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貌的另一种打开方式

2022-05-26 15:32欧阳娟
青年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孩子

欧阳娟

有了何曼纱做前车之鉴,蓝劲枝是不会用美貌去换取爱情的。

一尺七寸半的腰身,白得发亮的肌肤,水汪汪的大眼睛,换点什么不好?吃不得穿不得的爱情算哪根毛?

蓝劲枝优雅地转了个身,臀部顶到镜子里去了样的,又高又翘。

杀死他们!镜子里的女人高昂着头,如同奔赴沙场的女战士。哦,不!战场不分男女,只看装备,战士就是战士,管他什么男战士女战士,操起家伙干就是。

蓝劲枝操着家伙钻进一辆宝马X1,方向盘牢牢握在手里。她是不会像何曼纱那样,把方向盘交给男人。

男人们等在一家茶楼里。顶到天花板的博物架上摆放着各色茶具,茶具背后摆放着各色茶品,死去的泥土和死去的叶子两两相配。通往包厢的过道上杳无人迹,蓝劲枝是唯一的活物,这令她更为自信。

推开门,修长的腿,饱满的胸,尖细的脸一样样挤进去。蓝劲枝亮完家伙,等着男人们的反应。

男人们的纸牌粘在手里,上十双眼睛打出聚光灯的效果。

这一局全胜。蓝劲枝掩上门,按捺着得意。

“花花坐这里。”

花花是蓝劲枝的小名。蓝劲枝讨厌这个小名,也讨厌这个叫她花花的男人。

这男人,是她住在城乡接合部时的邻居。二十五岁前,蓝劲枝一直住在城乡接合部。二十五岁后,攒了点小钱,在市中心按揭了一套单身公寓。

再在城乡接合部住下去,她就会跟大白菜一样,沤烂在地里。

城乡接合部周边种满了大白菜,不管长得如何鲜嫩,左不过被人贱价收购去。好的赖的拢在一起,稀里呼噜装进肮脏的麻袋里。

舍不得卖,只能沤烂在地里。

蓝劲枝不愿贱卖,也不愿沤烂在地里,只能削尖了脑袋钻出那片土地。对于一棵大白菜来说,那片土地宽广之极,彻底钻出来谈何容易?拔出萝卜带出泥,总有些牵牵扯扯的东西拉着脚后跟,把她往回拽。比如说,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比她大两岁,跟她一样姓蓝。那片土地变成城乡接合部之前,就叫蓝家村,一莽屋子住的都是姓蓝的。论血缘,几百年前是一家,甚至用不着几百年。

这男人明面上就常以她远房堂哥自居,唤她小名,就是为了彰显哥哥的身份。背地里,却有些男女之情。

“城哥哥这样疼你,干脆嫁给城哥哥吧。”

嬉皮笑脸的,装出调侃的神气,蓝劲枝知道,他只是不敢做真表白而已。

这玩笑从小开到大的。小时候,她是应过的。长大了,也不好一本正经驳回。

“城哥哥”,听着恶心,却也是小时候叫过的,长大了,也是不好一本正经驳回,只得由着他自称。轮到她称呼他时,才正本清源,连名带姓叫“蓝城”。

蓝城救过她的命。九十年代初期,菜地里到处都是用来沤肥的粪坑,无遮无拦的,只是四围的解放草生得比菜地里的茂盛。正是由于解放草生得太密实,蓝劲枝一脚踩了上去,滑进粪坑里。蓝城把她扯上来,溅了一身的屎。

两个屎孩子脱了外衣,跑到排水沟里去洗,不敢告诉大人,等到衣裳干了才回去。

这点情分,让蓝劲枝一直容忍着蓝城的暧昧,若非如此,早跟他断了联系。

蓝劲枝想要建立联系的男人,是住在蓝城对面的沈潘。沈潘的父亲姓沈母亲姓潘,都是位高权重的官员。在当地新闻里,蓝劲枝常见二人露面。沈潘长着跟他父亲一式一样的鼻子,初次见面,蓝劲枝从鼻子上一眼就将他辨认出来。

听说沈潘会来,蓝劲枝才应了蓝城的约。

蓝城却当她是为他而来,含情脉脉地盯着她看,油腻得很。

“花花,坐这里。”蓝城又叫了一声。

在场再没别的熟人,蓝劲枝只得依言坐了过去。

“这是沈总。”蓝城拿纸牌指了指沈潘,又冲蓝劲枝一扬头,“我堂妹。”

蓝劲枝朝着熟识的鼻子点了点头,巧笑倩兮。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沈潘一脸心知肚明的神气。

蓝城贼兮兮笑着,更是油腻。

如同坐在一桶猪油里,蓝劲枝浑身不得劲儿。摆在菜市场的,装在铁皮桶里的,表面沾着毛屑子的猪油。

不是蓝城引见,一时也寻不着跟沈潘结识的机会,想到这一层,蓝劲枝又恢复了轻巧的笑意。

坐在猪油里就坐在猪油里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又有几个女人陆续进来,一个个花团锦簇。没关系,漂亮女人多的是,爆发力和持久力俱佳的漂亮女人却少之又少。

