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层家二小

2022-05-26 15:32
青年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艾琳圈层母亲

奚 榜

林二小钻研命理,是从他打算发财那一刻开始的。

夏末秋初的一个晚上,二小妈突然晕倒在了家里。等她在医院捡回一条命,二小同时也知道了,母亲为了省钱,一直买狗子家四块钱一斤的高粱酒泡中草药养生。按现今的物价水平,六十度的高粱酒不可能只卖四块钱一斤,旁人提醒过她,狗子可能踩假水哟。她还是继续买,并扬言说,狗子敢卖,她就敢买。狗子在酒里面掺了工业酒精还是水,或者别的什么,不得而知。之前他一直半真半假卖着,也没出事,这次被二小妈加这么多草药进去泡着,估计化学成分变了,终于弄晕了一个。

听说二小妈差点闹出人命,狗子连夜就跑了。这时大家才发现,作为孤儿的他,虽知根知底在梨花巷长大,但房子产权早就被赌出去了,赤条条一个人罢了。只要人家暗地里一抹脸,六亲不认卖假酒,出事就玩蒸发,不也跟个陌生人似的?

二小妈出院后,身体垮了很多,动不动就感冒,家里又增加了一笔药费开支,多的时候一个月竟有好几百。完全靠二小妈两千多退休金支撑的这个家更难了。那个时候,二小就把自己最好的朋友李扯火约出来,坐在已经污染的护城河边,闻着腥臭潮湿的空气,把牙齿咬得毕毕剥剥的,说:“李扯火,我又到生死存亡之秋了。”

李扯火一边舔着棒棒糖,一边借着河边昏暗的路灯,转头看了下二小每当这时候都像要蹦出来的眼珠子,也没什么异样感觉。

原来,从高一做二小同桌,到今天两人二十四五了,这句《出师表》里的话,二小已经跟他说过很多次了。每次都是咬牙切齿,每次都是鼓起眼睛。

比如,高中三年每次全市统考前,他都会对李扯火这样说。后者第一次看到他眼珠里清晰可见的血丝,吓得后退了几步。可是一番头悬梁锥刺股后,二小依然跟不说这句话的李扯火一样,在昌城一千五百多同年级学生中,排到千名开外。甚至有时,二小比不复习冲刺的李扯火还落后十几名。再后来,李扯火听到“生死存亡之秋”,则是毕业后了。二小每次把他妈辛辛苦苦存的几百或几千元败掉前,都会说这句。

李扯火一如既往地绵软,做迟钝状,不戳透这句子跟谶言一样不吉利。可他不说“生死存亡”,处境也与二小完全同步,一般齐——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像样工作、不想离开母亲、不愿意去大城市送外卖、更不乐意在昌城做保安保管啥的,只能整天游手好闲,做昌城人说的“耍娃”。

李扯火跟二小又不同,六七年来他一直舔着棒棒糖,安心过着啃老的日子,家里也当个宝贝养着,不说他什么。他父母也看清楚了,昌城没啥能发财的班等着自己平庸的儿子,于是只管认命,埋头使劲为他存钱,找机会为儿子置办了偏僻低价的一个小门面,再全力以赴每天寻找别的机会,发誓双双死去前,要为李扯火下半辈子做好打算。

二小并不薄命,寡母一样爱他,也跟李家父母一样有退休金养儿子,但二小却不领情,不安心做伸手派,经常窜到茶馆酒肆去打听发财秘籍。这样一来,高中毕业后他大小上过好几次当,有次甚至是水变油这种低级陷阱。事后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许李扯火出去说自己这些年前后共赔进母亲三五万块储蓄,弄得家里更加一贫如洗的事。

二小妈慈祥,赔光了存折从不责怪儿子,总跟街坊说,管他的,死也跟自己娃死在一起,钱都是身外之物。做娘的越这样说,二小越想发财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他本来把这事都快想疯了,竟遇上母亲为了省钱偷偷喝假酒,差点挂掉,更刺激得他五脏六腑都插满了针似的。

“我一定要发大财啊李扯火,再让母亲喝假酒,我还是人吗!我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秋了!”

那天晚上临走的时候,二小使劲摇晃着李扯火的肩膀,又把诸葛亮的句子重复了一遍。可李扯火心里明白,谁不想发财?可发财多难啊。他还是习惯不反驳任何人,就舔了下棒棒糖,点了点头。

二小一把将李扯火的棒棒糖扯过来,丢进了护城河,说:“李扯火,快把你的火点燃呀,我们再也不能这样活了!”他说完,一推李扯火,自个儿转身铿锵有力地走了,表情好像电影里要去干大事的伟人那样。

二小转过河边弯道不见了,李扯火才想起,二小不会穷疯了,像电影里的坏人那样去抢银行吧?李扯火第一次发现自己很在乎唯一的朋友二小。他为他辗转反侧,两三点才睡着。直到第二天,李扯火看二小拿着《麻衣相术》《四柱八字》等地摊上淘来的书才明白,二小不会去犯罪,只是想学算命,而且他学算命,却并不相信命,也不是给自己算。

