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夜

2022-05-26 15:32黎民泰
青年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女司机雨衣箱子

黎民泰

刚拖着箱子走出火车站,雨点就劈头砸了下来。乘客们赶紧抬手护住头顶,奔向路边,争抢出租车。其中一个男人,飞跑到一辆出租车尾,打开后备厢,将行李放了进去,一个女人却突然窜出来,拉开副驾车门,哧溜钻了进去。男人冲上前,拉开车门,要女人下车。女人抱着双手,端坐不动。两人吵了起来。

停在后面的出租车,也发生了类似的哄抢,争执声、吵嚷声不断。

雨点越落越大,越落越密。红红绿绿的午夜灯光投射到湿漉漉的路面上,阴惨得鬼脸一样闪烁、晃荡。

我叹了口气,今晚要想回家,难了。

一把黑色的雨伞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突然挨近我,悄声问:“师傅,你要车么?”人躲在伞后面不露头,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赶紧说要。

那人即刻将伞递给我。我这才看清,原是个光头、圆脸、五大三粗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拉起立在我腿边的箱子说:“走吧,我的车停在前面。”然后又乜了一眼那些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回头朝着我笑,“我从来不跟他们抢活。”一口白牙在雨丝中闪亮,脸上颇多得意。

朝前走了一段路,拐进一条幽暗的小巷,才看见一辆陈旧的面包车,做贼似的,躲在巷角的一株大树下。

我怔住了:“你开的不是出租车?”

年轻男子抹着脸上的雨水,嘻嘻地笑:“我在附近开水果店,晚上没生意,就出来拉人,找点外水。”

我仰起伞,扭头往后面的大街上看着。

年轻男子仿佛看透我心思似的,笑道:“夜深了,又下起了雨,你找不到出租车了。”

我只得收回远眺的目光,忐忑地站着,算是默许了。

年轻男子哗地拉开货箱车门,拎起箱子投了进去。车厢里砰地发出一声砸响。我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你轻点!我箱里有贵重东西!”

年轻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将壮硕的身躯伸进车厢里去,把歪倒的箱子扶正。

然后,我们就一左一右坐进了驾驶室。年轻男子一边扭着车钥匙打火,一边问我:“师傅,你去哪儿?”我说了远在省城西边一百多里外那个小县城的名字。年轻男子又笑了:“距离不近啊。不过你放心,我长期拉货,跑远路,技术好,保证把你安全送回家!”

接着就启动车子,在午夜密集的雨幕和闪烁的各色灯光中,往城西驶去。

街道上来往的车辆不多,湿淋淋的路面与车轮胎咬合着,发出簌啦簌啦的响声。在入夜离开的那座叫涪城的地级市里,我在文友们送别的饭局上,多喝了几杯酒,此时酒意还未完全消除。我困乏地仰靠在椅背上,耷拉着眼皮,看着挡风玻璃上来回晃动的雨刷,像被人催眠似的,昏昏欲睡。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跟文友们喝酒的场面,那一张张涨红的脸孔、一双双烂醉的眼睛,像在哈哈镜里变了形一样,扭曲着不停地晃动。我耳边甚至还响起了他们不遗余力的奉承和夸赞,像一群麻雀在不厌其烦地聒噪。他们都说我的侦破小说写得很别致、很新颖,并没有多少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却能让人读得心惊肉跳、恐骇万端。我在心里冷笑。我认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读懂我的小说。我哪是在写侦破呀?我只是借助侦破和罪案,在逼视人心、破析人性。我一直认为,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可能潜藏着难以揣测的罪恶。我就是想把那些有意或无意间成为凶手的人,追逼到极端的环境里,追逼到悬崖绝壁之上,来观察、拷问他们的内心,究竟能激发出怎样凶残的罪恶来。唯其如此,人心、人性的深不可测和黑暗可怕,才能被真实地暴露、深刻地揭示,小说也才能产生撼人心魄的强大力量。这是其他类型的小说无法抵达的境界,也是我多年来总结出的创作秘诀。尽管他们这次请我去做创作交流,还给我发了可观的讲课费,但我都没有把这个秘诀讲出来。怀之利器,不可轻易示人。我历来是这样想的,何况是面对一群根本就没有看懂我小说的年轻作者。