一个粉扑扑的妹子进来后,沈潘把牌一扔:“到齐了。开席,开席……”

说是茶楼,却是以用餐为主的,餐桌上早已摆满酒菜。

粉妹子跟在沈潘身畔落座。没关系,这样的妹子,一看就经不起风浪。

蓝劲枝跟着蓝城。每个男人身畔都配了个妹子。蓝城声气格外高,大约是蓝劲枝格外漂亮。

“我这妹妹轻易不出门的,今天肯来,看的是大家的面子。”

蓝城以为说的是场面话,却不料道出了实情。

“我不会喝酒。”蓝劲枝托住服务员斟酒的手。

蓝城凑过脑袋耳语:“沈总在这儿,人人都要喝的。你先接着,喝不完的我代。”

热烘烘的脑袋拱在耳畔,蓝劲枝不禁往后挪了挪椅子。这一挪,就看到蓝城肥腻的后颈。颈褶子里沁着汗,猪油样的。

怎么长得这么胖了?还不到三十岁。

半颗黑痣隐现在颈纹里,像猪油里闷死的苍蝇。

菜市场铁皮桶里的猪油偶有死蚊子、死苍蝇嵌在里面,舀了去,照样卖,吃不死人。

蓝劲枝接过服务员手里的酒,自行斟了小半杯。

她是能喝的。斟了半杯又半杯,跟男人们平着干杯,只是量少一些而已。说不能喝,为的是略微显示女子的矜持。

“你这好妹妹,藏得深。”沈潘指着蓝劲枝冲蓝城眨眼。

蓝城满面得意。

喝嗨了,蓝城胆子大起来,散席后送蓝劲枝上车时,顶着车门不肯放行:“去我那儿喝杯茶吧。你知道,我是真心的。”

真心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难辨真伪。即便是真,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

油腻的眼神,颈纹里的痣,跟她一样按揭的单身公寓,坐在沈潘下手的下手的下手的位置……如果真心是这些东西,蓝劲枝了无兴致。

就算真心是把她从粪坑里救上来的情分,她也早不在粪坑里了,用不着那东西。

蓝劲枝没想到沈潘的母亲有手好厨艺。她原以为身居要职的女人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各种家务自有保姆代劳。沈潘的母亲教育她说:“自家老公、儿子的口味,外人哪能体贴得到?还是自己动手的好。”

只要不是忙得脱不开身,沈潘的母亲总要精心烹制一桌好菜。

蓝劲枝不会做菜。她是奔着当少奶奶的目标做自我养成的。她心目中的少奶奶,是不用做饭的。

可位高权重的婆婆都以身作则了,她这个做儿媳的,只能跟上。

素菜还好,洗一洗,炒一炒,清清爽爽。

荤菜就烦人了:毛扎扎的猪蹄要先用火烧了,再在热水里烫松,把毛桩子一根根拔掉;软乎乎的肥肠要翻过来顺过去,一遍遍用食用碱揉洗;土鸡、土鸭虽然可以拿到菜场去杀,头颈处密密麻麻的细毛却非要自己动手才能侍弄干净。蓝劲枝有些近视,不得不凑近脸去,紧盯着鸡鸭死不瞑目的眼睛和割开的喉管把一丝丝比绣花针还小的毛除去。

几乎所有的荤菜放到水龙头下一冲,都会淌出血水。蓝劲枝玉葱似的十指沾满血腥。

有一回洗鱼,明明是杀死掏空了的鲫鱼,刚放进蓄满水的洗菜池里,忽然歪头斜脑游动起来,还发出蛤蟆一样“呱呱”的叫声,如同凄厉的亡魂舞动着尸皮,吓得蓝劲枝干呕不已。

沈潘爱吃党参煨鸡。需得在掏空的鸡腹里塞满党参,再用牙签一根根插上,跟做剖腹产缝针一样的。为免汁水外溢,要先在鸡肉上插一排牙签,再在鸡皮上插一排牙签。回回做这道菜,蓝劲枝就觉得变身成了妇产科医生。

拾掇完一桌饭菜,她就食不下咽了。

说来也怪,吃得越来越少,身材却越来越胖,许是吸多了油烟。

饥饿和厌食反复交织,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减肥,婚后两年,蓝劲枝前所未有地累。

这都是小事。做饭、减肥而已,大多数女人都在经历。别人做的到的,她也做的到。让她心生不满的是,沈潘一而再再而三说她手艺不行。

她原以为,看到她的努力,沈潘多少会给予一些肯定。

当然,这也是小事。让她更为不满的是,沈潘忙于生意,无暇照顾家庭,婚后一年就开始动员她辞职。

她原以为嫁给沈潘后在事业上能得婆家助力,没想到却要将事业归零。

她原以为的很多事,只是她以为。

她的以为,和沈潘的以为,是两码事。

沈潘以为蓝劲枝嫁进他家,就该一心一意围着他转。多少女人争破了头想要的名分,交到她手里,她怎能不豁出一切守护着?辞个职算什么?

