劳动中,工人的生产工具是人的大脑,而工人的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之间的区分越来越不明显。当生产的目的成为解决问题、想出新主意或创造人际关系时,工作时间就可能扩展到所有的生活时间,工人不仅会在办公室里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也可能在洗澡或睡觉时想到。而写手作为互联网中的情感劳动者,亦是如此,他们在写作中没有休息日的概念,他们的工作占据了生活中的绝大部分时间。而在日常生活中,写手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都被写作所影响。

正如写手东方所言,写作是一件“痛并快乐着”的事。写手倾注热爱、收获成就感,是一种主体性生产的呈现,本该引导写手获取主体性解放,但实质上这种劳动却让写手生活和工作的边界被混淆了,劳动时间被无限延长。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偏差呢?进一步对写手的更新压力进行探讨也许能够给予我们答案。

(三) 操纵情感的劳动

本研究的5位访谈对象都是在潇湘书院(中国内地的文学网站,以下简称“潇湘”)写作的写手,其中水水和皮皮是兼职写手,阿锦、阿凝和小雪是全职写手。在潇湘写作的写手,小说上架之后每天必须更新3000字,在访谈中我发现这5位写手在完成每天更新的3000字后,还会自发地选择万更(每日更新万字及以上),从而加大自己的写作量、拉长写作时间。这种万更量已经是网站规定的三倍。

自己就是觉得时间够,加之有写作的思路,又顺畅,就开始万更,就想多出一点儿,多赚点儿钱。(皮皮/兼职,2015年12月)

想获得网站推荐的话,我觉得每天都得更新7000字以上的,六七千字很基本的,想要一个好成绩,只能靠万更。(水水/兼职,2015年12月)

……包括晋江(晋江文学网)也是,只要你想在晋江要到那个排位的话,你就必须这样子做,不然就没有人看,你会觉得挺累的。(东方/兼职,2016年1月)

VIP章节是每天更新不能少于3000字,但是我一般情况下想多一点儿收入的话,最好是万更,就是每天写一万字。(阿凝/全职,2015年12月)

正常连载一个不错的文的时候,保持日更新一万字,收入可能上万,甚至更多。(阿锦/全职,2016年1月)

你想收入比较稳定的话,一天大概需要写一万字,这个量比较合适。如果你不在乎收入的话,那么你愿意写多少就写多少,看各人了。(小雪,2016年1月)

写手的小说上架后,就会得到来自付费读者的订阅,那么也会得到相应的经济收入。如果自己保持一个比较高的更新量,就能吸引到更多的付费读者的订阅,订阅量越高,写手的经济收入也越多。写手为了得到更多的订阅量、更多的经济收入,就会选择日更万字。只有当小说的订阅量和点击量越来越高,才有机会出现在网站首页的各类排行榜上,才能提高小说的曝光率。不仅如此,写手更新越多,也越容易得到编辑的推荐。一般由编辑推荐的小说会出现在网站的首页,这样也可以提高小说的曝光率。更高的曝光率,往往会给写手带来更多的订阅量,更多的订阅量也意味着更多的经济收入。由此可见,写手如果每日更新得越多,就越能提高订阅量、点击量和曝光率,从而增加自己的经济收入。

更新压力大的写手的写作时间长,不仅体现在他们坚持每日万更背后所花费的时间上,还体现在他们必须长期地维持这样一种写作状态。对于想要通过写小说获得更高的经济收入的写手来说,他们即便是写完了一本小说,也要尽快开始写自己的下一个作品。写手长期地维持长时间、大量的写作,同样也是为了抓住读者、吸引付费读者订阅。

每日是否更新小说、更新多少,这种更新压力看似源于写手自身的经济诉求,但实质上却是写作平台通过奖励机制塑造的“潜规则”。这样的“潜规则”让写手内化了压力,让写手误以为一切都是自身的选择,不外乎是一种新自由主义的表达。

而对于那些不在意经济收入的写手们,写作也会带来巨大的工作压力吗?