只有那个笔名叫安昌河的青年作家,在酒桌上讲的一个故事,多少给我留下了一点印象。安昌河声言在写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故事也讲得有些魔幻:在涪城的某个雨夜,一个出租车女司机,在城区中心的火车站拉了一个男乘客。这个男乘客用黑色的塑胶雨衣将自己紧紧地裹着,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上车后,他也没脱下雨衣,甚至还将雨衣的帽子拉得更高更直了。他把自己深深地藏在雨衣里,咕噜着说了一个村庄的名字。女司机知道这个村庄就在城边上,周围都有住户,并有街灯,并不荒凉偏僻,于是就载着他走了。可车子开到城外那个村庄后,男乘客却不下车,径直指着前方说:“再走,再走。”女司机只得继续往前开去,但开着开着,女司机突然醒悟过来:再往前走,就是安州山区了,她怎么能在这个阒无人迹的雨夜,载着一个陌生的男乘客,往那荒僻的山区里去呢?她赶紧松开油门,降低车速,扭头问男乘客:“你家究竟在哪里?”男乘客根本不看她,依旧藏在雨衣里,直直地望着前面的黑夜说:“不远,不远了,就在前面的鬼栅子。”女司机一听这个地名,顿时毛骨悚然,赶忙将车子停在路边,说:“对不起,我不去那个地方,你下车吧。”男乘客的身子僵了一下,沉声说:“你要把我甩在半路上?”女司机哭丧着说:“不是我要甩你,是我实在不敢再往前开了。”男乘客冷笑,把右手伸进了胸前的雨衣里去,像要掏什么东西。女司机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遇见什么人了,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男乘客依旧不看她,只是把右手深深地插在雨衣里,直直地望着前面说:“别磨蹭了,赶紧走吧。你今晚必须把我送到家!”女司机这才发现,男乘客的嗓音沙哑、破漏,像冬天的屋檐滴着冰水一样,让人寒意顿生、背皮发麻。她惶惶不安地启动车子,朝前开去。她一边开车,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观察着男乘客。她觉得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乘客,就像一枚黑铁铸造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随时可能将她毁灭。她心里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无助。她握住方向盘的手在抖,踩着油门的腿也在抖。甚至连整个出租车,都在跟着她抖。她就这样抖抖索索地将车开进山里,开到了一个拐弯处。雪亮的车灯照亮了右边的崖壁。那崖壁又陡又直,仿若一面坚硬的铜墙矗在路边。她脑子里一闪念,立刻猛打方向盘,将车子往崖壁上撞去。轰的一声巨响,她的头磕在了方向盘上。与此同时,她也看见那个男乘客穿着黑色雨衣的身体被弹飞起来,仿若一只惊起的大鸟,撞向了前面的挡风玻璃。她在心里发出冷笑。她隐约记得,这个男乘客上车时没有拴安全带,她也忘记提醒他了。这一下,就是撞不死他,也会把他撞成重伤的!额头上的鲜血流下来,流进了她的嘴角,一股腥甜的味道和红色的雾幔,瞬间弥漫了她的记忆。她昏了过去。等她醒过来时,撞在崖壁上的出租车,发动机还在嗡嗡地响着,车灯还在唰唰地亮着,可她惊异地发现,那个男乘客竟然不见了,而挡风玻璃上,却连一丝血迹都没留下。她慌忙下车察看,山路上干爽爽的,根本就没有落雨的痕迹,她也没在周围发现那个受伤的男乘客。她重新回到车里,只看见那件黑色的塑胶雨衣,像蛇蜕的蛇皮一样,瘫缩在副驾座椅上……