以他的经济实力,大可养活一个毫无收入的女人。借着父母的人脉,他有做不完的生意挣不完的钱,需要的是安心料理家事的另一半。

况且,女人就是女人,他可以有很多女人,结了婚的,不过是关系稳固些而已。他给了她稳固的关系,她就要承担他分配给她的责任。她事业上的成就,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这样的人,最看重的是家庭。他心目中的家庭,不是他跟蓝劲枝的家庭,是他沈家的家庭。蓝劲枝么,只是参与他家庭建设的一个外人。父母、儿子才是他的家人。

婚后第二年,蓝劲枝给沈潘生了个儿子。作为奖励,沈潘给了她二十万零花钱。

对一个外人,这样的出手够阔绰了,他沈潘是个论功行赏的人,跟着他不会吃亏。蓝劲枝只要一心代他孝敬父母、教育儿女,他会给她源源不断的奖励。这样的美差上哪儿寻去?

她在沈家只是个当差的,蓝劲枝慢慢看清了这点。第几百次谈到辞职的话题时,她决定离婚。

费尽心机嫁个人,不是为了天天躲在厨房里用牙签插鸡。尽管把鸡插好了,也有锦衣玉食,而她认为,她的美貌还应有更高的价值。

“当初,生生死死要嫁进我们沈家的是你,现在要离婚的也是你。你搞什么飞机?”听到离婚时,沈潘大为诧异。

“当初嫁你是因为爱你。现在不爱你了,自然要离。”

蓝劲枝不屑于用美貌换取爱情,谈及婚姻之事时,仍不免要打起爱情的旗号。

“当初是你说紫妍太娇气,你才是陪得起我追风斩浪的人,我才跟她分手娶了你。如今我大把的钱给你花着,没让你经受一点风吹浪打,你凭什么离婚?”

经得起风浪,她才敢离婚。

蓝劲枝说:“你回头去娶紫妍吧,反正她还没结婚,又比我年轻。”

紫妍就是那个粉扑扑的女孩。

又有旧情,又年轻,娶回来当然划算。只是,毕竟有了小孩。

孩子刚满周岁,正是咿呀学语的年龄,肉嘟嘟流着口水,“爸……爸……姆妈”叫着,眼睛里有星星。

“宝宝怎么办?”

宝宝?带着个孩子,再嫁时是个拖累。可是,不带孩子的话……

不带孩子,沈潘定然要将这小人儿丢给父母养。有权有势的公婆,倒是不会亏待自家长孙,只是她蓝劲枝从此就跟沈家绝了关联。

“宝宝跟我。”蓝劲枝说得斩钉截铁的。

“凭什么跟你?宝宝是我们沈家的人。”

“跟着亲妈,总比跟着后妈强些。”

这句话说服了沈潘。他阴沉着脸,颓然做了个手势。蓝劲枝估摸着,那手势表示放弃。

蓝劲枝赢了。带着孩子,就等于带上了沈家一部分权势和财富。沈潘一辈子都要讨好着她,沈潘的父母更是一辈子都要讨好着她,除非他们决定彻底放弃这个孩子。

这样可人的小东西,谁能放得下呢?

蓝劲枝信心满满地做起了单亲妈妈,自觉前途一马平川。

决定带着孩子的那一刻起,蓝劲枝就打消了再婚的念头。再婚,孩子就是她的短板。不再婚,孩子秒变招财猫。以孩子为中介,沈潘钱包里的百元大钞源源不断流进她的手里。

按约定,沈潘每个周末探望孩子一回。做交接时,蓝劲枝就会拼力唆使孩子去翻沈潘的钱包。胖乎乎的小手扯着红红绿绿的钞票,沈潘看着也有趣,任他颤巍巍抓着钱,摇摇晃晃塞进蓝劲枝手里。

能够用钱讨得孩子欢心,于沈潘来说是省心省力的事。做父亲的,一个礼拜最多只有一天时间能跟孩子待在一起,有时还不到一天,多少有些补偿心理。蓝劲枝得了钱,自然会对孩子更有耐心,这是沈潘的见识。再者,肥水不流外人田,蓝劲枝也不可能把钱分给别人,除了自己开销,还是花在孩子身上。她若是再婚了,又另当别论。

