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鹏宇
摘要:老舍的短篇小说《兔》,主要讲述了底层艺人小陈在社会中挣扎浮沉的故事。这个故事虽然篇幅不长,但它的特殊性在于老舍隐晦地从同性恋的角度出发,书写了主人公小陈传奇的一生以及其处于双重边缘的困境,在人物塑造和思想意蕴上都十分成功。小说从外部因素和自我认同两个方面,对小陈进行身份建构,显示出作者深沉的人性关怀,同时表达对底层艺人、人性弱点以及侠义精神的思考。同时,不可忽视的是,作家的落脚点在于人性关怀,而非同性恋本身。
关键词:《兔》 底层艺人 人性关怀
在我国的文学发展史上,同性恋文学始终是存在于地下的一股暗流,这也导致了作家在书写时倾向于使用隐晦的表现形式。对于这种特殊情感的关注,正是作家对人性复杂性和丰富性的挖掘和思考,同时这也表现出作家对边缘人物处境的深深忧虑。
一、男性语境下的身份建构
《兔》的主人公小陈对于自我身份的建构,主要是在社会环境挤压和自我认知偏差两个因素的影响下进行,在这两个方面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自我认知的偏差。这也显示出小陈的同性恋心理和行为是后天形成的,而非天生。他通过同性恋的方式来寻求黑汉的青睐,从而达到出名的目的,他的行为是一种清醒地堕落。而正是这样的过程,使他的身份发生转变,从而形成了他对于自我新的建构和认知。
小说由“许多人说小陈是个‘兔子’”[1]作为开始,这一句话里有两个关键点。首先是“兔子”这个称谓。“兔子”是男妓的隐语,最早出现在《沧海拾遗》(卷二十九)的“兔儿爷”一条中,就此引申出“兔儿爷”“兔爷”等对男同性恋者的特殊称呼。在《兔》中,小陈的服务对象是黑汉和楚总长。黑汉和楚总长作为男性,就与小陈成为了同性恋的关系。在小陈与黑汉和楚总长的关系中,小陈处于弱势位置,受到他们俩的控制和支配。这就成为一种主人与奴隶的关系模式。作为上位者的黑汉和楚总长,对下位者小陈具有绝对的支配权力,而下位者能做的只有服从,自身是没有决定权和选择权的。这种模式在同性恋的书写中是很常见的。但是,在这背后隐藏的是对异性恋情感模式的改写。常见的异性恋书写大多是男强女弱,女性依附在男性身上,受到男性的保护。而小陈的位置和异性恋中女性的位置是一样的,都在于对强者的渴慕和寻找。同时,老舍在书中也写到了小陈的妹妹和楚总长的关系,小陈的妹妹同样依附于楚总长,被抛弃后就无法再有自身的价值,这一点和小陈是非常类似的。此时的小陈,虽然具有男性的生理特征,但在与黑汉和楚总长的相处中,却成为一个与女性身份对照的存在。老舍通过这种对照,揭示了人在性别制度控制下两性权力地位的不对等,即使在男性的同性恋关系中,依然由具有优势的男性处于支配地位。小陈的男性身份已经被改变,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要讨论小陈身份发生转换的过程。
第二个关键点在于“许多人说”,这就营造了一个大环境,小陈在这样的环境中逐步成为别人口中的“兔子”。纵观小说的整体,人们并没有对小陈是否真的是个“兔子”而去深入思考,而是通过小陈走红的方式来确定。尽管小说一开始也写道:“他不能,绝对不能,是个‘兔子’。”[2]但是在大家都这么说的背景下,小陈即使不是“兔子”也被别人认为是。因为小陈走红的途径是不正当的,且黑汉和楚总长对小陈格外照顾,同时,小陈身上的男性气质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男性社会对他的抛弃。一个男性获得对自我身份的认可,在投身于社会关系之后的输赢成果,在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其男性气质。而男性之间的关系建构排斥同性恋,这其中隐藏的部分原因在于:同性恋的模式破坏了男性作为性主体的确定性,导致男性在性关系中的主体地位被削弱。小陈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赢得出名的机会,而是通过委身于黑汉赢得机会,这种依附性在男性社会中被憎恶。因此,周围的人不认同这样的手段,更不认同的是小陈将性主体位置出卖和颠覆。于是,他被男性社会抛弃,成为游离在男性社会之外的存在。