二小说:“李扯火,你知道我们为啥那么穷吗?”李扯火想了想说:“没考上大学。”二小就说:“错。你看看昌城街上匆匆忙忙上班的人,尤其那些从乡下考上大学出来的,还要在昌城租房,比咱还不如呢。我看见有些人过早的时候,连个鸡蛋都不往面里加呢,他们富裕吗?!”李扯火翻起白眼回忆了一下,好像是的,他母亲就最瞧不起乡镇出来的大学生,经常在背后说人家坏话。二小不等他回答,严肃地说:“李扯火,我终于悟了。我们穷的原因是,总在穷人堆里混,得到的发财信息与机会,不仅少,还半真半假。这就是我过去亏掉我妈好几万的原因。如果我们混进富人群里,他们随便透露个自己瞧不起的发小财机会,我们都能赚翻。这就是圈层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过去混的圈层不对,所以一直挣不到钱。”

李扯火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问了句:“那,谁是富人?”林二小差点拍扁他脑壳,说:“你看哈,开连锁修车铺的赖三娃,开酒楼的王打兔,还有在市中心买了好几套房子的张鼓眼,在郊区开食品厂的代能贵,都是富人。”李扯火就恍然大悟:“呀,我还以为电影里那种住大别墅的才算呢。”林二小说:“这就又回到圈层知识了。电影里那种是中富大富圈层,我们认识的这些街坊是小富圈层。只有在小富圈层成了小富,以后才能去大城市混大富圈。”李扯火想了想说:“人家不会理我们的呀。”他没说出不仅不理,从小到大,他还被上述某些人欺负过,比如放狗追他呀,比如把泥点溅到人家裤腿就要他妈妈赔钱啊啥的。他没敢说出来,只看见二小已经两眼放光了,扬着手里发黄的旧书宣布,自己已经深入研究过了,这些人赚了几十几百万元后,最喜欢的就是算命了。可惜昌城没啥算命高手,听说他们有的人遇到事了,还曾远赴省城,花重金去求助算命大师呢。

“我听说,想要算准命,得花几十年工夫呢。”李扯火这句话倒很清醒。二小就说:“他们不是傻瓜,不会真的信我们。这只是一个娱乐,是他们最喜欢的话题。我们呢,也不是傻瓜,要真会算命了,咱直接网上收费发大财,还需要在小水凼子里混吗?”

李扯火终于明白了,算命只是一个打进本地富人圈层的工具。也就是网上各种短视频说的“去跟富人做朋友,学习富人思维,套取富人的发财信息”。他估计二小最近短视频看多了,但他还没有养成反对二小的习惯。

第一次去富人张鼓眼的宴席上蹭饭时,二小在酒店门口再次扯掉了李扯火的棒棒糖。他很严肃地警告他,目前自己是圈层专家,而李扯火是他的助手。他不允许助手吃棒棒糖,那等于在脸上写着自己没长大。“你知道吗?我最近又深入研究了,所谓富人,就是比穷人更理性、更成熟、更有心劲儿的人。咱们要想混进这个圈层,必须立地成佛,马上成长起来,再不装嫩。”

李扯火吓坏了,看了眼酒店门口刚吞进了自己棒棒糖的不锈钢垃圾桶,承诺从此后,只要出门,就不带棒棒糖。

这次接近表面是房产专家实际以做掮客为生的张鼓眼,二小颇费了些心力。他知道张鼓眼就一空手套白狼的人,买了昌城八套房子,是他认识的富人里面时间最多的,每日里亲手去学校接送儿子。他就买通两个小混混,弄了个掉钱包碰瓷的事儿,缠住张鼓眼半小时,自己却去学校门口把他读二年级的儿子接走了。那孩子从小认识他,喊他二小哥,看父亲老没来,就跟着他走了。二小牵着张鼓眼的儿子走了一百多米,那边碰瓷的就发微信说已经撤了。他想了想,感觉自己设计得太刻意了,便在路边买了个棒棒糖给那孩子吃着,说怕他爸爸错过了会着急,又牵他回到学校门口,巴巴等着。

张鼓眼一会儿就来了,二小把孩子的小手递给他,说张叔叔,最近人贩子有点厉害,不要让孩子一个人待着。张鼓眼对他连声说谢谢,说改天要请他吃饭,又加了他微信。二小自不推辞。