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蓝劲枝绝不再婚。

年轻漂亮的单亲妈妈,不求婚姻,有的是男人。离婚后,蓝劲枝过得蜂飞蝶绕。

闲常女人离了婚就相当于贬了值,男人难免轻慢些。蓝劲枝不一样,她嫁过的男人是沈潘。当过沈家的儿媳,就好比镀过了金,男人丝毫不敢怠慢。

蓝城特地找过她一回,支支吾吾老半天,大意是离过了婚带着孩子他也不嫌弃,只要把孩子送到外婆那儿带就行。

蓝劲枝听着好笑。嫌弃?把孩子送到外婆那儿去?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沈潘都被她逼着离了婚,怎么会回头去找沈潘的马仔?还是个不招待见的马仔。还要感谢他的不嫌不弃。还要把孩子送到外婆那儿去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蓝劲枝需要的男人,要在事业上助她一臂之力。

她的顶头上司,就是她需要的男人。

许是兔子不吃窝边草,顶头上司并未对她表现出格外的热情,转手将她介绍给了另一个地位相当的男人。

那男人五十来岁,身板笔挺,颇有魅力。

交往数月,男人郑重地买了钻戒,单膝跪地,求婚样的。蓝劲枝倨傲地接过了戒指。

不用再做饭,不必辞职,事业上顺风顺水,蓝劲枝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

老了后怎么办?老了后不是有孩子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缠绵病榻时,难道指望老公在旁伺候?蓝劲枝缺乏这种天真。便是有这份天真,沈潘也绝不是那种老公。

往深里想,孩子也是靠不住的。久病床前无孝子。老了、病了,靠得住的只有钱。

钱也是靠不住的。真到了动不了的时候,再有钱也支配不了。

熬着、挺着、等着。只能这样。谁不是这样?有老公的、没老公的,男的、女的,到头来都是这样。无需她格外去想。

长年累月陪护的子女,数年如一日端屎接尿的老伴,蓝劲枝也曾听说过的。听说而已。就像传说中的鬼,时常听说,从未见过。

有个孩子也就够了,没必要再用美貌去换个老伴。

五十岁的男人,自然会先她而去。可她在他身上得到了一切想要的东西,至少暂时是这样的。在他尚未厌倦,在她尚未养出更大的野心之前。

她甚至得到了未曾想过的东西。为她添衣夹菜时,替她排忧解难时,那男人眼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暖融融的东西。那东西疑似爱情。

离婚后,她竟朦朦胧胧得到了爱情,尽管这爱情来自一具生了老年斑的身体。

更有意思的是,离婚后,她也得到了沈潘来自事业上的帮助。做夫妻时,无论怎么央求,沈潘从不插手她工作中的事。确切地说,他巴不得她做不下去。离婚后,求助三四回倒肯帮上一两回。不是夫妻,她反而得着了他更多好处。她想要的好处。

“越来越漂亮了。”有一回向沈潘求助时,他伸手在她下巴上咯吱了一下,“长得跟秧子似的。”

她往后退了退,抛了个媚眼过去:“眼谗了?”

“做生不如做熟,做我女朋友吧。”

“老婆变小三,亏你想得出来。”

沈潘是个想干就干的男人,鲜花、首饰连环进攻。

跟着五十岁的男人也是跟,跟着前夫也是跟。蓝劲枝算了算,前夫还更有后劲,长得也不赖,就欢欢喜喜做起了沈潘的小三。

兼顾得来的话,两边都不放空当然最是合算。

诸事顺遂,跟何曼纱相比,蓝劲枝堪称人生赢家。

在城乡接合部的老房子里,蓝劲枝看到过何曼纱少女时的照片,尖俏的脸,水汪汪的大眼睛,跟她少女时长得一式一样。

照片嵌在一架蒙满灰尘的大相框里。相框被蓝绘景砸得四分五裂,在何曼纱再一次追问蓝绘景到底爱不爱她时。

相框里还有许多别的照片:何曼纱挽着蓝绘景的手;何曼纱靠着蓝绘景的肩;何曼纱和蓝绘景拿着结婚证……是爱过的吧?照片上的笑颜无声地显示着过往的欢愉。

那是何曼纱第几次向蓝绘景追问?蓝劲枝记不清了。蓝劲枝记得的,只有那张照片上一脸的纯真。

照片上哪儿去了呢?相框摔碎后,蓝劲枝再也没见过那些照片。像过往的日夜,随着撕毁的日历,一张张消失在虚无里。

相框摔碎后,何曼纱一夜之间变成了中老年妇女,年轻的、三十出头的中老年妇女,仍然在彻夜不归的丈夫面前声泪俱下地讨要爱情,显得更为不堪。

六七岁时,蓝劲枝跟着何曼纱到城里去寻过蓝绘景一回。那时城乡接合部还没装上路灯,漆黑的夜幕下,蓝劲枝卖力地划动着小脚,半走半跑紧追在何曼纱身后。马路上铺着黄沙,踩上去嘎嚓嘎嚓作响,黑暗没有尽头。