我没有固定时间,我就觉得好像有想到的东西,就写。如果今天不想写,就不开电脑。(梦/兼职,2015年12月)

因为我是业余的写手,所以他们(对更新量)不会有很严苛的一个规定。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又不在你这边赚什么钱,你就没有办法对我形成一个约束。……我更愿意当我有灵感的时候再去写,如果我没有灵感,就去做别的事。(夜/兼职,2015年12月)

以上两位兼职写手认为自己并没有很大的更新压力,他们的更新频率也是不规律的。写手夜有一份稳定工作,他更愿意追随灵感去写作;而写手梦并不在文学网站上写作,她选择在百度贴吧(网络交流平台)上连载自己的小说,这就意味着梦并不能通过写小说得到经济收入。所以对于写手梦来说,她不依靠写作平台,也不会受到来自平台的制约。以上两位写手有一个共同点:并不在意写小说能够为自己带来多少经济收入,写作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是一种爱好。在这种情况下,商业化对写作的影响降为最低,他们收获了表达与写作的相对自由。

而绝大多数依靠写作平台的写手却难逃被剥削的命运,他们必须长期坚持日更万字以获得更多的收入。他们将这种自发地、大量地写作的行为视作自我的选择,写作平台操纵了写手对写作的热爱,并将自己隐匿在规则之内。当写手不再将写作当作赚钱的手段时,资本就无法操纵他们的情感。想通过写网络小说赚钱,似乎成为写手的原罪,成为平台剥削写手的正当理由。写手最重要的工作感受是对写作的满足和热爱,这种情感在写作的过程中生产出来,又被资本化身的平台操纵,诸如热爱、满足的主体性情感被卷入了资本生产,形塑了写手的劳动与生活。正如拉扎拉托所言,“资本主义不仅通过对主体性进行社会控制进而产生经济价值,更是直接让主体性变成了生产性的,非物质劳动同时生产了主体性和经济价值”。

10位访谈对象在回答“是否会考虑封笔”这个问题的时候,都表示自己只要还能写,就会一直写下去。他们的身份各不相同,也不一定都能通过小说创作获得较高的经济收入,但即便如此,他们都没有放弃写作。赚钱不是写作的起点,亦不是写作的终点。这也体现出网络小说写手的情感劳动特征,劳动者自愿地参与到工作中,甚至不需要经济回报。这种力量源于劳动者的内心,更像是一种信念的鞭笞,而这种情感却也被资本所察觉与操纵。这种情感在商业化的写作行为中没有被消灭,而是被放大、改变,创造了写手的“意识形态”环境和文化,最后又回落到写手自身的写作劳动与作品当中去。写作平台在赋予普通的读者成为作家的可能性的同时又操纵了写手的情感,参与了写作。正如刘芳儒所言,“情感劳动的剥削维度与传统马克思主义认为的资本主义剥削的单向过程并不相同,而是一种剥削与赋权动态交织的过程”。

拉扎拉托、哈特和奈格里认为非物质/情感劳动不仅生产了商品,更重要的是它生产了资本关系,最终创造了社会生活本身。而情感是在不断流变、不断生成的,情感劳动应是一个持续生成(becoming)的过程,而不是一个固定的状态。那么,在这段关系中,除资本外,还有谁在操控情感,参与写作?接下来本研究将立足于物质性转向的视角,从写手的创作自由切入,对情感劳动的物质性想象进行探讨。

四、 情感劳动的物质性想象

根据江冰和崔文艺的观点,在最初的网络书写中,写作不涉及任何经济利益,从写手自身的写作方式、内容,再到外部的网络环境,写手都享有充分的自由。?譺?訛而随着网络小说的发展,写手创作的内容也受到各种限制。

