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

2022-05-26 15:32宋扬
青年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孙儿荒地垃圾

宋扬

鸽哨像一阵来自远方的风,吹奏金属的质感。风声渐渐清晰。耳朵为声音吸引,扭头,目力所及,一群鸽子正从荒地斜前方商品小区顶上的天空中滑过来。倾斜,划出一道弧,鸽们拖着嗡嗡声慢慢隐去……短短几秒后,消失的身影又咻咻而来,如同在风中甩动数十根钢丝——它们在盘旋,绕着小区的一幢楼。十二还是十三只?队列中偶尔蹿出两三只,让我试图点清它们的努力化作徒劳。一圈,两圈,三圈……永不疲倦。

毫无疑问,鸽子的主人生活在这幢楼中,它们的窝也在这幢楼中。这幢楼就是它们飞翔的圆心。有根无形的绳索牵绊成它们飞翔的半径。信赖,依恋,感恩或宿命?前方,似乎只有一条天空的河流。春花,夏树,秋叶,冬枝。穿梭,飞翔。四季轮回,它们似乎并不曾迷恋过这块荒地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如同罗萨《河的第三条岸》中那个孤独的父亲。

我看不懂这群鸽子的依恋或孤独。

楼宇在四周,这是一方城市高楼夹缝中的荒地。在我入住其中一幢楼宇中的一个小方格时,这方荒地据说就已经纳入开发建设范围。二十年过去了,土一直荒着。这在寸土寸金的省城,简直称得上奇迹。先说要修农贸市场,后说要修学校,没个准信。两年前,一个不大的农贸市场修起来。人气太弱,开业才几天,即关了张。今年暑假,紧挨市场,一个小小的幼儿园也落成了,红红黄黄的外墙格外耀眼。幼儿园雪白的栏杆再次把荒地往逼仄里挤了挤。从我家阳台望下去,有几个开荒而种的老人,男的女的,一年四季都在荒地里慢腾腾地移动,不紧不慢地揉搓时间和土地,也被时间和土地揉搓。菜蔬碧绿,土地苍黄,眼前的荒地与周围的建筑越发格格不入起来。

十年前,出于不影响市容考虑,荒地临马路的一面,砌了一堵砖墙。薄薄的一层,几乎受不住一场稍大的风的样子。几年前,听说上面有重要人物要来查环保,于是推倒砖墙,立起一面蓝铁皮。铁皮外搭起钢梯子,绿植一小盆一小盆,密匝匝排开。入冬后,小盆中的三色堇逆时而发,蝴蝶展翅一样,像一排排站得规规矩矩的猴子,冏着的脸如几滴咖啡在宣纸上泅开。一道经得住检验的城市风景一夜出现。不俯瞰,不走进去,谁也不知道这片荒地的秘密。

从围墙角落不起眼的小门进去,荒地的荒,才暴露无遗。

“偷菜者继子绝孙!夜间摄像开启!——对面三楼。”入口处的树上挂一手写纸板。好一个下马威!“继”,显然是“断”的笔误。忍俊不禁之余,不由抬头望向对面楼房的三楼。那里,有一只日夜工作的电眼正盯着我。一种被窥视的惶惑油然而生,突然觉得它独眼龙一样猥琐。人不做贼心不虚,定神,继续朝里走。“挡获倾倒垃圾者,奖励500—1000元!”“此处严禁倾倒垃圾!”两块大红的喷绘告示牌插在醒目的位置。落款都是“XX社区”。第一块还留了联系电话。看来,社区认了真,出了重拳。这里,的确一度成为建渣和各种生活垃圾的聚集地——大到床垫、废弃浴缸,小到断砖、便盆、烟盒、卫生纸、锅、碗、瓢、盆……不一而足。开荒而种的人帮了社区大忙——那些长在地里的菜,省去了社区绿化或遮掩浮土的麻烦——让土裸露,那是要受罚的。社区也用行政告示试图保护种地人的地——都把垃圾倒进来,地便少了。社区和种地人出发点不同,但殊途同归,都为保住这方地。

半夜里,还是有人偷偷把垃圾运进来,建渣居多。房屋装修产生的垃圾,是不可以直接倒入小区垃圾桶的。如何处理这些垃圾,业主很头痛。小装修公司贼精,为节省成本,他们并不把建渣往几十公里外的垃圾场送——车费、油费不算,还要交一笔垃圾处理费。