“等一下,我走不赢。”蓝劲枝急得起了哭腔。

何曼纱返身把她往前一扯,像扯着个风筝。蓝劲枝真希望自己像风筝一样飞起来,那样就不用走路了。可她的手臂只有那么长,怎么放都放不高,只能在何曼纱的拉扯下一荡一荡,虚一脚实一脚奔跑在路上。

何曼纱哭得比她更惨,尖利的嗓门钉子样的,鼻涕糊了一脸。蓝劲枝怀疑这样的嗓门要把坟地里的恶鬼招出来。城乡接合部周边,是有不少坟地的。

何曼纱是蓝劲枝的亲妈。这个天上不见星月地上没装路灯的夜晚,蓝劲枝怀疑她亲妈的哭声是跟鬼嚎一式一样的。

蓝绘景似乎知道她们要去,叼着烟坐在一张黑红的八仙桌前打牌。桌上另有三个男人。

“那个狐狸精呢?”

“哪个狐狸精呀?”蓝绘景摆出吊儿郎当的神气,“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没看到一起玩的都是男人?”

“那个狐狸精呢?”何曼纱杀猪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屋子。”

“腾出屋子给我们玩,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一片好心?我叫你一片好心!”何曼纱揪着蓝绘景厮打。

“哎哎哎,嫂子有话好说嘛。”一起玩牌的男人们拦着,“绘景哥生得好,长得跟费翔样的,嫂子放不得心也是有的,找到人了就算了吧。”

八仙桌上席的墙上贴着一张费翔的挂历,挂历上用红墨水圈着几个日期。

“那个狐狸精呢?”何曼纱推开一扇房门。

“滚开!”蓝绘景把何曼纱一下撂到八仙桌上去。

八仙桌上的油漆黏得很,蓝劲枝摸了一下,是生漆。

蓝劲枝不知道什么是生漆,也不知道油漆还有生漆、熟漆之分,只是有一回蓝绘景给自家桌子上完漆后,何曼纱摸了摸,也是这样黏腻腻的,她就说是生漆。

蓝绘景给自家桌子上的漆,跟这牌桌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走!”蓝绘景跨上摩托车,一骑绝尘去了。

“哎,哎……好歹把嫂子带回去呀。”一起玩牌的男人们叫着。

“没办法。”有个男人拍了拍一辆崭新的摩托,“我送嫂子回去吧。”

那辆摩托车真新啊,新得像刚刚洗过一样的。蓝劲枝坐在上面,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皇帝上朝她是在电视上看过的,男人骑上这样的摩托车时,是不是也跟她一样,有种当了皇帝的感觉?

穿过一排排明亮的街灯,不一会儿就到家了。城乡接合部通往城区的黄沙路原来那样短,短到还没感觉到它的存在就被摩托车跑完了,蓝劲枝却走了那样久,久得气都要跑断了。

长大后要买辆摩托车,这是蓝劲枝那晚得出的人生经验。

何曼纱的智慧显然远不如她,压根意识不到问题的根源所在,不但想不到要买车,还一个劲儿追着蓝绘景问:“那个狐狸精是不是躲在房里?是不是躲在房里……”

蓝绘景烦躁地一掀被子。蓝绘景本来在床上假寐,被何曼纱问烦了,就烦躁地一掀被子。

“你干什么?”

“拉屎。”

何曼纱绝望地看着蓝绘景关上厕所的门。兴许是太绝望了,愣了一阵子,她陡然飞起一脚把厕所门踢了个底朝天。

劣质玻璃门倒在蓝绘景身上。蓝绘景缩着脑袋架着门,剜起眼睛往外看,漆黑的瞳仁狼一样冒着绿火。他蹲在那里,腿上肌肉硬实,胸骨凹凸有致,鼻如悬胆,面若冠玉。拉屎的样子都那么帅,蓝劲枝觉得他看不上鬼哭狼嚎的中老年妇女何曼纱也算情有可原。

可旧相框里的何曼纱,是那么年轻。

面对离了婚的蓝劲枝,何曼纱是有优越感的。男人花心些算什么?只要家庭完整,笑到最后的还是正牌夫人。外面那些狐狸精,迟早都会销声匿迹。

“闹脾气就闹脾气,他在外面找女人,你怎么闹腾都有理。好端端的,闹什么离婚?”

