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阳东贸库保护利用设计谈起

陈伯超

区域鸟瞰 © UK Studio

1 破题之解

1.1 建筑遗产保护与再利用设计的矛盾权衡

对建筑遗产保护的认识和理解经历了长期的明晰与深化过程：从表象到实质、从局部到整体、从个体到环境……与之相应，建立起一整套的法规和标准。这套保护系统和措施，拯救了大量的人类珍贵遗产，使它们免遭野蛮或“好心的”破坏，成为我们必须深刻理解、自觉遵从、严格执行的武器。

随着遗产保护观念的深化与拓展，如何使文化遗产在延续其生命的前提下“活起来”，赋予其新的功能，再放余热，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新课题。即使这些老态龙钟、摇摇欲坠的历史建筑被加固和适当地修缮，有效延长使用寿命，但是要使它们承担新的功能，对其进行的改造利用设计，在遵从各项建筑遗产保护规定的同时，还要遵从随时代发展不断补充和完善的建设法规——这不仅是对建筑安全、抗震、防火、节能等一系列性能的基本要求，更是对使用者生命的基本保证。保护与建设两套法规同等重要，但二者在具体环节上经常矛盾，甚至存在完全对立或“一票否决”的情况。其中，有两套系统需要逐渐调整改进的问题，也有因不同历史时期对建筑认识及其各自的适应性措施与规定不同所造成的问题，而后者却是我们当下无法调和的。

面对这两套既相关又矛盾的法规体系，既不可简单地保一舍一，又难于做到两全其美。我们需要深刻理解二者背后的精神实质，准确把控主体性环节，权衡利弊，化解矛盾冲突；或突破某些非实质性的固守格律，采用非常规措施，并在其他方面施以补偿，从而满足各方面的规定与要求。无论如何，在遗产的保护与利用之间，保护总是首要的。只有在建立起强烈的保护责任意识和对文化遗产保护法规深刻理解的前提下，方可论及二者的协调与权衡。

沈阳东贸库2#与4#库房的改造利用设计，恰是一套在固守法规和化解矛盾方面的典型案例。原建筑由三角形木屋架与混凝土梁柱共同承重，其科学和艺术价值突出，不仅是重点保护对象，还应该在新的功能空间中得到充分展示。设计师深刻领悟这一点，将精彩的木屋架作为空间形态塑造的主角，以巧妙的设计构思和得体的技术，破解了结构承重和防火问题，调和了两套法规系统的矛盾，获取了令人赞叹的效果。

另一个典型设计是库房立面改造。按照保护图则规定要求，建筑立面的门窗洞口形态不宜改变，从而延续原工业库房的历史和性质。然而，原本用于仓储的巨大而空阔的室内空间和建筑外墙上一排开口不大的高侧窗，难以满足现代功能重塑和艺术效果提升的需要。于是，设计师大比例地保留了原建筑的立面形态，并在完整保留墙面连续而有节奏的扶壁柱的情况下，在局部开设通高的斜面外窗，使原立面的整体形象得到延续，又与高窗形成鲜明对比。该设计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保护图则的规定，颇具争议，经反复商讨，仅改变局部，以小动作获取功能上的满足和艺术上的提升。从建成后的效果看，设计没有影响原建筑的整体形态，收效明显，对其利弊得失的权衡恰当。

1.2 “整旧如旧”再议

“整旧如旧”是梁思成先生对古建筑保护修缮工作提出的原则之一，在中国建筑遗产保护事业中发挥了重要的历史作用，时至今日，仍是许多人心中古建保护工作的“铁律”。事实上，梁先生的“整旧如旧”具有专指性和时代性，所谓专指性，主要局限于对古建筑的保护与修缮范围之内，“修理古物之原则……均宜仍旧，不事更新。其新补梁、柱、椽、檩、雀替、门窗、天花板等，所绘彩画，俱应仿古，使其与旧有者一致”。“整旧如旧”主张的针对性，特别指向对古建筑修缮之后“焕然一新”的做法。梁思成先生在一次座谈会上曾特别强调：“整旧如旧”不是“修旧如旧”，古建筑修缮应该“延年益寿”，而非“返老还童”。然而，我们若将“整旧如旧”当成古建筑保护的唯一格律，突破专指性去应对所有情况，就违背了梁先生的初衷，可能铸成巨大的错误。特别是对古建筑的修复或对建筑遗产缺失部分进行补足，采用“复原”或“修旧如旧”的做法将导致假古董的泡制，混淆真与假的界限，破坏了遗产的原真性，甚至可能产生篡改历史、捏造历史的恶劣影响。所谓时代性，是指“整旧如旧”的提法有其时代的局限性，梁思成先生最早于1934 年《修理故宫景山万寿亭计划》一文中提出这一思想，此后逐渐归纳和提炼为“整旧如旧”四字。建筑遗产保护思想在西方经历了200～300 年的争论和演变后，逐渐清晰、完善并被大家接受。这一思想经历了《雅典宪章》（1931 年）和《威尼斯宪章》（1964年）等过程，最终形成了建筑遗产修复应该具有真实性、可识别性等基本共识，要求“缺失部分的修补必须与整体保持和谐，但同时须区别于原作，以使修复不歪曲其艺术或历史见证”。可见，建筑遗产保护的思想及其法规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认识的提升，体现出不同阶段的时代性。梁先生强调在视觉上新老部分协调统一的“整旧如旧”思想，与当代建筑遗产保护的整体性、真实性、可识别性、可逆性等原则本质一致，但也存在一些差异，这是认识发展所造成的时代性特征。