故事讲完了。文友们立即讨论起来:这个女司机究竟遭遇了什么?那个男乘客究竟是人还是鬼?说他是人吧,撞击的力量那多大,他肯定受伤了,但挡风玻璃上又没留下血迹;说他是鬼吧,那件黑色的塑胶雨衣作为人间之物,怎么又扔弃在了副驾座椅上?文友们围绕是人是鬼的问题,争执不下,吵嚷不休,有人还为此摔了酒杯。

我在他们在争吵声中,一直抱着双手,沉默不语。我想,我那时的表情肯定充满了讥嘲和不屑。他们只关注事件的表象,而忽略了事件的本质:这个男乘客究竟是什么人?他强迫女司机拉他到山里去,只是为了回家吗?他内心深处会不会潜藏着某种可怕的罪恶?这种罪恶一旦爆发,会给女司机以及他自己带来怎样的伤害和创痛?人心还有救吗?人性还值得信任吗?我觉得,这才是一个作家应该关注和探究的问题,也是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面对一群年轻幼稚的作者,我很为自己的成熟而自鸣得意。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还呼啦啦地刮起了风。我透过车窗,看见街边的梧桐树叶在雨中飘摇战栗,还看见远处的高楼后面有闪电亮起。我闭上眼睛,想小眯一会儿,但大脑却不听使唤,像搽了油一样,滑进了那个人鬼难分的故事里。

我看见那辆涪城的出租车开进了安州山区,开到了那个叫“鬼栅子”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一团绿莹莹的灯火在黑暗深处闪烁。那个穿着黑色塑胶雨衣的男乘客,手持一把模样怪异的尖刀,挟持着女司机下了车,往那团鬼眼般眨闪的绿火走去。他押着女司机进了一间长满荒草的小屋。小屋里的灯却是红的,像在淌血。男乘客把女司机绑在屋中的柱子上。女司机惊恐地挣扎、叫喊。男乘客抓起一把荒草,塞进了她嘴里。然后,就用刀尖挑落她身上的衣服,开始玩弄她的乳房。他先是用手轻轻地捏弄、细致地抚摸,之后又伸出舌头,绕着那浑圆的乳房,一圈又一圈地舔舐。最后,他竟用尖刀划开乳房,如同切割一枚洁白的香果似的,让它流出鲜红的血液来。女司机浑身战栗,发出森人的惨叫。男乘客噘起嘴唇,卷起舌头,像动物世界里的某种怪物似的,长伸着唇舌,贪婪地吸吮。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他的头发和身上的汗毛刹那间直竖起来,像疯长的野草一样,都要冲到屋顶了。屋子外面亮起一道闪电,荒野里响起一声炸雷。那个嗜血者突然回过头来,在幽蓝惨白的电光中,张着血盆大口,朝我怒吼!

我终于被吓醒过来。我仰靠在副驾的椅背上,哼哧哼哧地喘气。这时,面包车已经开出了城区,正在一片浓厚的黑暗和密集的雨幕中,飞快地行驶着。炽亮的车灯刺向前方,照见了一条狭窄的水泥路,路面坑坑洼洼,车子跑在上面,剧烈地颠簸。甚至还有路边的枝叶打在车窗边缘,啪啪作响。

我蓦地一怔,扭头问那开车的年轻男子:“你怎么不走高速?”

年轻男子紧握着方向盘,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高速要收费。”

“你走的哪条路?”我又问。

“乡路。”男子答。

“乡路?”我疑惑地咕哝着,往车窗两边望去。我经常开车来往于我所居住的县城和一百多里外的省城,有时为了节省过路费,也走走乡路。县城与省城之间的几条乡路,我都跑过,都很熟悉。可我望了外面许久,都没有在这条所谓的乡路上,发现我熟悉的景物和我熟悉的标志物。

我立刻要求那年轻男子开到高速路上去,并声明过路费由我来出。可年轻男子不同意,摇头说:“没有入口了。”

我顿时惊住了。从省城回我家,中间要经过一个县城和几个小镇,沿途都能上下高速的,他怎么就说没有入口了?他为什么要固执地走这条偏僻狭窄的乡路呢?他究竟要把我拉到哪里去?他有何意图?