那次吃饭倒也不是专请二小以及他带来的李扯火,其实是张鼓眼请客户,要他俩来帮着喝酒,并且称他俩为“自己的小兄弟”,有意无意让客户误以为他俩是靠张鼓眼吃饭的人。

像张鼓眼那样搞皮包公司的人,最需要的就是有几个人跟着,展示实力,二小上桌没一会儿就明白过来了,但他并不反感,反而正中下怀。他要的就是混进富人的圈层,做免费小喽啰,做久了,人家自然会透露一点商机给他们。他就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再次严肃告诫李扯火,赶紧把筷子停下来,别真把自己当个客,不停地吃吃吃。他不仅不许他对桌子上不常见或没见过的美味佳肴下手,还要他端坐着,微笑倾听所有人说话,适时鼓掌叫好,或者给大家倒酒布菜,甚至随时站起来,双手捧过酒杯,显出崇拜的神情喊张鼓眼“张总”,并代他喝白酒。

李扯火用了平生最大毅力,勉强完成了上述各项任务。不胜酒力的俩孩子当天都喝得二麻二麻的,却肚子空空,翻江倒胃,出了酒楼就疯了样奔到一个角落,“哇哩哇啦”都吐了出来。

他们很高兴,因为临走的时候,张鼓眼说自己交定他俩了。

这以后张鼓眼果然没食言,多次带他们去冒充小弟赴宴,帮忙喝酒,他们也放松了一些,吃了不少平生没吃过的菜,比如椒盐蛇碌、红烧刺猬之类。那时他们才知道,昌城的富人并不是以吃电视剧里那些洋菜为荣,而是偷偷吃国家不许吃的。一旦搞到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们就会给自己的关系户打电话,攒局表心意。一桌子正常的菜,都是为那野生动物的尸体做陪衬的。

张鼓眼算得上小城社交家,似乎没有他不认识的人。在那些觥筹交错间,林二小与李扯火确实感觉关系网陡然铺得很大了,但却没有听到任何能发财的信息,因为老板们谈的,全都是几千万几个亿的大生意,也就是谈的人自己都摸不到的那种。但他们乐于探讨,说的听的都很亢奋,眼神明亮,满面红光,甚至奇怪地热汗淋漓。

有个在公园门口开小卖部、名片上印着董事长头衔的人,有次眨巴着醉眼,搂着二小肩膀说:“娃儿呀,叔叔要介绍省城一个造价70亿的公路大桥工程给你。”二小以为他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接活的资质。人家就说,那都不是事,公司可以随时注册。他说自己有关系拿到那工程。二小又说自己真的吃不下,他就批评二小没志气,不像昌城人。他在饭桌上详细地帮二小策划了一个层层分包的计划,听起来还真有些道理。

二小和李扯火离开酒楼后,有点云里雾里,像在疯狂过山车上狂飙。他俩花了好几天时间,闷在屋里紧张地一次次沙盘推演,推倒重来,推倒又重来,才觉得此事果真不太可能。他们便去小卖部找那男人,想再次问询关键信息,可那男人已经认不出他们是谁了。这样以后,俩孩子才确定了,“70亿的公路大桥工程”确实是酒话,白费了他们几天工夫来琢磨。

再以后,二小就有意识地抖出看相的知识,把宾客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那些人一听,果然非常感兴趣。有时一顿饭下来,大多数时间都是二小在给人看面相手相,搞得张鼓眼都有点不舒服了,几次提醒他,娃儿,别看了,菜都凉了。或者更加直白地说,二小,光听你说了,今天叔叔哥哥们正事还没谈呢!

可其他人并不买账,还是喊着“我呢我呢,给我也看看”,一味沉迷在看相中。有人还跟张鼓眼开玩笑说,哪天不能谈你的破生意啊,非得现在!改天我到你家去谈。另一个则直接赶他,你要不愿意听,就去总台买单,自己先滚。张鼓眼听了,叹口气,也没办法似的,真的拿起皮包去结了账,悄悄走了。

从此以后,张鼓眼不太爱带二小以及他的拖斗李扯火出去应酬了,但二小也不以为意。他们通过张鼓眼,已经认识了起码两只手以上的昌城富人,基本上都是有点小生意,赚了几百万甚至千把万的。那些人在饭桌上看了面相手相不过瘾,还要二小改天去他们公司偷偷看下属会不会贪污钱,甚至有人还让他潜伏在草丛几小时,等待时机看自己情妇的面相旺不旺他。

当然,都是没一分钱报酬的。

二小通过苦苦修习《麻衣相术》,确实能把人的面相手相看个七七八八。比如,双眼皮大眼睛比较感情用事,单眼皮小眼睛比较理性,所以从面相来说,单眼皮小眼睛是比较能成事的,反而更吉利。这与昌城民间的审美不一样,阻止了个别老板想组团去韩国割眼皮开眼裂,整个张鼓眼那样的鼓眼出来。二小都是看人的大体性格与格局,并不看今年明年会发生什么事,难度相对较低,再加上昌城一个县级市,市中心也就二十来万人,谁不知道谁大体信息呢,所以基本也能看个八九成准。遇到对方五官或手掌线条有不好的,他就忽略不谈,只说好听的。那就更显得准了。一时之间,在某个小企业主群体里,他的观音嘴很解压,很受欢迎,有点声名鹊起的样子。大家都抢着要他和李扯火去吃饭,反正一个酒局下来,多两个少两个,也无所谓,就当添个乐子。他们只想在二小那里看到人生的希望。