“我可不想像你一样,一辈子就指着个男人。”

“像我一样怎么了?像我一样还有个男人指望。你连个指望的男人都没捞着。”

有个男人指望又怎样?这男人从早到晚不是坐在牌桌上就是躺在床上,还不知是躺在谁的床上。穷得难受时就念叨两句:“等到拆迁了,我们就有钱了。”城市规划却似乎有意跟他作对,每次拆迁都巧妙地绕开了蓝家村。近旁不少地方都拆到乡下的乡下去了,他们家还是目瞪口呆杵在那里。

指着这样的男人,还不如指望自己。蓝劲枝是“枝”,抽在身上劲道十足的枝,负责鞭策男人。不像何曼纱,一心只想缠裹着男人。

蓝劲枝的名字是自己改的。蓝绘景和何曼纱为她取名“花花”。蓝花花,清新又俏皮。她对清新、俏皮没什么兴趣。她要的是力,掌控人生的力。

她给儿子取名力力。两个力,因为是男孩。男孩长大了就是男人。男人总要比女人多份力量才行,否则就会变成蓝城。

蓝城结了婚,娶了个唯唯诺诺的女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后颈上的褶子都瘦没了。

有褶子看着丑,没褶子看着更丑了。长得丑的人,胖也是丑瘦也是丑。或是说,她觉得他丑,他便胖也丑瘦也丑。平心而论,蓝劲枝也知道蓝城算得上中人之姿,并未丑到那个地步。这点认知,说明她在看待这个男人时,还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

就像她对待城乡接合部,即便一万个想脱开干系,却还是承认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不像有些人,进了城就说自己打小长在城里。蓝城的姐姐就是这种人。

蓝城一大家人,蓝劲枝统统看不起。蓝城却跟何曼纱一样,在她面前是有优越感的:“你单身带着个孩子,生活不易,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随时吩咐一声。”

有什么不易的?孩子有保姆看护,事业有各路男人帮衬,蓝劲枝想不出有什么不易。

力力偶尔会抱着她的腿,不准她出门。小孩子不都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

离婚一年后,力力果然习惯了,告别时头都懒得抬,小嘴吧嗒一声,算是飞吻。

蓝劲枝放了心,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工作上去。有天下班早,远远地看见保姆站在花圃前,跟另一家的保姆聊天。两个孩子丢在一边,笑了、哭了、捡起小石头塞进嘴里,无人理会。

蓝劲枝的心痛了一下。

再尽心的保姆也不是自家人,还是有个家人坐镇为好。

蓝劲枝回了一趟城乡接合部,去接何曼纱。

何曼纱撇了撇嘴:“不是笑话我一辈子指着个男人么?有本事就别指着我。”

话虽这样说,外婆毕竟是外婆,见了外孙,乐得一天到晚伴着。

保姆倒闲下来了,只要做做饭、拖拖地就行。

蓝劲枝又放了心,注意力又投注到工作上去了。又有一天下班早,打开门看到保姆正在厨房里择菜。蓝劲枝问:“宝宝和外婆呢?”保姆对着客房努了努嘴。客房里静悄悄的,想是都在睡觉。天都快黑了还在睡,不要睡反了觉才是。蓝劲枝推开房门,只见一老一小木呆呆抱在一起,窗帘拉得严丝合缝的,宝宝骨碌着眼睛在黑暗中逡巡。

“哟!我以为睡了呢!”保姆站起身来往客房里瞟了一眼,“宝宝真乖呀,一下午没吵一句。”

蓝劲枝的心又痛了一下。

一下午没吵一句,保姆看着是乖巧,蓝劲枝却听得扎心。

两岁多的孩子,闷声不吭在昏暗的房间里待了一下午,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两三岁时,蓝劲枝也曾有过这种体验。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何曼纱常常这样抱着她,一待一下午。何曼纱让她安静的方法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抱在怀里不停地晃荡,晃到她头晕目眩、空空如也;另一种是讲些骇人的故事恐吓,例如从天而降的鬼爪,床底下钻出的饿狼……她那时也跟宝宝一样,身子一下都不敢动,只有眼睛四处骨碌。

两三岁时的事怎么能记得这样清楚?何曼纱不是说人从七岁起才开始记事么?是何曼纱无知,还是她的记忆有误?

兴许那时她已经有四五岁了吧。记事早的孩子,四五岁是有可能记得住事的。可生在城乡接合部的孩子,哪有四五岁还被父母长时间抱在怀里的?何曼纱又比别的母亲更为忙碌,更不会对她这般宠溺。尽管这样的宠溺,对她来说是个深重的阴影。

蓝劲枝劈手夺过孩子,哗啦一声扯开窗帘:“你抱不动,就让刘姨抱出去走走也好啊!昏天黑地坐着,聪明孩子也坐傻了!”

“是啊是啊。”刘姨应着,“宝宝这么大了,出去了也不用一直抱着。”

刘姨就是保姆。

“外头不是风就是雨,莫把宝宝冷到了。”何曼纱一嘴老到的口气。

“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风雨?”

“晒到了也不好。”

蓝劲枝跟她说不通,又不放心全权交给保姆,只得由着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蓝劲枝在时,就假意带出去活动活动;蓝劲枝不在,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自此,蓝劲枝常常梦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飘荡在无尽的黑暗里,骨碌碌一转一转的,只有眼睛,不见身体。那眼睛像是力力的,又像是她自己的。

不到两年,力力眼里的星星灭了。蓝劲枝梦境中的眼睛也随即消失。悬心的感觉最是困扰,真落了底,倒放了心。

落了底,也并未怎的,只是小人儿有了些超出年龄的老练。

老练些就老练些吧,哪个孩子不会变老?早些成熟也好。

力力在幼儿园各项表现优异,蓝劲枝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正确。早两年丢了童真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影响后续发展就行。谁眼里的星星能亮一辈子呢?