這种限制首先体现在大的外部环境上,写手在文学网站中的作品如果涉及敏感题材,就会受到相应的管制。在本研究中,东方和小福的写作题材涉及耽美小说、同志小说、同人小说等敏感题材。狭义的耽美小说是异性恋女性依照自己的想象或期待而创作出来的男同性恋作品,它的主要阅读群体也是异性恋女性。同志小说也是描写同性恋情的小说,同志文学较为写实,描述的是现实生活中同性恋者的思想、情感、行为,一般以同性恋者为主要阅读群体,作者也或多或少地带有同性恋倾向。同人小说指的是以真实的人物或现有的影视剧、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或情节为蓝本,进行二次创作的小说。这几类小说在内地的文学网站上都是被禁止刊登的,国(境)外的文学网站则对此没有限制。

由于敏感题材受到管制,写手如果在内地的文字网站写耽美、同人小说,就要面临被网监封杀的风险,因此写敏感题材的写手会选择在国(境)外的网站上进行写作从而获得经济收入,或者在百度贴吧等网络交流平台中无偿写作。写手的创作虽然受到一定的限制,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写作,而是不断寻找新的平台、新的途径进行写作,其主体性并未丧失。

写手的创作自由受限不仅体现在题材的选择上,写手写作的遣词造句也受到限制,比如一些所谓的“敏感词”会被编辑、网站程序删掉。K提到了自己的一些经历:

刚开始几年是没有的,可是后来平台有特别政策的时候就禁止那些黄色、暴力的字眼……呃,他们也没告诉我们直接就改啦,有些字眼他们自己就会删掉……可是有些暴力的东西,就好像杜琪峰的那些电影,我觉得那些是美感,就坚持要保留下来。其实最后他们还是删了,不过我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拿到钱了,但是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因为政策限制嘛,有些色情暴力的字眼都不给写出来。例如,当我描写到一个大叔有硕大的身躯,可是“硕大”这两个字,在编辑的眼中是形容,呃,女性的胸部的,而不是形容男士的身躯的。然后我就因为这两个字跟编辑讨论了很久很久,其实我不是想写什么色情的东西,但是他就觉得这两个字是描写女性的胸部的,不是用来描写男性的身躯的,诸如此类的事情让我比较烦。(K/曾兼职后转线下,2015年12月)

在对K的访谈中我们得知,官方和网站不仅会限制写手的写作题材,还会限制写手的写作内容。 K在写小说的时候,会对暴力场面进行渲染,K认为有些暴力的东西是能体现出美感的,而网站却并不理会这种暴力美学,会对涉及暴力的章节做删除处理。于是有些作品的文学性被削减,写手的创作自由受到干扰。

同时,有关政策还禁止小说中出现“黄色”“暴力”的字眼。为此网站就会针对某些字眼建立一套过滤程序,这套过滤程序会借助技术和人的力量,对小说中出现的“违规”字眼进行强制删除或更换为**。在很多聚集了网络小说写手的论坛上(如知乎、龙空),出现了诸多类似的讨论,如网友“塞北的雪”在龙空论坛上发布的帖子《屏蔽词哈哈哈哈,说说我这几年遇到的屏蔽词》提到许多正常表达的语句被平台审核判定为违规并被屏蔽的例子,如“他说改日你再来吧”,平台审核后被改为“他说改**再来吧”;“士兵示警,奴隶后退”,审核后改为“士兵示**隶后退”;“我弯下身子”,审核后改为“我弯**子”;“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审核后改为“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很多写手表示自己一直都有用词被屏蔽的经历。

我一直都有(敏感词被屏蔽的经历),就是一些敏感词会被审核。机器先审核锁定敏感词,然后人工复核去看看要不要打回来重新修改。有些敏感词是不可以提交的,例如政治敏感的,就直接不能提交,你改了就可以了。(水水/兼职,2021年11月)

这不是经常吗,哈哈哈哈。(东方/兼职,2021年11月)

有啊,删掉就好,或者用别的词代替。(小雪/全职,2021年11月)