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之后,小陈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开始模糊。生活于社会中的个体都渴望能够寻求到群体的认同,一旦被群体抛弃,个体就开始重新寻找自我的身份。而此时,群体又将对个体身份进行界定,这样,个体就免于漂泊,从而逐渐认同群体对自我的确认。经过这一过程,小陈最后接受自己被社会大众所认定的身份,从而转变为人们认知中的“兔子”。小陈特殊的地方在于,他的生理性别是男性,但他所表现出来的社会性别却是女性。这主要是由于他在戏中扮演的角色是旦角。旦角是戏曲中的女性角色,男性扮演旦角的传统由来已久,但是男旦的社会地位很低,常常成为男性欲望的投射对象,甚至被其他男性玩弄,这就和《霸王别姬》中程蝶衣的形象是类似的。小陈的悲剧在于,他是清醒地堕落,谁都无法拦住他想出名的野心,但到最后,他都没能清醒地认知自我。小陈对自己身份的第一次确认是投靠黑汉。黑汉给他带来的,是极快的出名方式以及偷奸耍滑,这就让小陈沉迷于出名的幻影中无法自拔,从而不敢忤逆黑汉的话,而他自己也明白“背靠大樹好乘凉”的道理,所以即使被人取笑和侮辱,他也心甘情愿。于是,他逐渐失去了对于原有生理性别的身份认同。接着,他成为报纸上“全球驰名”的“第一青衫花旦”,这时候,小陈身上的社会性别占了主导地位,“他的脸上分明是擦了一点胭脂,还是那么削瘦,可是显出点红润来。有这点假的血色在脸上,他的言语动作仿佛都是在作戏呢”[3],小陈已经分不清是在戏里还是在戏外,他完全沉浸在“第一青衫花旦”的角色中。这就使得他至死都没有放弃他所表现出的社会性别,执着地追求着这个虚名。通过这两件事,小陈逐渐完成自我的身份建构,他成为一个“被阉割的”男性。值得注意的是,小陈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实际上是一种虚假的认同,他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声名默认自己“兔子”的身份,到最后都没完成对自己男性身份的回归,他已经把自我从男性社会中分割出来了。
取笑小陈为“兔子”的都是男性,可以看出,小陈的身份建构主要是在以男性为主的话语环境中成立的。世俗社会只有把小陈驱离出群体之外,避免与群体之间产生关系,才能取笑和侮辱他,维持男性的性主导地位。正如陈思和所言: “同性恋本身没有什么不平等,可是在这个行列里出现了龙阳嫖客与职业男色,那就变成另外一种意味了,就如同正常的异性恋与嫖妓有本质的区别一样。”[4]虽然小陈不是职业男妓,但是他被称为“兔子”,这就让他失去了平等的地位以及对自我身份的清楚认知,在社会环境和自我认知偏差的双重挤压之下,他只能暂时逃离男性社会,在戏中得到喘息,直到最终放弃自我的男性身份。
新的身份被建构起来,小陈就不再是原来的小陈。在身份转变和建构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作家对于小陈的态度是双重的。那么作家的这种双重情感是如何表现出来的呢?这是接下来所要探讨的问题。
二、人性关怀下的主题意蕴
通读全篇,我们可以看出作家对小陈不仅仅是持批判的态度,這其中还有对其深深的同情。这就让小说的主题变得丰富起来。作家站在人性的角度,对处在边缘地位的小陈进行细致描写,将他短暂的戏曲生涯表现得极富有传奇性,流露出老舍强烈的人文关怀。
