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秋茜
晚上八点多,我躺在床上看书,忽然接到了妈妈的微信视频通话。
电话那头的她兴奋地举着手机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并急切地问我:“看出来了吗?看出来我在哪里了吗?”我原以为她是在家里吃完饭想和我随便聊聊,没有仔细地看她那边的背景。我定睛一瞧,只见她身后是粗糙的水泥墙、横七竖八的木板,还有穿着工装正在贴砖的爸爸……她竟然来到了上海!我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妈妈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倒是有点窃喜,笑着说:“没想到吧?我和你爸来上海了,现在就在浦东呢!我们昨天就到了,一下车就打算告诉你来着,但你爸不让,怕打扰你工作。等到今天周五,想着你应该下班休息了,我便要让你瞧瞧,你老妈也来大上海啦!”
尽管我仍感觉意外,但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便也随着她的镜头,仔细打量着他们目前打工的住处。毛坯房,十分简陋,徒有四壁,等待着被爸爸这样的工人装修;吃睡都在一个房间,马桶也是临时装上的,上面都是水泥灰。妈妈掀起塑料布,指着两床被褥说,昨晚她和爸爸一床垫一床盖,虽然睡在地上,但挤挤也不觉得冷。我听着,心一紧地疼:连窗户都没有安装的毛坯房,寒凉的晚风吹进屋里,他们就睡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怎么会不冷?
正视频着,妈妈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一开门,便迎来了楼下住户劈头盖脸地一顿问责:“你们这些搞装修的,这都几点了,还在敲敲打打,吵死人了!我们不要休息的啊?昨晚就想上来找你们,今天你们又影响到我们,再不停下我就去找物业投诉了……”面对楼下住户的指责,妈妈有些手足无措,用蹩脚的普通话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马上收工,对不起对不起……”“你的对不起有啥用,吵死了,赶紧停下!”楼下住户很不友好地說了两句之后便下楼了。妈妈脸上的笑容不似开始,尴尬地对我说城市人真凶。
我劝慰道:“城市不比乡下,大家的时间意识很强,装修要在规定的时间内进行,你们这个点还在干活儿,是影响他们休息了,停下来吧,明日再弄。其实这样也好,你们正好可以早点休息。”妈妈听后便让爸爸停下来,招呼着他吃晚饭。我看见了他们的“饭桌”——两个油漆桶上铺了块硬纸板,上面放着一盘咸菜炒豆腐、一碗蚕豆蛋花汤,还有两碗米饭。他们的晚饭是如此简单。
“怎么不见肉呢?”我忍不住问道。妈妈将手机支住,一边扒拉着饭,一边告诉我她带了香肠和炒肉,只是想留到以后胃口不佳的时候再吃,现在刚从家里出来,还不想吃肉。我又问她:“这次打算在上海待多久?会一直跟着爸爸辗转在各个工地吗?”妈妈摆摆手说,她待十天半个月就回老家,田里还有一堆活儿等着她呢。谈起她田里的菜,她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说,等到她回去的时候,它们准保个高叶肥,能卖个好价钱……
我打趣地问她:“那你觉得是来城市打工辛苦,还是在老家种田辛苦啊?”妈妈喝了口汤,笑嘻嘻地说:“各有各的不容易,但是我不累啊,我是不放心你爸的脚,跟过来帮他做做饭,顺便提醒他干活儿多加注意,偶尔帮他接点不需要什么体力的活儿。我这辈子很少出来,这回算是出来见见世面,也想来看一下你们爷儿俩生活的城市……”妈妈并没有因为工地环境简陋而觉得委屈,在她眼里,这就是离丈夫和女儿最近的一次旅程。
和妈妈结束通话后,我想起幼时,妈妈一个人去田里干活儿。有一次她挑着两桶水去田里浇水,天很热,她走得很急,一个没注意就被石头绊倒了。在田边玩耍的我,看着妈妈连人带桶地摔倒,连忙跑过去。那时妈妈的手和膝盖都被石子擦伤了,渗着血,我一下子就哭了,仿佛受伤的人是我。妈妈亦是那般笑嘻嘻地拥我入怀,轻拍着我的背说:“别哭别哭,妈妈不疼,妈妈不累……”
如今的妈妈不如曾经年轻有力,头发也已经花白。她离开自己耕种的田地,来到城市做爸爸的帮工,在坚硬的钢筋水泥中微笑。
她云淡风轻地告诉我:“妈妈不累,也不疼……”黑夜中,我的眼角有泪珠滑落。C05781F9-6644-4AB4-A9DF-4DBA713413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