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漫兮

2022-05-26 15:32强雯
青年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赤水河荔枝酱油

强雯

水里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除了单细胞藻类的生老病死,还有事故遗骸、塑料垃圾的沉积,水中有无数近似于行星系演变和进化的故事。与水相关的文明与灾难,此消彼长,无法解释,无法详尽。江河湖海、溪流瀑布,乃至人工水库,都让人莫测。

两千五百年前,中国的道家鼻祖临水而望,一叹万千:“水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在所有与水相关的断论中,从自然层面上升到哲学层面,这大概是最经得起检验的水的智语。

在造城运动如火如荼、现代化高歌扩张的今天,“水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正在变成一种报复性灾难,某种程度上,它成了一种预言,一句谶言。狂妄自大的人类,遭到了某种诅咒。修复水与人的关系,争夺青山绿水之路,也是澄清自然与人的关系。归根到底,是整理和完善人类继续生存和繁衍的关系。

可持续性发展,在每一条小江小河中,都显得不可或缺。

世界如此恢宏,又如此具体。不妨从川渝交界地的河流两岸沿涉,从四川泸州到重庆永川、北碚,四川与重庆毗邻之地,有大大小小的水资源,沱江、嘉陵江、渠江、赤水河、长江……一条河会流经好几个城市,一个人工湖,会世代影响人类的发展。它们像一棵树的一片枝叶,具有某种标本意义。

它们构成或滋养了一方城镇,对它们的修复,也是人类生态文明的自我建设。

七月的太阳像鞭子抽打着土地上的人。耕地里、水泥地上,人少得出奇。不得不劳作的人,带着旧草帽,躬腰挥汗。

我接过先市镇酱油厂工人递来的一顶草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最流行的稻草帽,扣在头上。午后的烈日烤得毛孔炸裂,手心、前胸、后背,汗水像被抽压出来。工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对他们来说,这是好事,酱油可以发酵得更充分。远处的赤水河混合着夏日的泥沙,奔腾不息。

汗水在流淌,是一股浓郁的油香,白云、流水、青山、树林、地上密密麻麻的缸子,均是这股豆油香。泸州市合江县先市酱油生产地就在这里,在赤水河的下端。

赤水河,因中国工农红军“四渡赤水”而闻名于世。赤水河发源于云南昭通,横跨三省,流经云贵川三省,总长436.5千米,流域面积2.04万平方千米,是长江上游唯一没有修建干流大坝并保持自然流态的一级支流,也是众多珍稀特有鱼类的重要栖息地和繁殖场所,生物资源丰富、自然景观优美、历史文化厚重,是连接云贵川的一条经济动脉和人文纽带。赤水河在四川省境内长约229公里,在合江境内60公里。

在合江先市镇,赤水河成了酱油的原料。厂区占地40亩的晒露场上,6000缸戴着斗笠的酱油罐列队齐整,沙场秋点兵。

中国闻名遐迩的酱油很多,先市酱油并不是最有名气的,但全国重点文保的石碑赫然在门口,宣示着他凛然的历史。

这是依然保持传统手工化制作的酱油之地。

过去的食物制作,是手上过。

从汉代开始,已经有人在此地制作豆油,唐代渐成风尚。清乾隆元年(1736年),随着川黔官办盐岸的建立,赤水河盐运兴盛,先市镇盐商船户、纤夫云集,酱油作坊增多。

1893年的阳光大概和今天没有太大区别。炽热、潮湿、赤水河碧波蜿蜒,那一年,先市镇的一个乡绅袁映滨开始在这片望水之地上建造“江汉源”酱园。

浸泡,清洗大豆,蒸焖大豆,凉豆料,拌和面粉,制曲,晒露发酵,这些程序,只是等待豆油的生长,这个等待是值得的,此消彼长的香味让人不想挪动脚步。

刚刚分泌出的豆油,只是第一步,自然浸出取油,暴晒浓缩油体,过滤澄清,灭菌、包装、销售。

这百年老作坊远近闻名。

民国中期,“江汉源”酱园与镇上另两家酱园厂合伙经营,更名为“同仁合号”。“同仁合号”酱园有天然晒露发酵缸600多口遗存至今;并有多家酱油销售店铺,其中一家至今仍在经营。民国期间,先市酱油远销香港。新中国成立后,持续使用百年的老作坊、晒露缸被列入“四川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先市酱油传统酿制技艺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手工老酱油引来了全国文化学者的青睐,也引来了各地生态文明建设者的关注。酱油是香了,但在生产酱油过程中的泡粮水、清洗容器水、冷却水等是不是直接排进了赤水河呢?