不知不觉间,这方荒地真成了一个垃圾场。不大不小,直到它被人开荒瓜分。

开荒的过程有些复杂。地被征用了,征地款也已领取,但只要施工方未进场,包产地的原主人就依然继续有天经地义的使用权。他们眼睁睁看着地颗粒无收荒了几年,就又偷偷摸摸而理直气壮地种上了粮食和蔬菜。一家,两家,三家……地的主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十年前,他们洗净鞋底的泥,丢掉祖祖辈辈用过的锄头、镰刀、粪桶,住进了离荒地不远处的安置小区。

那个九十多岁的老婆婆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当我听说她是一个未结过婚的“老姑娘”时,我震惊了。旁人说,她有一个侄儿,她不愿住侄儿家,一个人单门单灶地过。她又犟,不听劝,非学邻居下楼来种地不可。前年夏天,我在她的那一小块儿地旁看见她时,她正拖着两根很细的树枝往地里走,摇摇晃晃的。她的地,田埂大概有两尺高,她沿土梯挪到地里,摇晃得就更厉害了。我想走上去扶她一把,再一想,终没有走上去——她每天都从不是电梯房的安置小区下楼,每天都在地里劳动,我能一直扶着她么?她那么倔的性子,乐意接受我善意的帮助么?

去年,一个冬阳正暖的下午,我路过那个安置小区大门口。那里有几个老太婆坐在长凳上晒太阳。她们都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晒着。她坐在她们旁边,与她们间隔了两三米的样子。我举起手机拍她们,也拍她。她先有些吃惊地望向我,突然,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慈祥,大概认出了曾经与她在夏天里说过话的我。

昨天黄昏时,我又在阳台上望见了她。不知她正在地里摸索什么,她很久才动一下身子。夜的幕布一点点拉上时,她依然在地里摸索着。我有些失眠。一大早,终是无法再睡。急切下楼,过马路,我第一想看看的,就是她的地。

她的地,被一丛葎草几乎完全覆盖了。这可恶的俗名“拉拉藤”的葎草,有着狼牙棒一样的根须和满是小刺的叶子,蔓延在同样可恶的一堆混凝土碎块上。这里什么时候新堆起了如此多的建渣?我有些恼怒地站在那里——连丢垃圾的人都欺软怕硬,他们惧惮不远处三楼上也许真的开启的摄像头。老人的地,依然是他们最“安全”的垃圾倾泻场。我从勉强还能下脚的土梯走下去,抬头,拱着葎草的建渣堆得比我还高,饿兽一般,好像口一张,就能将老人的地和地中的我一口吞没。

一种寒冷中夹杂敬畏的复杂情愫陡然涌上心头——这个老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出现在荒地,我不知道她所得几何,她在葎草和建渣的围剿中艰难耕种,寥落收割。她让我想起普里什文笔下俄罗斯农夫的信念——“就是要死,也得把黑麦先种下去”。

不远处,那个戴“阿迪达斯”帽子、穿“耐克”鞋的阿姨精气神要好得多。她的装扮,完全是东西方文化的融合——她的衣服是一件暗红色的中式棉袄,扣子保留着晚清风格。那帽子、那鞋子,大概是他的儿女辈或孙子辈穿旧的弃物。

这个猜测源于我和她之间的两次交谈。

第一次,她穿着貂毛大衣来摘菜。她的装束和富态的相貌并不像种了几十年地的老农民。我问她,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农民又不是农民的东西——随和而并不过分谦卑。她说,她并不住在他们社区的安置小区,她在我住的商品房小区里也有一套房。我吃了一吓——失地农民不都住在安置小区吗?接着,她又说出更让我惊讶的话。她用目光指引我望向另一个方向,她说,安置小区的几套房和这套商品房都租出去了,她们在“XX新岸”买了新房子。原来,他的大儿子是卖水泥的,我们小区的开发商给不出水泥欠款,抵给他们家一套大房子。

第二次,她见我老在荒地里转悠,突然问我是不是附近初中校的老师。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停下手中活计,专心和我聊起天来。他问我认不认识教物理的罗老师,罗老师是他小孙儿的班主任。我说当然认识,她便越发对我客气起来。聊天中,我知道了她的孙儿在罗老师班上打过架,到了被劝转校的地步,是罗老师给了她孙儿一次继续留在学校的机会。话里话外,都是对学校和班主任的感激。看来,我是被爱屋及乌了。她又说,她的孙儿在东北师大读书,说以后想回来当老师。她很担心,向我求证,因为她听说我们这个市这两年公招的教师都必须至少是研究生,她孙儿读高中的那学校,今年还招了两个博士生。她说,孙儿比她乐观,年轻人牛哄哄的,称考不上教师就考公务员。她依然担心。最后,她甩给我一个反问,就像是在隔空教训那个少不更事的孙儿——“你以为公务员就那么好考啊?”