“时代之城”恰恰体现了时代的特征。设计师在被保留的2#与4#库房之间，插建了一座白色混凝土双坡顶玻璃塔，它以竖向高耸的体态与两侧水平展开的历史库房形成亮丽的组合。玻璃塔的内部，同样以白色混凝土搭构的斜向支撑与原库房内精彩的三角形木屋架相互呼应，主次衬托，完整协和，将建筑提升到一个新的艺术层次。同时，这座新添加的玻璃塔，从形体、色彩、材料、设计手法等方面与两侧的历史建筑形成鲜明对比，以可识别性和可逆性，突出了建筑遗产的原真性。

在“时代之城”中，伴随着七座历史建筑所新建的学校、幼儿园、商店、住宅及其环境景观，都本着整体性设计思想，承续着历史建筑的基因特征，以当代的技术、材料和设计手法，使其既融为一体又相互区别，奏响一曲时代的交响乐。

1.3 工业遗产再生功能的广泛适应性

工业厂区往往占据着成片的城市空间，从这一角度出发，对工业遗产的保护与利用，无论是出于它的社会影响还是经济价值，都具有更为重要的作用。统计以往对工业遗产保护与利用的成果可以发现，将文化创意产业作为它们的再生功能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一方面，废弃的工业资源能够为文化创意产业提供充分条件，具有先天的优越性；另一方面，由于早期工业遗产改造开发的成功项目大多集中于文化创意领域，因此逐渐形成了一种思维惯性——一提工业遗产的改造利用，必先入为主地将思路聚集于此。甚至在一些官方文件的建设要求中，也做出了这样的规定和引导。

近年来，这种惯性思维的弊端已经逐渐显露。一批早期改造的项目，甚至是曾经红极一时的典型和样板，如今竟然蜕变成“空城”，大量的改造投入并未换得预期的效果和收益，再次沦为被保护和改造的对象。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反思：单一的利用方式和业态选择，与社会和市场的持续性需求具有偏差和距离。社会对某一种业态的需求是有限度的，拟定工业遗产改造的新功能、新业态，应该缘于它与社会和市场需求的一致性，充分分析和判别该工业设施的具体条件。其实，存留下来的工业建筑大多是工业厂房，往往具有相对巨大的室内空间，这恰恰为室内空间塑造和未来的功能再生提供了广泛的适应性。

“时代之城”结合沈阳的气候特点，创新地利用库房庞大的室内空间条件，在一期改造中结合其再生功能，布置了令人沉醉的室内花园——树下休憩幽境、绿植阅览迷宫、池畔洽谈围座……与自然共生，历来是人们最奢侈的向往。地处寒带的沈阳，全年有近一半时间叶落枝枯，比四季花木成荫的南方更需要绿植，对绿的渴求不言而喻。工业厂房庞大而开阔的室内空间，恰恰适宜在严寒的气候中为人们提供四季如春的室内绿境。

“时代之城”还在功能再生的适应性方面打破惯例和思想禁锢，根据城市和社区的需求以及建筑的自身条件，分别对保留下来的七座库房进行了新的功能定位——商场、办公楼、售楼处、图书馆、健身馆、康养中心……既有利于原有建筑的延年益寿，又使它们成为新时代的功能性角色。它的与众不同，来自于东贸库的历史文脉与当代社会功能的碰撞与结合；来自于将“工业历史博物馆”的围墙壁垒彻底打开，与社会生活融为一体，实现世界博物馆学会提倡的“无边界化”与“社区化”的思想与目标。“时代之城”记载了华润置地以开发商身份参与到城市文化建设的历史，标志着企业对国家城市更新建设决策的理解和审时度势的转身与响应。

2 衍生影响——重视对工业遗产核心价值的体现与保护

不可否认，目前对工业遗产的保护与利用仍存在某种片面的理解：其一是将工业遗产保护窄化为对旧厂房的保护，并将此作为其最重要乃至唯一的要务，这是片面的、偏颇的；其二是将关注力倾注于对旧厂房的利用，从经济角度对待遗产保护与利用问题。事实上，旧厂房的改造再利用，一般说来比拆除重建的投入更高。

