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紫汐
1
此刻,我正站在一家便利店门前的老橡树下。
最后那抹夕阳迫不及待地躲进夜的怀抱,再也无心去暖热这条清冷的街。风裹着深秋的寒意,又从树上扯下几片树叶。其中一片飘飘悠悠恰好落在我脚边,仿佛一张带花边的请帖。
赶了那么远的路,我实在疲惫不堪。不过或许与路程无关,只是我年岁已大的缘故。
头顶忽然洒落一团光,我抬头望去,原来是便利店那高高挂起的灯箱招牌亮了。这家店真正的名字叫“猫咪便利店”,只是“咪”字左半边“口”
里的灯没亮,于是“猫咪便利店”就成了“猫米便利店”。
木门的上半部分镶着玻璃,下半部分开有一扇小门,应该是方便动物出入。一根电线从小门的门缝中蜿蜒爬出,钻进墙边那块厚厚的方毯里。毯子表面沾了些毛,不用走近我也能闻到猫的气味。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推门跨进店里。
“欢迎光临!”
柜台后的老男人白发、白胡须。在我盯着他细细打量时,他也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着我。
“啊,以前没见过你呀,第一次来吧?”他放下手中的玻璃茶杯。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这家店……我倒是第一次来。”
“需要点什么?请随意。哦,对了,我这店不收钱,只收故事——你给我讲个关于猫咪的故事就行。”
“只要关于猫咪的故事?别的动物行吗?”我不动声色地问。
见店主面露难色,我心一软,主动妥协:“好吧,猫咪的故事。嗯……我有位老朋友养了只猫,我就讲讲他们的故事吧。”
店主为我端来水,还从货架上拿来两根香肠。他笑眯眯地说:“这个口味很受欢迎,边吃边聊。”
我已经太久没吃过香肠了。那诱人的香味钻到我的鼻子里跳舞,害我差点儿淌下口水。然而我还是强忍住食欲,只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
“谢谢,还是先讲故事吧。”
我的那位老朋友一辈子喜欢喝乌龙茶,就让我们叫他“茶爷爷”吧。
茶爷爷以前在城市里开出租车。他在年轻时错过了一段好姻缘,此后便再没动过结婚的念头,始终孑然一身。
某个早春的夜里,茶爷爷像往常那样一边听广播,一边开车。广播里有个小女孩为爸爸點播了生日歌,茶爷爷听着听着便泪流满面了——那天正好是他的五十岁生日。他想起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从没有人为他唱过生日歌,而他也意识到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大约也不会有人为他唱起生日歌了……
一日一年郁积起的孤独感伴随着生日歌的旋律排山倒海般袭来,茶爷爷根本无力招架。他把车停靠在路边,放任自己痛哭一场。
哭完,茶爷爷将水壶里所剩不多的茶水一饮而尽。就在这时,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上了车。
这对衣着朴素的年轻人拎着个小宠物箱,大概刚从路旁的宠物医院出来。
茶爷爷吸吸鼻子,重新发动起汽车。一路上,他听到女孩强忍的抽泣声,也听到男孩在低声叹息。然而,那个宠物箱却始终沉寂,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目的地很近,几分钟就到了。那对年轻人很快付好车费离开了,他们没让茶爷爷找钱。直到下一位乘客上车,茶爷爷才知道那对年轻人出手慷慨的原因——他们把宠物箱留在了后座上。
宠物箱里趴着一只安安静静的小黑猫。茶爷爷觉得,这小猫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了。箱里放着的字条印证了茶爷爷的猜测。
“对不起,治疗费我们实在负担不起。‘船长很乖,请好心人救救它吧。感谢!”
这下,茶爷爷明白那对年轻人为何连步行十分钟的路程都要打车了——他们只是为了把小猫遗弃在出租车上。或许在他们看来,打得起出租车的人应该有足够的积蓄去救治小猫。
茶爷爷没有多少积蓄,但他还是留下了这只名叫“船长”的小黑猫,还花大价钱为它治病。
事实证明,这笔钱花得值。“船长”在手术后日渐康复,愈发活泼可爱起来,而同时被治愈的,还有茶爷爷的“孤独症”。
茶爷爷不再是那个不被人需要,也不被人惦念的独行者。有个小生命需要他温柔爱抚,需要他填满食盆,需要他陪伴游戏……它会趴在被晨光照亮的窗台前目送他,它会等在被夜色笼罩的房门口迎接他,它会守在被噩梦缠绕的被窝里安慰他……
于是,在茶爷爷五十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他的生命被一分为二——一半是没有“船长”的日子,一半是有“船长”相伴的岁月……
很久没有一口气讲这么多话了,我喘喘气,喝下几口水。
“啊……真是个温暖的故事……谢谢你。”白胡子店主仿佛刚从一场梦中醒来,“茶爷爷和小黑猫后来怎么样了?”