也许是为了表达对我解答她心头疑问的感激,她执意要从地里拔萝卜给我。我赶紧摆手,拎着几个萝卜出去,我可不想被其他不知萝卜来路的种地人骂作“继子绝孙”的窃贼。

因为,我感觉,有人时时提防着我。我理解他们的警惕。

他们并不是这片荒地的原主人。他们的地也本不是地。这片荒地里曾有几户人家居住。砖的墙,麦秸秆屋顶盖石棉瓦。主人搬迁,自己拆了砖墙。能卖的都运走后,整个宅基地一派荒芜。附近商品房小区里的大叔大妈哄抢般拥进荒地,垒断砖以成界,开屋基以为田。开荒最热烈的那段时间,一天清晨,我被一阵对骂声惊醒。从阳台望下去,住我们小区的两位老人为地起了争执。一男一女争吵起来,竟忘了自己的年龄,也忘自己的子女是同事。这般场景,我还是二三十年前在老家时见过。我理解他们的愤怒。他们和我苍老的父母一样,都是种了几十年地的老农民。由于入城随子的原因,他们离开了村庄,离开了自己的包产地。城里的广场舞、老年大学根本不属于他们,他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的价值只能在开荒、播种、收割中找到最后的证据——在他们看来,三分地里长出的蔬菜也基本能满足一家人——那能省下一笔不菲的支出。

我认出了吵架者中的老女人,她的老家在离城只有三四十公里远的乡下。她和我母亲是一个舞蹈队的。我们小区原有支老年舞蹈队。那个负责教舞、领舞的大妈癌症去世后,舞蹈队散了。因为怕跳得不好丢人,她们不敢去人多的广场跳。几年前,她和老伴城里乡下两头跑。橘子、核桃、红薯、鸡蛋、嫩玉米棒子……凡是能变成钱的农产品,统统由儿媳开车往城里运,就在小区门口卖。直到就近开了这里的荒,她老家的地也就荒废了——也许是越来越老,他们种不了那么多地了。

吵架的男人有些看啥啥不顺眼的冷傲。我一开始并不知晓他的秉性。那一次,我举起手机拍下他挖芋头的画面。高耸的楼房是背景,初冬荒芜的土地里,一位身穿迷彩服的老人正在埋头劳作——多么有深意的场景。“喂”,他突然吼出一声,“马上把照片删了,看我告你侵犯别个的肖像权!”语气强硬,有不可抗拒的力道。我赶紧连连赔礼:“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删,马上删……”他的不好惹和有理有据的说辞让我想起我们村那个一辈子都在和别人打官司中度过的邻居——挨邻宅近的很少有没和他家扯过皮的。稍微闹凶一点,就得整到镇上的法庭。如何形容这个与女人吵架的老男人呢?我猜他肯定读过书,有些见识。但他又像一只冬天的刺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时刻挺起防守的刺。尖锐,冷硬,让人无法靠近。

一个爱土如命的妇人。一个冷若冰霜的老头儿。我觉得铁皮围墙入口处“继子绝孙”的告示很有可能是他们中的某位写的,但我并不敢妄下百分之百的断语。这片荒地上的原住民和开荒者共有十几户人,谁家也不知道别家心里的秘密。

这片荒地,渗透了原住民对故土的依恋,渗透了开荒者争吵的口水、劳作的汗水、被烂砖断瓦豁出的血水。因为来之不易,他们才会下如此狠毒的咒语。尤其在开荒者融不进都市生活圈子的生活里,眼前的荒地俨然已是他们在这个城市的全部——背离故土又被都市现代生活方式隐形抛弃的委屈,对这片荒地随时可能开进隆隆推土机的担忧,被一个貌似是城里人的家伙轻佻拍照的羞辱,与其他开荒者你追我赶的比拼,都在这片荒地里酝酿着、慰藉着、宣泄着。

不远处,荒地正中央,一棵梧桐在寒风中摇着稀稀拉拉的叶子。一片,两片,三片……叶子落下来,发出刷刷啦啦的声音。几株银杏早已向仲冬举起投降的树枝,曾经粼粼的铠甲散落一地。风在树们赤裸的胸膛穿进穿出,掳掠着最后的色彩、肌肤、骄傲与荣光,硬生生把一张丰满的油画吹瘦成枯寒的简笔。葎草并不打算在此时撤退,依然狠命缠住树身直端端爬往树梢。荒地斜上方的天空中,那群鸽子在它们的“河的第三条岸”上不知疲倦地飞着、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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