到了第二年初夏的时候,二小和李扯火都有点往来无白丁的样子,很少跟过去坐在腥臭护城河边茶馆喝茶那些人交往了,一搞就出入中高档酒楼、KTV、保龄球馆什么的,交往的也都是事业略有成就、年龄比他们大十几二十岁的人。

圈层真的不一样了,但他们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发财的机会,却经常被那些小商人小企业主叫去义务帮忙,接下孩子啊,打麻将时在旁边倒茶啊,或者自己在外出差叫他去家帮老婆调一下煤气灶的风门啊……谁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用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差遣二小和李扯火,不一而足。除了事后可以继续跟着老板们吃喝、看相逗乐,俩孩子再无别的报酬。那些人也像张鼓眼一样,对别的人介绍,说这是“我的两个小兄弟”。这称呼在当地有兄弟也有小跟班的意思,大家也不执着深究是哪一种。不过,那些人还加上一句,他们很会看相。李扯火更不知趣,竟接嘴说,二小还会算名字、测八字呢。林二小听了心里慌得一紧,赶紧打住了他。实际上后两样他更是不精,基本没入港。

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二小在一个饭桌上的话,不小心传到了张鼓眼的耳朵里。当时,二小按照古人的说法,告诉对方小眼睛比较智慧、理性。而耳垂大则比较宅心仁厚,也多有贵人。反之,鸡嘴耳一般都不太地道,只想自己利益。

他一心投其所好,不料那人却说,张鼓眼就是鼓起一双吃人的大眼睛,还长了对鸡嘴耳,要早认识二小,他就不会上张鼓眼的当了。然后那人就说了自己从张鼓眼手上买套房子踩了不少坑的事。二小一听,赶紧补充说:“其实鸡嘴耳也不仅仅是不地道,有的人可能是挺辛苦的,什么事都得自己亲力亲为。”

可他的补充已经没有人听得进去了,大家借题发挥,纷纷在饭桌上说起了张鼓眼爱贪小便宜,各种挖坑,连好友也不放过,所以生意做不大。林二小急出一头汗,今天一桌子的坏话都显得是他领头说的似的。得罪张鼓眼事小,可他背后还有一张巨大的关系网呢。他们进入富人圈层,不就是靠人家带进来的吗?

李扯火看出二小想走,就要他走,可二小假装往地下捡东西,低声回复说:“书上都说了,提前离开是不礼貌的,只有席上最牛的才能这样。”两人只好僵着身子,听了一晚上张鼓眼的坏话。目测那天那几个人,都跟张鼓眼有点不对付。但他们并没注意到,另有个人一直没做声。那个人当天晚上就用手机,向张鼓眼添油加醋汇报了宴席上的所有。那个人不敢得罪其他老板,就把责任全部栽赃到二小头上,说这小子年龄不大,坏透了。

那人最近炒股失败,负债累累,又瞒着朋友装有钱,正想在二小的看相中找补一下,激起活下去的勇气。可是,他敏感的心却精细地发现,当天二小看相,对他用的词语是最轻微的,没有大赞,反而有些隐藏起来的担心。

比如,二小说他,鼻头比较尖,鼻翼比较薄,在古代不好,说明正财不旺,但在现今,却是一个好事,说明挣钱轻松不费力。因为现在的富翁,必须靠偏财致富,而偏财一般也是大财。二小说到这里,有人忍不住说,娃儿,你讲对了,他就是昌城的股票大王,我们都喊他杨百万。被称为杨百万的杨风华想到自己刚刚亏掉的八百万,心里流血一样,却不敢说出来。他终于鼓起勇气,惴惴问二小,自己面相上有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二小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嘴比较小,要注意水不载舟,赚到大钱的时候,多置办点不动产,这样就把财锁住了。二小说的是好话好建议,对于一个暗中已经倾家荡产的人,似乎都是坏话。他甚至怀疑二小已经看出他的人生大溃败了,心中暗暗看笑话,又居高临下同情着他,所以说出这番话中有话的话来。

“你个小屁孩,穷小子,也配看我笑话!”杨百万心里骂了起来。

他一晚上没参与说张鼓眼坏话,只是闷头喝酒。在此之前,他想到自己一时冲动说服妹夫挪用公款,用金融杠杆合伙炒股带来的巨大债务,如今完全看不到怎样解开,怎样救一个大家庭里仅有的两个小家。他想到老婆和小姨子知道真相后,不知道会怎样闹翻天,已经愁得多次想跳楼了,可旁边却有一群人,在整晚说着这个那个人未来的大富大贵,对比如风刀霜剑,在活活割他。

杨百万跟妹夫坐牢的事是后话了,他在本文中的使命结束在放下电话那一瞬间。张鼓眼当晚气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昌城谁使他坏,也轮不到他看着长大的穷小子林二小出手啊!