酱油废水的处理成了谜团。

“就地处理。”酱油厂工作人员向远处一指。他带领我们绕过几千缸戴着斗笠的酱油缸,小步前行,在园区外,一片草丛横生之地,找到了答案。那是一个略显破旧的约百米高的青砖屋。在它周围长满了两人高的杂草,朝东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标语牌“污染环境千夫指,保护环境万人颂”。

太阳白花花地在屋顶上,炫耀威能。我钻过割人的草丛,来到污水处理池的正面。

蓝底白字上写着“好氧池”“兼氧池”“二沉池”“紫外线消毒”“流量计”“消毒池”“应急调节池”,一个两立方米大小的水泥缸上标注着“污泥干化池”。奔流的赤水河离它不过十来米远。

随行一块调查污水处理情况的四川省环保局的李江都主任说,酱油废水的秘密都在这个房子里了。

这套废水治理设置,始于2020年7月,建有废水治理设施1套,采用厌氧、曝气、消毒处理工艺,日处理20吨生产废水,经处理后的废水通过污水管网进入先市镇生活污水处理厂,目前废水处理设施正在调试运行阶段;建有天然气锅炉1台,污染物主要有氮氧化物、二氧化硫、颗粒物等,执行《锅炉大气污染物排放标准》(GB 13271-2014);一般固体废物主要为醋酱醅渣,即豆渣,经与周边农户签订种养殖协议,由周边农户及时清运用作猪、鱼饲料和种植果树等方式进行综合利用。

最终经过处理后的废水,达标后,才能流入赤水河。

工业污染是河流最容易变坏变腐的源头,为保护好赤水河,泸州市近年来加强工业污染整治,先后对20余家赤水河流域重点工业企业开展污染排查,并相继建成城镇污水处理厂55座,污水处理规模达8.97万吨/日,实现了赤水河流域泸州段城镇污水处理厂全覆盖。

下午五点,太阳西斜,但依然灼目。

等到七八月的汛期过去,秋老虎的九月再肆虐一下,赤水河才会渐渐碧绿起来。

赤水河很长,横跨三省,赤水河的保卫战,也很长。在先市酱油产地这里,整治废水的工作,只是惊鸿一瞥。

作为四川、重庆、贵州的交界地,合江县赤水河流域生活着约35.7万居民,合江县境内有大小河流104条,赤水河在此汇入长江。

赤水河流域生态环境,除了减少废水入流,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巩固土壤,靠水吃水,保护好赤水河流域生态环境,对于筑牢长江上游重要生态安全屏障具有重大意义。早在2018年,云南、贵州、四川达成共识,共同出资2亿元设立生态保护横向补偿资金,按照“权责对等,合理补偿”原则,实施约定水质目标的分段清算,将补偿资金及治理任务分解落实到各责任市县,全力提升赤水河流域环境保护整体水平。

2021年5月,云南、贵州、四川三省人大常委会又分别审议通过关于加强赤水河流域共同保护的决定和各自省份赤水河流域保护条例,并于7月1日在三省同步实施。三省共护赤水河,进入一个历史新阶段。

响当当的“合江荔枝”也因赤水河而产业化生产。

“赶快来认养一棵荔枝树吧。最高的八万一棵。”胡某是合江人,平时喜欢宣讲地方文史、写文章,他有几分玩笑话地向采访者叫卖荔枝树。他说投资荔枝树现在类似于炒股,但是肯定能赚,八万块钱不算多。当然,投资都有风险,也可能这一年欠丰,也可能这一年大满贯。

“合江荔枝是全国的晚熟荔枝,杨贵妃当年吃的荔枝,可都是从我们合江快马加鞭送过去的呀。”合江县环保局的工作人员说,荔枝要新鲜才好吃,从四川到陕西西安运送的荔枝路程较短,到达唐代皇宫时远比广东的荔枝新鲜。

这一路听来的逸事真伪已不太重要,酱红色、暗绿色的荔枝在行道树上闪闪烁烁。

大暑时节,正是荔枝最好吃的日子。

合江的荔枝带着果酸,和广东的荔枝相比,这是最大的区别,但这果酸味,反而让它更受青睐。

穿行在15公共里长的荔枝园区产业大道,满眼都是红通通的荔枝果实。

生态补偿,如看得见摸得着的荔枝,挂满枝头。

给赤水河打考勤,成了新常态。

泸州的河流多,关于河流的故事自然也多,但有时候,故事会不小心变成事故。

长江的浩瀚,离不开“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脉各拉丹冬峰西南侧,水以滴现形,涓涓而下,干流流经青海省、西藏自治区、四川省、云南省、重庆市、湖北省、湖南省、江西省、安徽省、江苏省、上海市共11个省级行政区,于崇明岛以东注入东海,全长6397公里,它是世界第三长河,是中国第一长河。

保护长江不仅是生态建设,也是人文价值的确立与规范。

被长江滋养过的城市、乡镇不计其数,如果把污水直接排放进长江,将会怎样?