一般来说,平台会使用过滤词语的脚本程序对文章进行第一次的审核。这类程序往往不太高明,难以根据文章的整体含义进行分词,只能机械地识别单字,并按照固定的“黄色”“暴力”词组对内容进行屏蔽,破坏了叙事的整体性。在此状态下,网络小说写手的能动性无法与之抗衡,过滤程序来自人,却不再受制于人,甚至数字技术脱离了人的掌控,开始左右写手的写作。

正如章戈浩和张磊指出的,物质性注重的不是非物质/物质的对立,而是在物质之中的统一,重点不是物质与非物质的分野,而是我们身处于物质之中。在二元对立的观念中,人为主体,物为客体;人是使用者,媒介是工具。人类中心主义范式中的物、媒介、技术,均是人使用、操作的对象。然而,在物质性的视野下,人与物的关系却并非如此。章戈浩和张磊指出,我们身处于各种物质之间而难以察觉,就像身处水中的鱼难以意识到水的存在一样。而这种物质包含实际可见的物和技术的、数字的不可见物。正如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所言,“媒介决定了我们的处境”,章戈浩和张磊认为,“既有的媒介改变了我们的认知,至少影响了我们的认知,或者说影响了我们的具身体验,影响了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

孙萍在物质性的基础上,对作为技术的算法进行了探讨。她认为,算法物质性不仅仅指代实体的、物理的、城市基础设施的等可触摸层面的意涵,也指围绕算法所展开的空间的、阶层的、关系的和话语的等多元社会因素的交织与互动。文学写作平台作为一种媒介,串起了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联系,而这种联系不应局限于使用和被使用的关系。写手不是单纯将平台视作使用工具进行写作,而是身处于数字技术之中,与技术共在地进行写作。技术越来越融入写手的写作当中,成了作品的一部分。

对数字技术物的研究,离不开对平台示能的理解。孙凝翔和韩松将affordance翻译为示能。他们认为在“示能”之下,技术/物不再是“客体”,而是复杂的行动者网络中的非人类行动者(actants),它可以向人类行动者“展示”自己的潜能。敏感词过滤系统,正是写作平台所展现的示能。人创造、设定了程序,却也被程序控制、引导着写作。

但写多了都知道,你会避开这种写法了。通常现在不會直接将敏感词用星号替换,因为影响阅读,它会标红让你修改。修改整个词会保险一点。(改成)近义词,或者拆词,就是两个字的词拆开来说,尽量避免被打回来。中国文字博大精深,看自己怎么用。……影响创作,影响阅读,甚至影响了自己原本的思路,而且有些情节不能写,也是一样地要去避开,我只能去写别的方向。(水水/兼职,2021年11月)

对于写手而言,个体难以解决敏感词的问题,就干脆主动避开,或者选择近义词、拆词替代。写手坦言,敏感词的过滤程序不仅会影响写手的用词,还会影响自己的写作思路。在此意义上,敏感词过滤程序作为平台固有的数字技术,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隐秘方式参与了写手的创作。

除了平台的敏感词过滤程序会对写手的文章进行审核,网站也会雇用人工来执行审核的工作。大部分平台会雇用编辑对文章进行审核,此时,网站编辑通常会变成规则的化身,携带资本的力量对写手的写作意识进行规训。这个方面的研究多数将平台等同于资本,遮蔽了平台作为技术支持的本身的物质性。但不可否认的是,资本化身平台,亦参与了小说的创作。

少部分平台会雇用网站会员(兼具写手与读者)对文章进行审核,例如晋江文学网的审核机制,就会雇用中级VIP及以上的会员对章节内容进行审核,每审核一章内容给予1银币(人民币0.01元)的报酬。读者以审核者的身份参与到了写手的写作活动中。

敏感词的出现,更影响着读者的阅读体验。读者在阅读小说的时候看到用星号屏蔽的词语,通常会选择连蒙带猜的方式对内容进行理解。当读者自认为能正确解码被屏蔽的内容时,星号像是一种刻意提醒——这里有“黄色”“暴力”的词语。而当读者无法解码屏蔽内容时,则会收获到断裂的阅读体验。