张鼓眼并不像麻衣相术里说的那样冲动,实际上颇有心机。二小那水平就是初级,割裂地看相,没注意到古人一再提醒,相不独论。

张鼓眼把自己跟二小这大半年所有事情复盘一下,已经看明白了,那天在去往停车场的独独没摄像头的那段小路上丢个钱包让他捡,一捡起就出来说他偷钱包的两个小混混,如今想来特别蹊跷。他们只管缠住他,又并未拿出手机拍他讹诈他,最后还不了了之,特别像在拖延他去接儿子的时间。没有家长来接,学校也不会让低年级孩子走出大门,倒是二小在铁栅栏外对着自己儿子招手,要他隔着栏杆说了爸爸没来,才跟孩子和门房商量好,他来做雷锋,帮忙带走。发了财后的张鼓眼虽然不住梨花巷了,却住在梨花巷马路对面一个高档小区里,跟老街坊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年至少见到好几次。林二小送孩子回家,也算是顺路。

最关键的是,孩子本身并没站到马路边,是二小叫出来的,这一切就显得太多此一举地助人为乐了。

再想想后来的事情,张鼓眼越发清晰了,穷小子林二小就是想混进有钱的圈层。至于他进来是骗吃骗喝,还是后续有更大的阴谋,张鼓眼还不确定,但他已经决定了,就把俩孩子定性为“后续还有更大的骗局”,说林二小盯着的不是蹭吃蹭喝,是富人们的钱包。

这样一想明白了,张鼓眼自己竟也彻底更加地信了。

四月底的晚上,下了点小雨,算命先生林二小竟完全没算到自己那天晚上会被张鼓眼做局羞辱,还挨了一耳光。

张鼓眼的计谋也很简单,就是拿了一个死去的同学的照片,要二小看。二小对于这种完全不知道一点信息,长相又不明显偏向于富贵或者贫穷的人,也有点不像平日那么笃定,说得断断续续、战战兢兢的,连李扯火都看出了他的为难。他提醒他:“不如用名字验证一下。你不是说最近对姓名学的研究一日千里吗?”二小一听,赶紧下台阶,问张鼓眼,那人的名字叫什么。张鼓眼愣了下,脸上闪过一丝奸笑,跟二小旁边的美容院老板对了下眼神,便把那女人特别阳刚的名字“王铁强”说了出来。二小马上拿出手机,查了这几个字的康熙字典笔画,便开始神乎其神地算了起来。当名字里出现了双妻之格,面相也有时,林二小比较确定地说,王铁强有可能会离婚,或者金屋藏娇,现在没有,以后也会。众人大笑起来。张鼓眼却走过来,“啪”地一下,甩了林二小一耳光。

二小被打懵了,“嚯”地站起来,看着怒火满面的张鼓眼,不知所措。李扯火也吓得赶紧过来,用自己的手护着二小的脸颊,生怕张鼓眼再扇一耳光。

“张叔叔,你,你咋个啦?”二小弱弱地问。

张鼓眼自然不会说出二小组织人背后说他坏话的事,就说:“你这个骗子,枉自我从小到大高看你一眼!”二小还没开口,张鼓眼就指着旁边的女人说:“王姐就叫王铁强。那张照片上的人,早已经车祸死去了。这么大的信息,你都看不出来。你不是骗子,还是什么!”林二小就喊起来:“你不要用别人名字来扰乱信息啊!”张鼓眼就说:“不扰乱,你也是骗子!”然后,他就啪啪说出了自己把林二小带到各个饭局认识一堆老板的起因,并且拿出手机,诈二小说,已经找到当初碰瓷他的小流氓,他们作证的视频都在里面。他说,各种事情结合起来,已经很明显了,二小就是故意接近他,好打进这个圈子,后面肯定还有大骗局。

二小听到这里,不做声了,接近张鼓眼确实是故意设的局,算命也只懂点皮毛,用来讨好大家罢了,但要说想骗大家钱,他还真不敢。可是,他和李扯火还没来得及申辩,就已经被张鼓眼呵斥着,要赶出去了。“滚!马上滚!现在的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我改天跟你妈说!”

二小一听,吓坏了,赶紧求张鼓眼别告诉他妈。张鼓眼就说,除非他交一万元保密费。二小说打死自己也没有。张鼓眼就说,那对不起了,我还是要你妈来亲自管教一下。

转眼间,已经被踉跄推到包房外面的二小灵机一动,返身拍着门,对里面高喊:“张叔叔,我妈中毒后,心脏什么的全都不好了,你要刺激她出了事,我就上法院告你,还要天价索赔!”