2018年,在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拍摄的《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警示片》中,拍摄了四川省泸州市老鹰坵污水溢流长江的画面,淤泥与恶臭直接排入大江,像脓疮越来越大。泸州所在的长江段,正是长江的上游,它将带着这股恶臭直奔中下游,途经重庆、武汉、上海,不堪设想。

眼看着长江化身于灾江,究竟是谁在作怪?

冯胜利(2010,2011)认为语体是实现人类直接交际中最原始、最本质的属性(亦即确定彼此之间关系和距离)的语言手段和机制,并解释了对话语体和论述语体、正式语体和非正式语体在词汇和句法上的差异,认为语体研究对语言学、历时句法学以及文学理论的研究都具有重大的意义。但是冯胜利(2011)似乎专注于讨论人际距离的确定和调整,认为“语体是用语言拉远或拉近或保持一般距离的交际手段”。我们觉得语体是实现人类交际最本质的属性的语言手段和机制,就应该不仅仅关注交际中人际距离的调整,还应该关注客观信息的编排和凸显方式。

老鹰坵排污口,靠近泸州老窖厂,酿酒产生的废水,莫不是被活生生地排进了长江吗?

很快,泸州市政府迅速进行了彻查、整改。

原来,老鹰坵所在的罗汉街道石樑社区及周边的化工苑社区,是城乡接合部,且大部分为老旧城区,居住人口约2万。由于历史原因,截污管网体系不完善,未进行彻底雨污分流改造。未分流的雨污水通过明渠汇入老鹰坵收集池,再经提升泵进入截污干管,输送至城东污水处理厂处理。为避免水量过大造成爆管等安全事故,在老鹰坵收集池设置了溢流口,导致在汛期雨量较大或因收集池栅栏杂物清掏不彻底的情况下,有污水溢流长江现象。

泸州老窖厂洗脱了嫌疑,但是问题得处理。

2018年11月,泸州市政府实施罗汉、高坝片区雨污分流改造项目。在溢流口处新建容积约500立方米的雨污应急收集池,新增应急提升泵,共安装管网42.2公里,实现污水全部纳管处理,清污分流。安装视频监控系统,落实专人管理,经过彻底改造,这一片区的污水全部纳管处理,未再发生污水溢流长江现象。其中,一期工程建成后,将下穿泸州老窖罗汉酿酒基地的3、4、5号雨污混排口进行封堵,并停用老鹰坵雨污收集池。

长效治本,清水长流。

2019年9月,打造城市滨水公园,占地16万平方米的老鹰坵湿地公园项目启动。雨污分流改造后,雨水排水沟被打造成了一条生态溪沟,清澈的水流顺着溪沟从排水口排出,近在咫尺的长江奔流着,日夜不息。

在湿地公园漫步,江与树的味道交杂,潮湿又清新。蜿蜒而伴的长江宛如保护神,凝望着众生。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湿地公园改善着城市生态。丰富的植物群落,能改善城市生态环境,调节区域小气候,调控城市环境污染,净化空气,是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湿地可作为直接利用的水源或补充地下水,又能有效控制洪水和防止土壤沙化,具有涵养水源、保持水土的功能,湿地在蓄水、调节河川径流、补给地下水和维持区域水平衡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是蓄水防洪的天然“海绵”。人们常常利用湿地植物来净化污染物中的病毒,有效地清除了污水中的“毒素”,达到净化水质的目的。

湿地,当之无愧地被冠以“地球之肾”称号。湿地复杂多样的植物群落,对保护生物多样性维护区域生态平衡具有重要意义。

逢着晴天,朝霞洒满老鹰坵湿地公园,晨跑的市民脸上挂着满足。鸢尾花黄灿灿地飘摇,它们像水的信使,让人慢下脚步,又快了脚步。若是云雾天,江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轻雾,会有更多的人慢下脚步,他们在白天看到了美梦。