首先,作家批判人性的弱点。小陈的堕落,来自自己的意志薄弱以及过分急于求成。小陈刚开始和俞先生学戏时,就受到其他票友的引诱,逐渐脱离正统的道路,而选择了“下海”。小说写道:“假若小陈愿意的话,他可以不许黑汉拉他的手,可是也就不要再到票房去了。不要说他还有那个希望,就是纯粹玩玩也不能得罪黑汉,黑汉一句话便能教小陈没地方去过戏瘾,先不用说别的了。”[5]小陈对黑汉的控制是可以摆脱的,但是他为了名气,选择了忍耐。小陈因为在黑汉身边,看到了眼前的好处而选择失去自我,沉迷在这段混乱的关系中。之后,随着名声越来越大,他又被黑汉送到了楚总长的手中。他同样没有拒绝,而是用自己和妹妹的身体去换得上等人的“赏识”,为自己铺路。如果他意志坚定,就不会随便被人引诱到歧路上,成为大家取笑和玩弄的对象。造成小陈意志薄弱的原因就是急于求成。小陈在公司当职员时并没学过演戏,但他极富天赋,在公司纪念会上他出演《红鸾禧》,“他的扮相,台步,做派,身段,没有一处不好的,就好像是个嗓子已倒而专凭做功见长的老伶,处处细腻老到”[6],但他太聪明!“因为聪明,贪快贪多,恨不能一个星期就学完一出戏。俞先生可是不忙。他知道小陈聪明,但是不愿意教他贪多嚼不烂。俞先生念字的正确,吐音的清楚,是票友里很少见的。他可以少教小陈学几个腔儿,但要求小陈必须把每个字念清楚圆满了”[7],俞先生的慢工出细活和小陈的贪多求快形成了巨大的冲突,这也就让两个人最终只能分道扬镳。小陈的急于求成也导致了他对现状的辨识不清,从而倒向了黑汉之类人的手中。“赶到小陈该露了,他得拉着小陈的手,告诉他在哪儿叫好,在哪儿偷油,要是半路嗓子不得力便应在哪个关节‘码前’或‘叫散’了”[8],黑汉教给小陈的方法,看似捷径,实际上使他走上了被捧杀的绝路。这就让小陈始终沉溺在由黑汉营造的假象中无法自拔,执迷不悟地以为自己所走的道路是正途,直到最后他都没有醒悟过来。正是这两个致命的弱点,把这样一个年轻的、聪明的小陈逼成了人人嘲笑的“兔子”,被迫一步步走上了绝路。
其次,作者同情处于双重边缘位置的小陈。小陈相对于黑汉和楚总长来说,是社会底层人,是可以随意被玩弄的对象。这就决定了小陈的弱者身份,是远离权力中心的社会“边缘人”。只要所谓的“上层人”认为他不再有价值,那么他的结局就是被抛弃。离开了黑汉和楚总长,小陈的戏没人来捧场,他瞬间成为无人问津的小角色,这是小陈无力改变的。“他至多也不过才二十四五岁吧”[9],这是小陈死时的年纪,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散了,作家是抱有一种惋惜的。所以在见到黑汉抛弃小陈后,又用同样的方法“耍这个什么‘香’了”[10]的时候,作家直抒胸臆:“该死的东西。”[11]该死的不应该是小陈这样的年轻人,而应该是黑汉这类肆意玩弄别人,随便毁人一生的掌权者。除此之外,小陈总被人说成是“兔子”,这让原本就处于边缘位置的他更加边缘化。他成为“兔子”,服务于男性,也就成为同性恋群体的一部分。他像商品一样在黑汉和楚总长之间被“买卖”,失去了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在小陈与黑汉和楚总长的关系里,小陈始终处于弱势地位,作者将两重压迫都集中在小陈身上,并没有过多去描述其中的情欲,而是着重于刻画他们之间权力不对等的状态。同性恋只是他们关系的表壳,其内壳是当权者对底层人物的迫害。维持小陈与黑汉和楚总长关系的并不是情欲,而是利益。面对这一情况,作家本人站在“他者”的角度对边缘人物小陈进行描写,流露出作家对人性、权力机制的思考,虽然这缺失了对同性恋作为一种情爱模式的情欲书写,但是借助这样的形式,能够更好地传达对人性和社会的思考。