我立刻想到了涪城那个女司机的遭遇,还想到了前不久在网上吵得沸沸扬扬的那个空姐搭乘滴滴车,结果被杀的案件。我陡地紧张起来。我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开始在脑子里回忆和搜寻跟这个年轻男子接触后的所有细节,希望能辨明他究竟是个想“找点外水”的水果店老板,还是别有图谋的可怕的“夜行者”。

我想起了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他最初打着伞挨近我的情景。他为什么要躲在伞后面不露头,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呢?我还想起了他遭到我呵斥后,把壮硕的身躯伸进车厢里去扶箱子时的一个微小细节:他拿手在我的箱子上摩挲着,还使劲捏了捏。他摩挲、捏弄我的箱子干啥?他是不是想探明里面究竟装了什么贵重物?这时,我才后悔跟他说我的箱子里有贵重东西。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安昌河送给我的一块奇石,上面有一个人头像,跟我的头部侧影非常相像,我便当作稀罕物收下了。他会不会误以为那块石头是个值钱的大宝贝呢?还有,他一直在笑着跟我说话,甚至笑得有些谄媚,对一个偶然相遇的陌生乘客,他用得着如此逢迎讨好吗?他的笑里,会不会有别的意思呢?至于他说的“我会把你安全送回家”,也让我十分生疑:安全二字,会不会打上引号呢?送回家,会不会暗藏着另一种更为诡秘可怕的含义呢?

我不由得毛骨悚然,赶紧掏出手机,揿亮屏幕,在挡风玻璃后面的箱盖上搜寻着。这是一辆非法载人的“黑猪儿”,并不像正宗的出租车那样,有一个小牌,上面清晰地记载着车牌号、驾驶员姓名以及出租车公司信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这辆车和这个开车的年轻男子,就像来历不明的暗夜怪物,瞬间落入了无边的黑暗中。这个深不可测的黑暗,让我心生恐惧,如坐针毡。

就在这时,天空中亮起了一道长长的闪电,照亮了天地万物,也照亮了驾驶室,照亮了那个开车的年轻男子。我蓦然回头,惊愕地发现,他右边的眼角上,竟有一道恐怖的刀疤!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臂上,还有狰狞的刺青!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像那个涪城的女司机一样,我瞬间明白自己遇上了什么人。我开始在脑子里飞快地运转着,寻找着应对的办法。我想起了随身携带的那把瑞士军刀。这是我从网上买来的,在家里主要用来切水果,但我外出时,也把它带在身边,作防身之用。现在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了,居心不良的人太多了,我得时刻防备着。可那把军刀此刻并没在我身上,而是在后面的箱子里。我赶紧从座椅上扭过身去,伸手去抓箱子,可够不着。我站起身来,将整个身体都扑了上去。那个年轻男子突然一个急刹,把车停住了,朝我怒吼:“你干啥?!”

我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坐正了身子。在车灯反衬的白光中,我发现那个年轻男子恼怒非常,双眼恶恶地瞪着我,眼角那道凶狠的刀疤,将他的整个脸孔衬显得更加阴森可怖。我心里一惊,难道他已发现我猜到他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了?

“好好待着,别给我添麻烦!”年轻男子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才开着车,继续往前驶去。我心里恐悸不已。我知道他在警告我,不要作无谓的反抗。可性命攸关,我能不反抗吗?我能这样束手就擒,让他轻易地将我图财害命吗?