这句出来,里面一下没声音了。几秒后,他听王铁强说:“老张,穿皮鞋的斗不过穿草鞋的。大家还没损失什么,你就算了吧,别去惹他妈。”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叫张鼓眼别这样傻,送上门去被穷人碰瓷。

不一会儿,张鼓眼过来咔嚓开了门,压低声音说:“兔崽子,赶紧给我滚,以后再别来惹我。”

二小和李扯火一走出酒楼,才发现外面下着小雨,天很黑。他俩都不好意思表现出自己的内心受伤了,就一边聊天一边故意往雨里走,让自己全身狠狠湿透。

那个时候李扯火才告诉二小,他曾经跟他说过的此生最受惊吓的事,也就是小时候被一个坏人无缘无故放恶狗追了几次,其后大半年都在生病一样,他还没把这事说透。“那个人就是张鼓眼。”李扯火说。对方忘记自己年轻时欺负落单小孩子的事了,他也就假装忘记了,说起来,都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二小听了,刚想责备他,但又一想,按照之前自己一心讨好富人的心态,李扯火就算挑明了,他也不会离开张鼓眼那个圈层。

半年来,俩孩子挤进富人圈,又被赶了出来,什么发财机会都没得到,反而成了十几个小富人不花钱的狗腿子,啥事都干过。他俩虽是穷人家的孩子,父母还真舍不得让他俩做事,对于实际生活技能还是很生疏的,这样,李扯火有一次被一个小企业主的保姆吩咐去擦外窗的时候,竟差点掉下十楼。李扯火此刻想起来,还很后怕,就泪水和着雨水,冷的热的,一起滚了下来。

二小没发现同伴的脆弱,却开始唱了起来——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就让风将我的泪吹干,反正你早已不在乎,反正你早已不在乎……

唱着唱着他突然停了下来,发现前面小广场上,也有一个人跟他俩一样,不打伞,在孑孓独行。从背影看,那是一个老人。二小前几天才听母亲说,每年死于流感的老人很多,有人在窗口吹一下风就死了。二小妈的意思是说自己以后会越来越衰弱,让二小有点思想准备。现在他想起这话,心里一惊,立马丢下李扯火,跑了过去。他一喊阿姨才发现,这是他认识的人啊。

艾琳从没想到,慈眉善目的母亲到了晚年,竟也显出刁横的一面。

她才二十五岁,母亲就整天逼婚了。幸好她毕业后留在了省城,离昌城有四五百里,倒也可以假装闭目塞听,耳根子略清净。有段时间,她还对母亲的号码设置了间歇性不接听,语音说自己在忙。又或者有时一言不合,她就“啪嗒”挂掉电话,后续再道歉哄好母亲。甚至,她有几次在通话时假装身处马路边,大喊大叫说在车中穿行,刚刚差点出事,想碰瓷母亲。后者果然吓得赶紧挂断了。

她这时才发现,“养娃不养心”这句老话是对的。她想母亲永远不能理解她是怎样一种人,但她却能明白母亲是哪种人。她很早失去丈夫,为了女儿不被继父揩油,坚决不二婚。她是小城受人尊敬的基层公务员,但那六十多岁就全白的头发根根都在诉说内心的悲苦。

可艾琳看不出母亲有多苦,她常说她不过是自苦。

她曾经开导说:“老妈看哈,你退休前后,一直旱涝保收。我呢,听话又努力,还考了个985让你脸上有光。仅仅因为咱家缺一个男人,一个还不知在哪里摸糖鸡屎吃的没投胎的男人(她知道母亲对驾鹤远行十几年的父亲的记忆已经淡化了),你一辈子就皱着眉头凄风苦雨的。再说,中国人单身已是家常便饭,你混的那个圈子对于死了丈夫的你更是宽容,没人说什么闲话。之前在你四十到六十岁,若想找一个伴侣,也是蛮容易的,我看一年总有几个人给你介绍对象。可你呢,为了我,就是不找,还不说出来,只默默把自己幻想化成伟大的母亲,活活憋出一口血的样子。到了如今呢,你却要我用早婚来还债,这公平吗?”

“你少有的没的,扯什么野棉花,我就一个心思,要你结婚。”做母亲的没耐心听她说这么多,又拐太多弯,听不太懂。

艾琳上大学后,母亲有再婚的自由了,可却已经跟任何男人建立不了亲密关系。她总说老头们气味都不好闻,还咳嗽,有的还抽烟喝酒,或者有人的儿女自私蛮横,很不好处,总之,她没法接受。其实,不仅仅是老头们,就是亲戚朋友,跟谁一个屋檐下住上两天,她也会烦躁不安。孤独惯了的她只能接受艾琳在眼前晃动。

她不知道,自己马上会接受两个青年在眼前晃动,甚至还很欢喜。

那一天,艾琳在电话里也许扯远了,都扯到心理学了。她见母亲没听明白,只好说她是“闲得无聊”。可这闲,看样子是一定要闲下去了。也就是说,她成了母亲的“全世界”。

艾琳不是独身主义者,可她太理性了,从没乱动过情,初恋都还没有过。她内心笃信婚姻是女性的第二次投胎。为了精准转世,她甚至对婚恋的时间与节点做了EXCEL表格,精准践行。按照计划,她还处在储备实力酝酿阶段。

