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学的异质

2022-05-26 15:32胡性能
青年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云南作家文化

胡性能

近年来,有学者和作家提出“新南方写作”这一概念。尽管它的内涵和外延尚不完全清晰,但南方作家的写作所带有的异质特征,已经引起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关于什么是“新南方写作”,张燕玲说“文学地理上是岭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粤港澳大湾区,乃至东南亚华文文学。”这一从地理上界定的“新南方”,实际上指的是东南沿海的几个省区。但是从广义的南方来说,除了以粤港澳、海南、福建为主体的东南外,还包括以江苏、浙江和上海为主体的江南,以云贵川藏渝桂为主体的西南,以及以湖南和江西为主体的中南。幅员辽阔的南方,文化习俗千差万别,的确很难在文化上作出共性的概括。然而如果仅从文学的层面去看待,我们还是大体上能够找到南方文学的“公约数”。也就是说,尽管不明显,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南北作家的文本,还是能隐约看到一条虽然模糊却实际存在着的“南方写作”与“北方写作”的楚河与汉界。那就是南方作家的写作更向内,带有更强烈的异质性和神秘感,常常是从个人体验和微观窗口来洞悉世界。相对于南方作家,北方作家的写作更社会化,喜欢从更为宏观的视角来书写人与人、人与群体、人与权力和人与社会的关系。 一、政治中心与北方写作

北方与南方,既作为地理概念,同时也是个文化概念或者政治概念。如果我们国家的首都建在广州或深圳,那么我们现在所说的江南会被看成是北方。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大多数时间,它的权力中心建在河北河南与陕西,它们均在长江以北。因此北方的文化代表了正统、主流和国家意识。除了南京和杭州短暂扮演过权力中心外,中国的二十四史,几乎是北京、西安和洛阳的历史。这种长期的政治中心的影响和权力的浸染与渗透,对于北方作家的心理结构产生了微妙而重要的影响,使他们更愿意将思维的触角投向更为广阔的社会。尤其是公元前134年汉武帝采用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将儒家学说作为治国安邦的大纲,到了今天,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文化仍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统和主流思想。

从这个角度来说,产生于北方的儒家学说,在漫长的中国古代,实际上是一门“治国安天下”的学说。它的特点是,把人放在特定的社会中来对待。核心是敦礼和明伦。敦礼谈的是人的行为规范问题,说到底是与权力的亲疏关系决定了个人的行为选择,强化的是贵贱、尊卑、长幼各自的行为规范,以期让国家秩序井然;明伦谈的是人与人的关系问题,是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和朋友的关系准则。无论是敦礼还是明伦,强调的都是人的社会属性,明确的都是人在社会中的角色和定位。这种天长日久的教化,让北方作家有着更强的社会责任和人生使命感。相对于权力化外之地的南方,离权力中心更近的北方人受儒家文化的浸染更深。毕竟,由政治中心推行的主流文化在传播时,也存在着一个由近及远,由此及彼的衰减过程。往往是物理距离越远,主流文化的影响力就越弱。受政治中心的影响,北方作家的写作,有更强的入世愿望,他们心怀天下,代言苍生,意图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所以北方作家的写作,天生有着写家国命运的宏大愿望。他们喜欢探究王朝的兴衰以及个人在社会中的命运。人与社会、人与权力、人与人的关系问题也一直是他们乐此不疲的创作主题,这是北方作家在文学创作上的隐性心理导致的自觉选择。与此相匹配的,是北方作家创作时体现出来的“外向性”,他们会自觉面向社会、面向生活、面向未来。他们的作品当然也写人,但往往是通过写人在特定社会中的处境,来折射社会、历史与现实。至今,这种创作仍然是中国文学的主流,也是现实主义文学生生不息的源泉。 相对于地处政治中心的北方作家,处江湖之远的南方作家在其创作时,文学中的社会属性没有北方作家那么强烈,尤其是在信息传递不太便当的古代。当然,也不排除南方作家中有一些人“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但更多的南方作家,在文学创作中更关注个人在特定社会、特定时代的内心感受和体验。他们当然也写社会写现实,但他们写社会和现实,往往是服务人物内心的。他们更着迷于人在特定环境下丰富而内在的心理。很难想象,李叔同要是不离开出生地天津到南方,后来会写出“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离别》)”这样感伤而向内的句子。梳理中国文学史,我们会发现,青史留名的现实主义作家,大多出生在北方或靠近权力中心的地区。杜甫是河南巩县,白居易和王昌龄是山西太原,柳宗元是山西运城,元稹是洛阳;而书写个人情感与体验的婉约派词人,除了少数的几人外,大多出生在南方。李煜在金陵,秦观在高邮,柳永在福建,晏殊在江西…… 政治中心的辐射以及国家主流意识的影响,许多时候会左右一个人,包括左右写作者的精神向度与价值选择。如果说北方作家的写作,对社会的参与度更深,更关注社会的发展变化,体现出一定程度的“外向”特征,那么南方作家的写作更多的是关注个人的体验和心理,“向内”的趋势明显。 二、方言与南方写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言语既是一种世界观,又是一种方法论。当我们用一种语言思维的时候,我们便有了自己看待世界的态度。甚至,当我们拥有一种言语的时候,我们同时拥有了这种语言创造的历史、描述的世界,构筑的文化和思维的习惯。尽管我们同样用汉语写作,但文字的相通并不能完全抹平语言差异带来的思维沟壑。我们知道,汉字是表意文字,许多时候,我们要借助语言环境,才能够真正完成表达的任务。因此语言的发音,以及音的强弱、长短、使用的环境和状态,都微妙地改变着语义。在我看来,北方在语言上是实现互通的,由于长期作为政治中心,国家意识需要输出和辐射,使用一种大家都能够听懂的“官话”就非常重要。所以,在我国,使用北方方言交流的人占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在北方方言区,尽管各地语言和用词上有一些差异,但整体上并不影响人们的沟通与交流。南方就完全不一样了,吴语、湘方言、客家话、闽语、粤语、赣语以及下面数量众多的次方言,彼此的发音差距很大,很难实现有效的沟通。因此南方的写作者会因方言的独特性,以及生活在不同方言形成的文化环境里,造成在创作上的特立独行。西南几省区市,虽然也属于北方方言区,但这一地区有着中国种类最多的少数民族,而许多少数民族,日常生活中是以自己的民族语言进行交流、沟通和思维的。我在云南巍山县的一个村寨,见到过一种彝语,只为两个临近村庄的五百多人使用。这种独特的语言,构筑起这两个村寨独特的习俗文化,他们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都是围绕着其中一个村子中一棵巨大的黄连木树来进行。这还不是使用人口最少的语言。前几年一部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电影叫《波斯语课》,据说是根据二战期间一桩真实事件改编的。如果那部电影反映的故事真实发生过,那么两个人之间,就可以产生一种语言。