最后,作者探求侠义精神。老舍在《写与读》中记录了他是如何接受中外文学影响来进行创作的,在其中就谈到了他接触和阅读唐代传奇的体会。唐代传奇对老舍的影响之一,就在于其中的侠义观。老舍在小说中也或多或少会出现侠义精神,这种侠义精神,与唐代传奇小说中侠义人物的传统报恩思想和个人复仇观念是不完全相同的。老舍对传统的侠义精神进行了超越和改写,这超越一方面是来源于家庭中母亲对他的影响,幼年的老舍在母亲的教育下,形成了重义气的心理特质;另一方面来源于外国作品的影响,其中的“英雄主义”、正义感和人道主义,都对老舍有过深刻的影响,这样就与唐代传奇中的侠义精神显示出完全不同的特质。《兔》这个故事是随着 “我”与小陈的交往来发展的。在一开始,“我”始终不愿意相信小陈成为“兔子”,直到最后亲眼见到小陈与黑汉和楚总长的交往后,“我”才不得不相信,小陈已经不是原来的小陈。“我”不愿意只听信谣言就对小陈下定义,而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就让“我”和那些说三道四之徒产生了强烈的对比。这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明之举是侠义精神的体现,让人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而非逞一时之快。“我”对小陈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我”同俞先生一样不认同小陈的做法;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能够去帮助小陈,并且做出了行动。在旁人冷嘲热讽时,“我”挺身而出,愿意解救落在黑汉手中的小陈;在所有人都抛弃小陈的时候,“我”还愿意在小陈身边,“我忽然像发了狂,用尽了力量给他喝了几声彩”[12]。“我”还愿意给小陈喝彩,可见“我”始终没有放弃小陈。这几声喝彩也是对小陈尊重的重要体现。在“我”的身上,体现传统助人为乐的侠义精神。虽然小陈并不是天生的同性恋者,但是他已经转变为同性恋群体中的一员,“我”并没有因为小陈的身份就去疏远嘲笑他,这也体现了“我”对同性恋群体的尊重。这时,侠义精神就与人道主义和正义感结合在一起,具有鲜明的现实性和时代性。
三、结 语
《兔》是一部短篇小说,其中所包含的思想是十分丰富的。它的独特价值就在于这一题材的特殊。白先勇曾经说过:“我最终的目的是写文学,而文学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文学写的是人性、人情,这也是我的文学观。我想同性恋是人性的一部分,所以,我的作品也有同性恋的议题在里头。”[13]同性恋是一种独特的社会现象和文化现象,其受到关注是不争的事实,从现代到当代,对其进行书写的作家也不在少数。老舍通过同性恋这一角度切入故事,虽然写得含蓄内敛,但是在欲说还休处能探寻到作家对于这一现象的态度。老舍回避了对同性恋者真正情欲的言说,将这一故事与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结合在一起,深刻体现出其中蕴藏的复杂人性。
参考文献 :
[1][2][3][5][6][7][8][9][10][11][12]老舍.火车集·贫血集[M]. 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 2018:17,17,29,23,18,19,22,35,32,32,33.
[4] 陈思和.凤凰· 鳄鱼· 吸血鬼——试论台湾文学创作中的几个同性恋意象[J].南方文坛, 2001(03).
[13] 凤凰卫视出版中心.许戈辉与台湾名人面对面:素描台湾[M]. 重庆:重庆出版社,2011:10.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