工业遗产，除了具有一般建筑遗产的属性，还有其特殊的意义和作用。由于蒸汽机的出现，产生了以大机器生产为标志的现代工业，并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主要生产力。自此，社会进入了工业时代。时代的工业发展水平决定着社会发展水平，也就是说，在这个历史阶段，有什么样的工业水平，就有着对应的社会发展状态。如今，我国的工业正处于转型期，是一个“前工业时代”向“后工业时代”跨越发展的阶段。众多工业类型都面临着生产流程的巨大变化，原来的工业设备、生产线以及容纳它们的工业厂房不再适用，于是出现了大量被废弃的工业遗产。这些工业遗产不仅反映“前工业时代”的工业特征与水平，还体现当时社会发展的情况。对它们的保护，不仅是留下“前工业时代”的记忆与印记，也是留下社会发展之所以表现为当时水平及其所依赖的工业水平的物态佐证。所以，工业遗产比其他类别的文化遗产更具有直接反映社会状态的特质，对它的保护亦多了一层意义。

工业遗产的价值可以参照对文物的评价标准进行分析和判定：历史价值——当时的生产方式、生产关系、生产产品和社会需求，体现当时的社会发展状态，承载人们的社会记忆；艺术价值——由工业形成的美学观，如人工化、逻辑性、功能性、简洁、抽象；技术价值——代表着当时的生产水平，体现于它的工业设施与设备、生产流程、控制技术、操作技能及其科技支撑。显而易见，作为工业遗产，它的核心价值在于技术价值——什么样的技术条件反映什么样的工业水平，什么样的工业水平反映什么样的社会状态，其技术形态直观地展示着当时社会的发展水平。因此，对工业技术的物化形态——生产线、生产流程、生产工艺……的保护，是工业遗产保护的核心。

限于建筑专业的敏感性，我们常常把更多的目光聚焦于工业建筑（厂房）方面，却忽略了对工业技术的关注。无疑，厂房是其中的一个方面，作为满足不同生产工艺要求和生产流程的容器，厂房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反应工业技术的发展水平和具体的生产情况，但更为直接、更具表现力的还是那些生产线、生产设施，厂房只是工业遗产的局部。保护工业遗产的目的，是为该时代的生产和社会发展情况留下记忆和佐证。我们应该把工业遗产的核心价值体现在核心关注点上——不仅要保护工业建筑、厂房，更要保护那些具有历史感的工业设施与工艺环境。

3 后记

2021年6月26日，我有幸应邀参加了“时代之城”的开业典礼，作为特邀嘉宾和项目的参与者之一，面对着闻讯而来的众多市民，心中充满了喜悦。会上的发言无外乎祝贺和赞美，我心里明白，来自这种场合的评价难免有失客观。于是，仪式一结束，我立刻混入群众队伍之中，希望听听来自老百姓内心的真实评价。一路上听到的评价竟然出乎意料地一边倒：“啧啧，太美了！”“这也太好了吧！”赞美之声不断。不过，我自认为还是清醒的，心里仍旧努力地从鸡蛋中挑着骨头，探寻着继续改进和奔向更高目标的途径。客观地说，“时代之城”的一期项目已经成为工业遗产保护的一个样板和沈阳城市更新的成功实践。

业主：华润置地（沈阳）房地产有限公司

建筑/ 室内设计：URBANUS 都市实践

项目负责人：王辉

设计团队：姚咏梅、魏熙、豆勇辉、陈宇、江中雨、柴秉江、韩吉喆、王坤、郑娜、黄佳、李刚、汪蕾、高子絮、卓科秀、王敬宇；丁祎涵、廉佳欣、唐泽羚、王清漪、吴昊、张忠天、张向月、朱开元（实习）

历史文物保护顾问：陈伯超

建筑施工图：中国中建设计集团有限公司

建筑施工图团队：柳旭东、宋纯、朱耀军、张宇、张煜欣、郭兴、石阳、程瑶

室内施工图：安东红坊建筑设计咨询（北京）有限公司

室内施工图团队：蒋晓宇、卢勇、王永荣、许世民、蔡洪涛、屈冬冬

景观设计：沈阳建筑大学HA+STUDIO、山水比得设计股份有限公司

照明设计：汉都设计顾问（深圳）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

展陈设计：广州凡拓数字创意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用地面积：7 093m

总建筑面积：9 944m

设计时间：2020 2021

摄影：曾天培、焦睿彪、UK Studio、ZOOM/琢墨建筑摄影

1-3 改造前仓库照片

在建筑层面上，东贸库30m 宽的山墙被提取为造型母题，用形态学的方式为各种不同的项目选择合适的形体，从而使新建筑在体量上与老仓库和谐，带来了与旧建筑不矛盾的新意。

On the architectural level,the 30m wide gable wall of dongmao Warehouse is extracted as the modeling motif.The appropriate shapes are selected for various projects by morphological means,so as to make the new building harmonious with the old warehouse in terms of volume and bring a new meaning that is not contradictory with the old building.

4 提取山墙母题形成新建筑体量

设计大比例地保留了原建筑的立面形态，并在完整保留墙面连续而有节奏的扶壁柱的情况下，在局部开设通高的斜面外窗，使原立面的整体形象得到延续。

The design retains the facade form of the original building in a large proportion,and several high inclined external windows are opened locally under the condition of completely retaining the wall buttress column,so that the original facade can be continued in the overall image.

5 总体规划方案

6 住区入口

7 住区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