我以为,南方数量众多的方言,以及次方言培育和构筑起来的特征明显的地域文化,使得南方作家的写作充满了异质性。当他们用方言思考和看待世界的时候,他们写作上的特殊性就自然彰显出来了。所以我们会发现,尽管都是用汉字进行写作,但南方作家的写作相对于北方作家,地域特征更为鲜明,个性更明显,异质特征更强烈。 三、南方的“向内”写作导致南方写作内向化的一个原因,除了方言导致的文化隔离外,另外一个原因是南方有迥异于北方的地理因素。在北方广袤大地上,人们聚村而居,每个人来到世界,就来到一个社会中,因此他们从出生那天起到离开这个世界,终身都得思考如何处理好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权力的关系问题。碰到生活中的坎,他们往往求助的是他人、是社会、是权力,所以北方人觉得权力可以搞定一切。南方,尤其是西南,大山纵横,江河阻隔,无数的人生活在山野,他们单家独户,出生后面对的是自然,与自然的关系也更密切。生活中碰到难题,无法获得外力帮助,他们就只能向上苍祷告,求助于神灵的帮助。神灵在什么地方?神灵往往在自己心中。在这种环境中产生的作家,他们终身会思考人与神灵的关系问题,其实也就是人与自身的关系问题。 所以“向内”,是大多数南方作家隐约存在的一种选择。但这种向内,江南、西南、中南和东南的作家又各有不同。如果仅只从海拔上来看,江南也许更接近北方。广袤的平原、发达的水道、便捷的交通,但它特殊的梅雨气候,视觉上缩小了人们的感知空间。当目光无法投射到天高地阔的远方,就会收回到内心寻求答案,因此江南作家的写作多细腻而婉约,不像北方作家那样粗犷与豪迈。何况,如果仅以纬度来判断南北的话,苏浙沪也是西南、中南和东南的北方。

在我看来,中南的写作与西南的写作在气质上更为靠近。特殊一些的是东南作家的写作,也就是作为“新南方”的粤港澳大湾区、福建、海南作家的写作。新南方写作这一概念的提出,是想有别于欧阳山、陆地等前辈的南方写作。但是受惠于改革开放与经济的快速发展,以及广东、海南包容的文化氛围,中国不少才华横溢的作家选择“孔雀东南飞”。韩少功、蒋子丹、邓一光、魏微、陈继明、王十月、王威廉……这个名字还可以列一长串。今天的粤港澳大湾区以及海南、福建的作家,其构成已经非常复杂,除了本土成长起来的作家外,更多也更有影响的是外来作家,他们携带着各自的文化记忆,与本土作家共同生活在“新南方”热土上。一方面,他们受到海洋文化的熏陶、洗礼与加持;另一方面,他们的创作又不可避免地带着母地如影随形的文化元素。这两种力量的交融,使得成分复杂的“新南方”作家的写作,呈现出复杂而难以归纳的特点。 相对于江南的细腻与婉约,以及“新南方”的杂糅与丰富,西南作家的写作特征更鲜明,异质性也更突出。 四、西南作家的神秘写作谈到南方文学的异质,西南作家的写作特征更为鲜明,那就是文本中的神秘和魔幻因素。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拉丁美洲文学丛书”,其中包括被称之为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胡安·鲁尔夫、阿莱霍·卡彭铁尔等人的作品。云南作家发现,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的拉丁美洲,与云南有着某种地理和文化气质上的相似性。其实不只是云南,整个西南地区甚至包括湖南,文化上都体现出“巫”的特质,显得诡异、离奇、神秘和魔幻。