沈潘也对蓝劲枝逐渐丧失了热情。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失而复得的女人,原本就没多少新鲜劲儿,想方设法追回去,只是忍不得自己的东西凭空失去,真追回去了,玩不了多久又会腻味。蓝劲枝心如明镜,孩子再大些,沈潘就会跟她断得干干净净。

维护好沈潘这个资源,靠的是力力。她和他的关系是存是亡,都动摇不了这个根本。力力发展得好,沈潘自然会增加投入成本;发展不好,只会让他生出更多儿女。生到满意或者生不动为止。

跟沈潘正式分手那天,蓝劲枝突然想去看看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托人为她弄的一套房子。

确切地说,那房子并不是她的,只是每次相会时,他们都约在那里。那男人说,那套房子只有她一个女主人。

房子在距城近二十公里的一座小山顶,房前一溪清流,房后翠竹林立,除了上山挖笋的农民,平时少有人迹。

这些年来,年轻点的男人都跟走马灯似的,一个个变幻不息,只有这个老男人坚守阵地。是的,除了沈潘之外,蓝劲枝还有很多别的年轻男人,倒不是天生水性,只是深知跟沈潘迟早要分,这老男人又迟早要死在她前头。

老男人死后,总得有个接手的人。有命接得住手的,当然要比他年轻。

年轻男人却没定性,离开沈潘的一瞬,还是这个老男人给了她刹那的温馨。

算起来,这男人比她大了二十多岁,只有她抛弃他的,没理由被他抛弃,蓝劲枝这样认为。

宝马X1过了时,蓝劲枝换了一辆奔驰S300。亲肤的座椅令她倍感肌肤柔润。副驾驶位上放着蔻驰。她不喜欢LV,嫌它仿品泛滥,背出去,一不小心跟菜场大妈撞上同款。

对于那个老男人来说,她是高配。蓝劲枝怀着这样的心情缓缓驱车驶出城市。有车就是好,十来公里才跑了十多分钟。

最后一丝夕阳沉落下去,山间的夏夜比城区凉爽多了,打开车窗,晚风灌进来,冰丝样的。蓝劲枝从头到脚笼在绵软的舒适里。这舒适感让她涌起一丝倦意。那些年轻男人一会儿一个主意,真是累人。还是老男人好,稳定。

反正早就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有没有人接盘也没那么要紧,最多不过是多受几年孤独而已。从小到大,她孤独惯了。跟着何曼纱是孤独的,跟着沈潘还是孤独的,跟着这个老男人同时周旋于不同的年轻男人当中仍旧是孤独的。倒是下定决心抛开那些年轻男人一心一意跟着这个老男人走下去的一刻,孤独感消失了。

这一刻,她觉得松弛、暖。

盘山路一转,那个房子就在面前,如同一座灯塔,矗立在举目可见的山巅。

可房子里怎么会亮着灯?

他不是住在城里么?她没来,他孤身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呢?

或者是上回离开时忘了关灯?

不可能的。她清晰地记得自己伸出食指按熄最后一盏吸顶灯。指甲上做着炫目的猫眼。

或者他并非孤身一人?还有谁在里面?

蓝劲枝把油门一踩,车子蹦跳起来,猎犬一样窜到屋前。

屋门紧闭。亮灯的是二层。她掏出钥匙。

“别难过,别难过。他只是你的资源,不是爱情。”她在心里一遍遍劝着自己。

一楼的灯也开了,许是屋里人看见了她的车灯。与此同时,她的钥匙向锁孔里捅去。

大门打开时,那男人跟一个身着长裙的女人坐在沙发里。

“你怎么来了?”男人立起身来,还是那样慈爱,“这是我们公司的小陈,过来帮我打扫卫生。”

打扫卫生而已,有什么要紧?就算不是打扫卫生,又有什么要紧?

蓝劲枝露出一个灿若春花的笑脸:“我也是来打扫卫生的。”

那个小陈也立起身来:“那我先过去了。”

“让她走,让她走……”蓝劲枝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她走了,他的资源还是你的。”

而她摆了摆手:“既然已经打扫过了,我也不用再扫一遍。还是我先走吧。”

奔驰S300等在门外,像等待仙女升天的坐骑。男人不发一言。蓝劲枝转身出门。是的,除了她的奔驰S300,门口只有一辆车,那个小陈是走不了的,没人送的话。

车门一关,疼痛一点点漫洇开来。

先是胸口,再到指尖。

怎么会痛呢?蓝劲枝有些不解。一个资源而已,有什么好痛的?