在写作网络小说的过程中,写手势必会使用到身体、大脑、技术物等物质。然而,情感劳动的物质性想象应不限于网络小说写手在劳动过程中身体、大脑、技术物的参与,人不能仅仅被看作使用工具的主体,而应基于物质性的讨论,去探究人与非人的、有机体与无机体之间的纠缠,以及共同构建的数字写作实践。

我们曾经以为,网络小说是由写手自由创作的。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有关政策框定了写手可选择的题材范围,资本化身的平台规训了写手的写作意识,平台的技术示能影响了写手的用词与创作思路,读者加入审核环节成了内容的把关人之一。写手、有关政策、平台、读者都参与了小说的创作,各个行动者交织在持续进行的劳动中,构成了一段持续生成的关系。

哈特和奈格里认为,情感劳动总是在构建一段关系,在新物质主义的视野下,人与非人的物相互影响、纠缠,写手与创作平台、读者间亦形成了一段相互嵌套的整体性关系,本研究所探讨的情感劳动的物质性想象正在于此。

五、 结语

本文在情感劳动理论的指导下,对网络小说写手的劳动进行了探讨,网络小说写手的劳动产生和操纵了情感,这种情感被运用到网络小说写作当中去,产生了经济价值。网络小说写手正是凭借着自己对网络小说写作的一腔热血而写作,且将写作当作毕生的事业,這体现了在情感劳动中,劳动者自愿地参与到工作中,甚至不需要经济回报的劳动特点。这种力量源于劳动者的内心,更像是一种信念的鞭策,它帮助写手实现了自我价值,构建写手主体性的实践。同时,写作也形塑了写手的生活方式。网络小说写手的身体和大脑无时无刻不被写作征用,写手工作和生活的边界被混淆了,写作成了一件“痛并快乐着”的事。

写手倾注热爱、用以自我实现的主体性劳动实践本该引导写手获取主体性解放,但实质上却不仅没有解放写手的主体性,还让写手身心俱疲。这种疲惫感,源于写手自身感受到的更新压力。每日是否更新小说,更新多少,这种更新压力看似源于写手自身的经济诉求,但实质上却是写作平台通过奖励机制塑造的“潜规则”。这样的“潜规则”让写手内化为压力,以一种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让写手误以为一切都是自身的选择。当写手无意将写作当作赚钱的手段时,资本就无法操纵他们的情感。想通过写网络小说赚钱,似乎成了写手的原罪,成了平台剥削写手的正当理由。当资本以写作平台的角色介入写作时,写手的情感被操纵了,他们的主体性变成了生产性的,诸如热爱、满足的主体性情感被卷入了资本生产,形塑了写手的劳动与生活。但不可否认的是,写作平台与写手之间形成的,并非单纯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而是剥削与赋权交织的、持续生成的、不断流变的关系。在这段关系中,写手的主体性与能动性的建构过程虽然缠绕着剥削,但也是一种主体抗争的尝试。

本研究基于物质性转向的视角,试图将情感劳动从“非物质”的概念中剥离出来,破除物质/非物质的二元对立,超越“非物质”,对情感劳动展开另类的、物质性的想象。情感劳动总是在构建一段关系,在新物质主义的视野下,这段关系除了有写手和写作平台/资本,还应有其他行动者的示能。敏感词过滤系统,正是写作平台所展现的示能。人创造和设定了程序,却也被程序控制、引导着写作,程序参与了小说的创作。在此,人与非人的物相互影响、纠缠,写手与创作平台、读者间形成了一段相互嵌套的整体性关系。本研究不仅将写作平台视作操纵写手情感的资本化身,还进一步从物质性的角度对写作平台的示能进行了探讨,这即是本研究所探讨的情感劳动的物质性想象。

(责任编辑:徐枫)

[作者简介] 何菡馨,澳门科技大学传播学博士候选人,研究方向为传播政治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