我想到了去抢他的方向盘,把车子逼停在路边。但我用眼角的余光,瞟见他那副气势汹汹的开车模样,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把他逼急了,他就在车上对我动起手来,我怎么办?看他那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样子,肯定是个惯于杀人越货的暴徒,我打得过他吗?要是打不过,岂不误了我的性命?

于是我又想到了跳车,想尽快脱离这个危机四伏的狭小空间。我悄悄解开捆在身上的安全带,悄悄伸手去拉车门的锁扣,却发现,他早将车门反锁了,根本拉不开。看来,这个狗杂种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一定要将他的险恶意图得逞了!

我心底瞬间冰凉如水。

车子继续在漆黑的夜色里行驶着。风雨越来越大,凶猛地摇撼着乡路两边的树木,发出恐惧的战栗和森人的哀鸣。瓢泼似的雨水倾倒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刮器刮开,像汹涌的山溪水一样,在车窗边缘哗哗地流泻。雷电在天空中不停地亮起,时不时地照亮那个年轻男子紧绷的身形和变态的脸孔:他几乎将整个身子都扑倒了方向盘上,刀疤与眉头紧蹙在一起,黑沉沉地压在他的眉骨上,将他的双眼挤迫得鼓突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双被雷电时时照亮的鼓眼里,竟然迸发出一种野兽般的贪婪和疯狂、凶残与歹毒!

我终于体会到那个涪城女司机身处险境时的悲哀和无助了。我浑身僵直地坐着,每一个毛孔里都盛满了惊惶与恐惧。人啊,怎能对自己的同类,如此心怀叵测,如此充满了恶意?我再一次坠入了人心、人性的黑暗渊薮,并为此深深地悲叹。但我不甘心就这样轻易地被他暗算了,我已下定了决心:只要他图谋不轨,对我有丝毫异样的举动,我就作拼死的反抗!即使打不过他,我也要用牙齿咬他!即使咬不死他,我也要把他咬得皮开肉绽、百孔千疮!

车子依旧在风雨雷电中,往不知尽头的黑暗深处驶去。我紧张地坐在副驾位置上,开始调动全身的神经细胞,警惕地观察和防备着那个开车的年轻男子。我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所有的意念都集中挤压到了头顶——我整个人,从头到脚,从胸前到背后,都像灌满了冷却的铁水一样,变得紧密坚硬起来。我觉得,有了这种紧密与坚硬、警惕与防备,是可以抵抗突如其来的侵犯和袭击的。但在那个叫涪城的地级市里,我喝了太多太多的酒,并未完全消除的酒意竟然与困意狼狈为奸,接二连三地向我袭来。我眼皮发涩、发重,像有石头压着,止不住地往下坠落。我使劲掐自己的大腿,掐自己的脸孔,还掐那沉重的眼皮。我要用剧烈的痛楚刺激身体、刺激神经,保持必要的清醒!然而,这种刻意刺激出来的清醒,还是经不住掩面而来的困倦的侵袭,在寸寸锈蚀、寸寸断落。尽管我在心里焦急地警告自己:你要清醒,你一定要清醒啊!但我的身体和意识还是不听从命令,渐渐松懈,渐渐模糊,滑向了一个昏昏然的混沌世界。

迷糊中,我突然听见了一声尖厉的刹车声。我蓦地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竟发现那辆破旧的面包车驶进了一片阴森的树林。暴雨还在哗哗地下着,雷电还在不停地闪烁,照亮了湿漉漉的树林,照亮了地上的积水,也照亮了闪光的树叶。在离车头不远的空地上,却赫然站着几个身穿黑色塑胶雨衣的男人,像涪城雨夜里的那个男乘客一样,他们全都把雨衣的帽子拉得很高很直,将脸孔深深地掩藏起来。但与那个男乘客不同的是,他们此刻手里全都拄着锄把,站在一个狭长的土坑边上,沉默地等待着。他们脚下新挖出来的泥土,在雨水的浇淋下,唰唰地往下流泻。我甚至还在雷电和车灯的照射下,清楚地看见有几条蚯蚓,在泥土里艰难地蠕动,看见有几条“土狗子”,在土堆上惊慌地爬行。我立刻被吓得清醒过来。我已然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我浑身都起了一层恐惧至极的鸡皮疙瘩。但求生的本能却命令我反抗。我奋身而起,想往车门上撞去,想夺路而逃。但我浑身不得劲,根本就动不了。这时,我才发现,我身上横七竖八地捆满了绳索。那个开车的男子,那个阴险歹毒的狗杂种,已趁我在车上沉睡时,把我捆住了!