在她看来,自己就职那文化公司的男同事们,都是跟她一样从小城镇考出来的“歪瓜裂枣”,大多还不如她。有些青年张口就是黄牙,忙起来也不洗头,把狭小封闭的办公室熏得臭烘烘的。母亲不明就里,多次电话指示,要她在他们里面赶紧发展一个。她没法跟母亲说这些感受。她笃定一旦泄露真实想法,母亲肯定保不了密,最后会闹得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她向上苦爬破圈层的那点小心思,说不定还送她几顶“忘本贼”“心机婊”之类的帽子。她每次在电话里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以二十五岁的年龄为借口,硬说自己还没长大,忙于在省城站稳脚跟,对异性兴趣不大。母亲一听,却越发着急了,以为她身心有病,恨不得从石器时代讲起,以证明她的卵巢和激素都成熟了,处在婚恋的生死存亡之秋,稍微犹豫一下,便会错过黄金季节,一辈子将万劫不复。

两母女就是这样一直真真假假地沟通着,难免擦枪走火。林二小和李扯火被赶到雨里的那个夜晚,看到的正好是一个多小时前跟女儿一言不合、被女儿挂断了电话、心塞故意出来散步的艾琳妈。她散着散着小雨点就下来了。平日里特别怕感冒的她那时竟给自己赌起气来,故意不回家,在雨里走着淋着,打着寒战和喷嚏,想生一场大病,后续好栽赃到女儿身上。

林二小和李扯火慌忙把艾琳妈送回家,才发现她是个独居老人。特别巧的是,林二小的初中同学艾琳,正是他少男时期暗恋的女神,现今竟然因为婚恋问题,挂掉母亲电话,让老人家负气去淋雨。

林二小不知是出于旧情、善良,或前几天母亲关于流感的吓人话,其后几个小时,都在努力操持让艾琳妈不感冒的一切细节:伺候其洗热水澡、换干衣服、吹头发、帮其熬好姜汤、把感冒药买回放在茶几上备用……直到半夜一点过,他和李扯火才离开。

也是这长达三四个小时里,二小几乎知道了高中就离开县城去地区读书的艾琳的一切事情。做母亲的越是唠叨女儿的细节,二小越发现,那个在心里被迫埋葬已久的爱情种子,又发芽了。他看着墙上艾琳长大后的照片,想起上一次见面也是两年前了。那天他俩在街上偶然遇到,寒暄了几句。彼时艾琳刚刚留在省城不久,意气风发,对二小这个初中时对她最好的男生也很热情,可后者觉得自己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特别不配与心中女神多说话,便假装有急事,匆匆告辞了,连微信都没加。

当天回到家,二小再次强迫自己活活忘记艾琳,不想两年后的今天,他在被张鼓眼侮辱到谷底时,否极泰来般,竟跟女神的母亲遇上了,而且后者想起了他初中晚自习送艾琳回家那些事,还记得二小帮他家做过好多次大扫除,对他印象特别好,要他以后经常去玩,并承诺包他最爱吃的三鲜饺子。

连他爱吃什么,人家都记得!

当然,二小也知道,艾琳妈绝不会乱点鸳鸯谱,她在言谈中已经透露出,希望女儿找一个有省城户口的本科以上文凭的老实青年。她说老实的不会搞外遇,也会对丈母娘好。她还说,不想找出身农村的,怕亲家找她借钱。老人制定的女婿标准非常详细,甚至包括皮肤白皙、不抽烟、不喝酒之类,但她万万没想到,女儿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在她的语系里,他们被称为“食草男”,就是兔子和绵羊的意思。她的理想是找个年龄特大的多金男,能早点继承遗产,爱不爱的没关系。但她自知外表与头脑都很普通,竞争者特多,很难达成梦想,于是又在Excel婚恋表里设立了退而求其次的其他方案。她的最低下限是,本科文凭,年薪三十万以上。可他们那种轻资产文化小公司,除了已婚的老总外,其余人也就四五万到十二三万左右,全都不合格。而她在外有缘交集的人,基本也是这个水平,好像每个人额头上都写着年薪数字似的,自动就分流了。她把这个称为“圈层”。

那天晚上,艾母说完女婿标准,才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二小和李扯火常来玩,就开玩笑,让他们做她干儿子。二小发自内心喊出了“干妈”,李扯火也赶紧跟从。