江河海是野性的水,湖泊水库是驯养的水。

离开泸州,往东北方向行驶180余公里,便进入了重庆北碚地界。北碚最有名的地标,是缙云山。这是七千万年前“燕山运动”造就的“背斜”山岭,古名巴山。后有好事者封其名为“小峨眉”。山林中总有变化,四季生物,生长有序,都是能看得见的生命过程。

驶向缙云山景区大门的半路上,路径绍龙观,豁然见一汪碧池。那就是黛湖。

黛湖是重庆市最早的一座重力坝水库,上世纪30年代截流而成。1930年,江津白屋诗人吴芳吉便将其取名为“黛湖”,1935年,书法家欧阳渐书又题“黛湖”。1934年,北泉公园经理邓少琴等组织北泉黛湖水利协会,向四川省水利委员会贷款法币120万,修筑堤坝蓄水,并立有“黛湖”石碑。1955年,重新修筑黛湖堤坝。现黛湖蓄水面积近30亩,湖中有鼓藻类植物20属140余种,是淡水藻类植物的重要保护基地。黛湖不仅是一个优美的自然风景地,更是我国一个重要的藻类基因宝库,集中了我国80%的藻类。其中著名的有“桃花水母”。

有水的山头,总是让人神往。不管是湖水、瀑布,还是溪流,它们肆意灵动的身影,窄窄浅浅,让森林多了些婉转和回旋。

《林泉高致》中,亦有“山无云则不秀,无水则不媚”“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这个意思被画家郭思反反复复地说,读者不觉得啰唆,倒能意会其中的真知真实。

寂静的山林中,会听见树叶、虫鸟在和自己对话,停下脚步,对它们也说了好多话。这样的话是没有声音的,也没有具体文字。它反而像水流一样,源源不断,最后又流到自己的心田。

很多人习惯在这里拍拍照,或是临水而望。也有人曾偷偷在这里钓鱼。去往缙云山的人,并不会在黛湖耽误太多时间。

但是这一滩碧绿的湖水,却有很多秘密,有时候看不透,就席地而坐,拿起速写本、彩铅,和孩子一同画下树林和湖水,在日渐变化的光影中,理解某种奥秘。一个多小时就会在画笔和天气云彩以及倒影中流逝,心里觉得有什么变化,但具体说不出来,这个拥有人文神韵的湖泊,更多的是一种标志或精神。

但是2018年,生态文明命运走向了拐点。

“加大力度推进生态文明建设,解决生态环境问题,坚决打好污染防治攻坚战,推动我国生态文明建设迈上新台阶。”2018年,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在全国生态环境保护大会上的重要讲话,在各地引起热烈反响。

作为国家自然保护区的缙云山,即时整改,划分出了核心区、缓冲区、实验区,该退的退,该让的让,在这些区域里,人和建筑必须退场,还给自然生态。

黛湖周边原有云登酒店、金湖湾度假村、黛湖人家、大罕宫等4家农家乐,占地面积22350平方米、房屋面积16217平方米、床位近300个,但黛湖属重庆缙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实验区”范围,原有的农家乐于2019年5月全部拆除。

黛湖区域生态修复工程总面积约6.5万平方米,其中陆地生态修复面积4.2万平方米,水域面积及其他2.3万平方米,主要包括黛湖库型修复、湿地治理、水生植物及乔木栽植、滨水栈道及人行步道建设等内容。

在修复过程中,结合缙云山地理环境、气候、植物生长规律,依托缙云山生态和景观价值,加强林相、色相、季相设计,整合黛湖沿线水系、山林与动植物资源,通过恢复湿地水文,优化岸线,完善水体净化功能系统,增加湿地植被覆盖面积,恢复生物多样性,尤其是恢复了高等维管植物和鸟类的家园,缙云山生态修复的样本,日渐落成。

夏季的风还是热烘烘的,黛湖中的锦鲤未受到任何影响,就算人蹑手蹑脚地靠近某处,它们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向那里。

红叶李、红枫、紫薇布满塑胶人行道。枫杨、香樟、乌桕,混合着一种奇异的书香,在热风中,有一种隐藏的秘密。抬起头来,让人想要追寻。

停下来观鱼的人、闲聊的人,也被这种香味弄得有些迷茫。断断续续的时间里,只觉得心情很好。绿色的肾蕨随风摇荡,这种古老的蕨类植物让人想起鱼骨头,想起海洋。

黛湖并不大,按照正常速度,最多四十分钟可以走完,但若是要在这里沉思,观察桃花水母,也许会耗去几个小时。黛湖藻类植物日渐恢复当初的丰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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