我心里充满了惊恐与愤怒,也充满了悲哀与无助。我没想到,我一个惯于写凶杀与罪案的谙熟人心人性的作家,竟然会被几个乡野小毛贼轻易地算计了,要把我埋在这阴冷的树林里了!

我挣扎着大喊大叫,还用双脚猛踢着车门,破口大骂。

站在土坑边上一个穿着雨衣的高个子男人,扔下锄头,走了过来。他把一张白惨惨的脸孔,趴在驾驶室的窗边上,阴森森地问那开车的男子:“喂,有货么?”

“有货,是个大疙瘩,大宝贝!”男子兴奋地说。

“好,有货就好!也不枉我们弟兄几个在大雨里等了这么久!”男人满意地说,然后就恶狠恶地瞟了我一眼,几步绕过车头,绕到我这边来,哗地拉开副驾车门,把我拽了出去,推到了那个狭长的土坑边上。

滂沱大雨瞬间就将我淋成了落汤鸡。我知道大限临近了,抗拒着不往那土坑里走。我还在雨中挣扎着扭头大骂,骂他们是土匪,是杀人犯,是狗杂种!

那个推搡我的男人嘎嘎怪笑。他掀掉头上的雨帽,晃动着那张白惨惨的脸孔,朝着我得意猖狂地叫嚣:“我们就是土匪!就是杀人犯!咋啦?实话告诉你吧,这里埋了好几个人,你已不是头一个了!你赶紧去跟他们做伴吧!”

说罢,就操起旁边的锄头,毫不手软地朝着我的后脑勺猛地砸了过来。我眼前一黑,砰地栽进了土坑里。在身体触及冰凉的泥水时,我的意识还清醒,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额头磕在了一块尖利的石头上,锐痛无比……

“你咋啦?你醒醒,醒醒!”糊涂中,我觉得有人在推我,还在我耳边焦急地呼喊。

我赶紧摇摇剧烈疼痛的头部,醒了过来。我眼前刷地出现了一片亮光,那是明亮的街灯照耀着路旁深秋的银杏树。在金黄的银杏树后面,便是我居住的小区大门了。我陡地怔住了,一下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时,那个开车的年轻男子,朝我满脸歉疚地说:“对不起,我刚才刹车急了,让你磕在箱盖上。”我摸了摸疼痛的额头,果然有血迹渗透到我的手掌上。我还摸到了满脸的汗水,凉浸浸的,像冬天里的冰凌。

男子说:“我记得你上车拴了安全带的,你怎么把它解开了?”

我羞愧难当,只得推说捆着安全带不舒服。

男子又说:“要不我把你送到医院去,敷点药吧?”

我赶忙摇头。只要没有阴谋和算计,没有树林与歹徒,能够安全回到家,我就举额称幸了,还上医院敷什么药呀?便反身拎起座椅后面的箱子,逃也似的下了车。

男子倾身趴在副驾的车窗上,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满脸和善地笑着对我说:“这样吧,我把你磕伤了,车费你就不必付我了,你明天自己去医院看一下,行吗?”

我这才想起,忘记付他车钱了,就赶紧伸手到衣兜里去掏摸。

“不必了,不必了!”那男子摆摆手,缩回身去,启动车子,开走了。

我站在干燥的路边上,站在金黄的银杏树下,站在一片灿烂的街灯光影里,瞬间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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