“故事有点儿长,不如我下次再继续讲吧。”
我有点儿期待地望着店主,但他并未挽留。
于是我同他告别,带着香肠离开了便利店。
夜已经拉开了黑色帷幕。街边的路灯虽然亮着,却昏黄暗淡,无精打采地站在只剩几片残叶的橡树旁。我觉得这小小便利店的灯箱招牌都比那路灯温暖、明亮。
同样温暖的,还有放在墙边的那张连着电线的小电热毯。
厚厚的方格纹毯子上,一只花斑流浪猫缩成一团,正警惕地打量着我。
放心吧,我不会抢你的位置……
心里这么说着,我迈步离去,不再回头。
身后木门的门缝里隐约飘出收音机中女主持人的声音。
她说,今年冬天将会是五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2
一场秋雨彻底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温暖。即便是正午,太阳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再不肯施舍片刻热情。
第二次来到“猫米便利店”门前,我发现墙边的电热毯变成了两个。花斑猫依然卧在方格纹的毯子上,懒洋洋地眯眼打盹儿。旁边的圆点毯子空着,不知是为哪只猫准备的。
我推门而入,迎接我的是白胡子店主的笑脸。
“欢迎光临,你……是不是来过?哦!对了,茶爷爷的故事!这天儿可真冷!先吃口热乎的,暖暖身子再说。”
店主放下手中的活儿,从货架上拿下两根香肠,还特意加热了一下。饥肠辘辘的我没能忍住,几口就把香肠填进了肚子里。
喝水润润喉咙,当我抬起头望向店主时,这才注意到他那双大手中拿着的居然是细棒针——灰色毛线随着两根棒针的“双人舞”,被编织成了椭圆形的小薄片。
见我面露疑惑,店主的笑容里透着得意:“没想到吧?我这五大三粗的人也干得了这精细活儿!”
说完,他放下棒针,从柜台后端出个小藤筐,示意我走近看。
筐里垫着柔软的绒布。比绒布还要柔软的,是里面那个小家伙的绒毛。
一只灰兔。确切地说,是只残疾的小灰兔。
它没有耳朵,看样子是天生的。
“我是昨天倒垃圾时发现这个小家伙的。一把它带回家,我就赶紧拆了顶旧毛线帽——人家是小姑娘,没耳朵不好看,我寻思着可以给它织个毛线耳朵戴在头上。说起来啊,我这糟老头儿竟然还有些织毛线活儿的天赋呢,自己稍微琢磨了几下就会了!你说怪不怪?”
对于这个问题,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也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只好赶紧低头喝水,清清嗓子说:“我们继续昨天的故事吧。”
茶爷爷和黑猫“船长”相依为命,一起度过了十个春夏秋冬。这十年里,他们搬离了大都市,在一个没有汽车尾气,也没有嘈杂人群的安静小镇定居下来。
当自己的六十大寿到来时,茶爷爷决定带“船长”去旅行,算是犒劳自己半生辛苦。他们乘汽车,乘火车,甚至还坐了船。一路上,虽然健忘的茶爷爷弄丢过一次行李、两次车票、三次外套,但他们的旅程依然快乐而惬意。
一个风景如画的偏远小城是茶爷爷和“船长”旅行的最后一站,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清晨,茶爷爷坐在火车站的木椅上一遍遍清点——车票、外套、帽子、行李箱,对了,还要核对开车时间和车次……而“船长”则趴在椅子上轻声打呼噜。
穿破薄雾,火车吐着粗气缓缓进站,又吐着粗气徐徐离开。最终,茶爷爷心满意足地坐在了靠窗的座位上,长舒一口气。车票、外套、帽子、行李箱,这次,他一样东西都没忘。
火车“呜——呜——”叫着,送茶爷爷一点点靠近自己的家,也拉着他一点点远离自己的老伙计——开始检票时,“船长”正独自在车站外的花坛里小便。茶爷爷拎着他清点了无数遍的东西急匆匆上车,偏偏忘记了尚未归来的“船长”。
其实早在一年前,茶爷爷丢三落四的毛病就已显现。记忆开始从他的脑海中消散,有时是某个人,有时是某件事,有时是若干年的一整段时光……然而对于这一切,茶爷爷却并未察觉。他根本没意识到一种会令老年人记忆力衰退的脑部疾病正在夺走他的过往,悄无声息,残忍无情。
这一次,从茶爷爷脑海中消失的是关于“船长”的回忆。
茶爷爷只身回到小镇,然而他的家并没有在等他。因为电线老化而失火,在茶爷爷回来的前一天,他的小房子已化為一堆废墟。
当茶爷爷老泪纵横,在破砖碎瓦中翻找幸存的物品时,“船长”在遥远的地方寻找他。
当茶爷爷振作起来,用最后一点儿积蓄盖起新房时,“船长”在遥远的地方寻找他。
当茶爷爷站在新家的厨房里,为自己泡上一壶乌龙茶时,“船长”依然在苦苦寻找着他……
“今天就讲到这里,明天继续。”
我一直观察着店主的神情,心知今天的讲述该告一段落了。或许是这便利店的暖气太足了,我口干舌燥,低头将水饮尽。
“唉……”店主发出长长叹息,“我不喜欢伤感的故事……不过既然这故事还没结束,我相信茶爷爷和‘船长就有团聚的可能,对吧?”
望着店主充满期待的眼神,我未置可否。
“香肠很棒,谢谢。下次,我会把故事讲完的。再见!”
走出便利店,一股凛冽的寒风吹得我立刻打了个喷嚏。
今年冬天果然是五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