拿我生活的云南来说,山脉众多,江河纵横。滇西有南北向的横断山系,包括高黎贡山、碧罗雪山、云岭、怒山山脉,滇中有西北东南走向的哀牢山、无量山,滇东北有西东走向的乌蒙山。伴随这些雄浑山系的是一条条浩荡的江河。云南的江河众多,大大小小的河流有六百多条,较大的就有180多条,分别属于六大水系。这六大水系四条是从北往南流,两条从西往东流。这些山脉与江河,将云南高原切割成一个个独立的物理空间。正是这个原因,历史上,云南高原出现过一个个疆域狭小的地方政权:古滇国、南诏国、大理国、爨国、句町国……国家越小,依赖神灵护祐和求助于上天帮助的愿望就越强,而生活在这些独立物理空间里的民族,在其繁衍生息的过程中,往往会形成自己独特的看待世界的方式。这些民族在自我繁衍的过程中,与外界的交往不多,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其文化有着试图与神灵沟通的明显痕迹。生活在云南南部的佤族,每逢碰到重大事件、举行重大活动,或者遇到重大灾害,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由德高望重的巴猜,也就是我们说的祭师,带领部落里的人,以最圣洁和虔诚的心,通过神圣的祭拜仪式,向神灵敬献祭祀物品,以祈求神灵赐给大家幸福安康、人畜兴旺。佤族的巫师,还用鸡骨占卜,生活中有什么事都要看卦而后行,诸如选定播种、收割的时日,决定祭祀、盖房、结婚和丧葬的时间等等,都通过鸡骨占卜来决定。鸡骨占卜不只是流行于云南的佤族地区。广西的壮族地区也有鸡骨占卜的习俗。目前,流行于云南和广西的《鸡卜经》就有数十部之多,经书内详细记录了占卜、祭祀的过程。

作家阿城曾说,艺术起源于巫。他甚至认为青铜器上夸张变形的图案,是巫师们服了致幻蘑菇后看到的景象。的确,云南有一些野生菌,含有能够使人产生幻象的致幻物。很多人觉得毕加索晚年的画古怪,不像是常人的思维。阿城认为,毕加索是瘾君子,那些画和嗑药以后看到的夸张变形的景象很像。

生活在云南,有时候会觉得是生活在幻景之中。我曾经在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双柏县的“虎文化节”上,见到令人惊诧的一幕:一个毕摩,也就是彝族的祭师,将铁制的犁铧在柴火上烧红,然后伸出舌头来,从通红的犁铧上舔过。我至今也没想通,那个彝族祭师,是用什么办法来防止自己的舌头烫伤的。在西南,巫文化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流行于湘西一带的赶尸术和钉碗术,贵州重庆一带驱邪逐鬼的傩戏,都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奇异现象。四川省的美姑县,全县20万人口中,大大小小的毕摩就达八千多人。

阿城在云南插过队。他曾在《艺术与催眠》一文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个从上海到云南德宏插队的知青,患了严重的牙痛,当时缺医少药,这个知青听说山上的寨子里有个巫医会治牙痛,就约了几个人一早出发打巫医看牙痛,他们走了几个钟头,中午的时候到了那个寨子。那个巫医治牙痛的方法很特别,他说知青的牙之所以痛,是牙里长了虫子。他让人取牛屎来,糊在牙疼知青的脸上,让他坐在太阳底下暴晒,并说这样可把牙里的虫拔出来。神奇的是,寨子里巫医的确用这种办法治好了上海知青的牙疼。也许是,牛吃百草,没准就吃了一些有消炎功效的草药,因此糊在知青脸上的牛屎,相当于一贴膏药,经过太阳暴晒,还真起到了杀菌消炎的作用。

当神秘的巫文化渗透进人们的生活,西南许多作家的写作里,就会携带有着神秘、诡异的元素,而这,成为西南作家作品非常明显的标识。

当然,随着资讯的便捷和南北文化的进一步交融,南北写作的差别也许会变得越来越小。北方与南方的写作,不是那种非此即彼的对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随着作家的自由迁移,南方出生的作家最终选择北方生活,北方作家南下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他们的创作都会使得南北的写作进一步靠近。只是从整体上来看,南北的写作,还是隐约呈现出向外与向内的不同特征。相对于北方作家的写作,南方写作更具异质性。受制于地理因素的限制,加之远离政治中心与文化中心,再加上方言的因素,南方的写作参与社会改造的愿望相对要弱。这几种力量的共同作用,让南方作家在创作时更愿意“向内”审视,他们或进行灵魂拷问,或通过人物内心微妙体验的书写,来挖掘人性中的幽微之处。这种向内的美学表达,也许云南籍诗人雷平阳的诗歌《亲人》会是一个形象的说明: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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