而疼痛那么明显,她握着方向盘的手颤抖起来。

油门一踩,再抖的手也要保持镇定。她把痛感憋在肚子里,疼得躬起背来。

真是滑稽!为着一个老男人,竟把形象搞得这般狼狈。蓝劲枝有点看不起自己。

她试图挺直腰板,腹部痉挛起来。

怎么回事?这老男人难道竟吊起了她的爱情?

她曾弃若敝屣的爱情。

不会的,不会。她连沈潘都不爱,怎么会爱上这个老男人?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是了,她只是不甘心。不甘于她这么年轻貌美,他还要爱上别人。不管她爱不爱他,他都不能爱上别人。他都那么老了,哪里来的胆气移情别恋?

或者他一直都是这样左拥右抱的,只是她不曾察觉。

不公平。她觉得不公平。不公平在哪里,她又想不清了。

“开慢些,开慢些……”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油门却越踩越疾。

车子“轰”的一声,她脑袋一震,抬头看时,才知道滑进了路边的浅沟里。

沟里蓄满淤泥,她打了几次火,越陷越深。

天上不见星月,地上没装路灯,四野黑黢黢的。蓝劲枝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钉子一样尖锐的叫声。这叫声,跟何曼纱带着她去寻找蓝绘景时一样骇人。

她的痛苦,竟跟何曼纱一样深。

不可能的,不可能。她不可能是何曼纱那种女人。

兜兜转转三十余年,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气,她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跟何曼纱一样愚蠢。

有车就是好,而车子背叛了她;有个老男人罩着也是好,老男人也背叛了她。

她推开车门,往下山的路上狂奔。

城市像一个幻影,一忽儿立在天边,一忽儿隐入山林。

山里四下都是坟地,跟男人约会时,她从未留意。

形态各异的鬼影钻进她的脑袋里,披发遮面的、红舌长吐的、青面獠牙的……蓝劲枝迸发出空前的想象力。

她脱了高跟鞋,赤脚在乱石上踩得嘎嚓嘎嚓,就像六七岁时跟着母亲去寻父亲的那晚,觉得永远不可能抵达城市。

行将绝望时,一辆小三轮开了过来。蓝劲枝顾不得危险,横在山路正中。

司机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的赤脚和拧在手里的高跟鞋之间徘徊。

“搭个便车。”不等司机回话,蓝劲枝就钻进了车斗里。

车斗里放着几个竹编的大笼子,里面有些小东西在拱动。凑近了看,原来是小鸡。唧唧唧,唧唧唧,小鸡叫了一阵又恢复了平静,软软地靠在一起,像一个个小小的绒线团。嫩黄的、带着体温的、引人怜爱的绒线团。

她想起了力力。

城市一点点拉近,灯光亮得刺眼,街道上、房子里到处都是灯。灯光拉出的线条穿刺着夜空,着了火一样,整个城市在烧。

在这个灯火辉煌的城市里,有个叫力力的男孩脱胎于她的身体。他曾跟三轮车里的小鸡一样,嫩黄嫩黄的,带着温软的体温,引人怜爱。

仿似赶了一辈子的路,蓝劲枝终于回到了住处。掏出手机一看,才刚过十点。

那个被她命名为力力的男孩,一如既往地待在她用前夫和老男人给的钱支付了首付的大平层里。

她关上门,心急如焚地奔向那个男孩。

男孩窝在她精心挑选的沙发里看《奥特曼》。

“妈妈回来了。”她单膝跪在那个男孩面前。

男孩老练地看了她一眼:“一身的泥,快去洗洗。”

她愣在那里,不知该先去洗漱,还是先把男孩搂进怀里。

男孩挪了挪身子,让到一个离她远些的位置,继续看电视。

她一瘸一拐朝卫生间走去。卫生间敞着门,白晶晶的浴缸像一张巨大的嘴,喜笑颜开等在那里。

她拧开热水,坐在浴缸边沿,看着水雾一点点腾起。

天气太热,她拉开窗帘。

蓝劲枝住的是富人区,白日里可见一线江景,暗夜中波光与天色混为一体,退化成一个隐约的背景。

小区里的房子就异常醒目地凸显出来。

房子明明暗暗的,一间一间。让她想起儿时衣服上的补丁,新的、旧的,一块一块。

小区的那边的那边的那边,另一个富人区里,沈潘和紫妍住在那里。

小区的另一边,蓝城和妻子住在那里。

沈潘、紫妍、蓝城……无论男的女的富的穷的,一个个看上去都是那么一往无前地行进在各自的人生里。

只有她,突如其来地有些犹疑。

犹疑什么?她想不清。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不会的。沈潘、蓝城、紫妍他们都没错,她怎么会错?

何曼纱都没错,她怎么会错?

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逻辑生活,并且一再佐证着自己的正确,她怎能认错?

毕竟,连蓝绘景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呀!她都年近四十了,怎么可能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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