二小叮嘱她当晚如果发烧什么的,一定给他的微信发语音。他说他会为了她的健康,一晚上都开着手机。

二小带着李扯火走出艾家时,已经告诉过家人自己在助人为乐,不怕回去晚,就故意在雨停后的夜晚,绕着护城河多弯了一圈,谈了心才回去。

二小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一个夜晚经历的人与事如过山车一样吧,显得很亢奋。他突然哭了起来,告诉李扯火,艾琳就是他高中时一直给他提起的那个“远方的女孩”。

李扯火吓了一大跳。高中三年,他跟二小的聊天中,常常有关于那女孩的三言两语。有段时间,他还以为她是二小臆想出来的(他不管,只要哥们高兴,他就陪他演下去),没想到,还真的有一个初中被他暗恋三年,高中远走他乡读书的女孩,并且今晚,他们还有幸去了她家。

“二小,她还单着,她妈妈又喜欢你,这就是老天爷要你去追她啊!”李扯火斩钉截铁出了个主意。可二小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好像想把头摇进护城河。李扯火就鼓励他雄起,甚至骂他不是男人。二小半晌才把手搭上李扯火的肩,叹口气说:“今晚被张鼓眼赶出来,你还没清醒吗?”

“清醒啥?”李扯火有点转不过弯。

二小就再次叹了口气说:“我和艾琳已经不在一个圈层,我追不上她了。”

李扯火就说:“啥圈层不圈层,你不是说圈层就是用来打进去的吗?你,你现在先别管张鼓眼那边,集中火力,去打进艾琳的圈层!”

二小听了一惊,眸子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又熄灭了。他举起手,使劲拍了下李扯火的后脑勺说:“赶紧滚回去,不要侮辱我的爱情!”

他拍完,兀自转身先走了。李扯火摸着脑壳,很委屈地在后面喊:“啥爱情呀,你不动,它难道从天上掉下来?!”

快一个月了,艾琳依然没主动给母亲打电话,如过去那样道歉哄好她。她的同事中有个年长的姐姐,也有与催婚母亲斗争的经验,便出主意,要她这次彻底降服自己母亲,给她点颜色看看,不能让她越来越以为可以干涉女儿的人生。

艾琳煎熬着,不主动联系母亲,每天越来越担心后者会不会抑郁。但她通过加了微信的街坊亲戚,知道母亲挺正常,便咬牙继续跟母亲冷战。

她不知道,这个把月恰好是母亲最快活的日子,快活到差点把她忘记。两个干儿子隔三岔五来,来的时候必然带着菜场买的鸡鸭鱼肉等遮手礼。三个人一起热热闹闹在厨房准备吃的,然后摆上桌子,欢天喜地吃下去。

她甚至跟着俩孩子学会了喝韩国烧酒,跟韩剧里面的人一样谈着天上地下的奇闻趣事,尤其学到了一些老年人不知道的网络词汇。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是拜女儿所赐,才被干儿子们簇拥,但她愿意装个迷糊。毕竟这种太后一样被围着的日子,此生从未有过。

曾经,她看到别人养了从幼儿园一出来就一路吵着要各种玩具的儿子,或者不知被小学中学老师找上门来家访告状的儿子,特别庆幸自己得到一个偶尔牙尖嘴利,实际并不惹事的“小棉袄”。她暗中自得了二十年以上,现在才发现,原来养儿子的母亲,在其长大后,两斤以上的坤包就不用自己背了,也可以享受家里的一切电器会被人随时检查修好的福利,甚至连米面粮油,也像有个田螺姑娘似的,悄悄一直保持八成满……她这才知道,养儿子是小时操心,大了有暗福,等于养了个免费的苦力加保镖,不知道有多划算。如果遇到二小那种机灵鬼,更是增值享受。二小一张嘴巴特别爱说恭维的话,为了搞笑,有时甚至喊她王母娘娘之类,又把每盘菜最好的部分都拈给她,让她一整天笑得格儿格儿的,停不下来。她真是又感慨又有点失落。

有一天吃饭完了,二小和李扯火忙着收拾桌椅、洗碗啥的,她坐在沙发上看着韩剧,突然想起,跟女儿已经冷战一个月了,也不知道她在外好不好,会不会因为牵挂家里,过马路的时候分心,出现危险?她想主动打破僵局,给艾琳打个电话,又怕对方从此更翘尾巴,她再也没资格对她提出婚恋方面的合理建议。

她就把二小从厨房里喊了出来,把苦恼告诉了他。那个时候,二小竟不假思索地说:“干妈,我早已为你准备好了妙计。”原来,这孩子不仅善于当面讨好,还拍马屁拍成精了,早就看出了她的忧虑,跟李扯火在背后筹谋良策好久了。

艾琳妈听完那个计策,是个跟俄罗斯套娃一样的连环烧脑法子,一佩服一感动,心里不小心蹦出个念头,二小要是自己女婿,这辈子可真享大福了。她跟这孩子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那么安逸,简直可以做个只管吃喝玩乐的废人。

不到一分钟,老人又批评了自己,看看艾琳卧室书桌前那磨破的皮椅子吧,她在那里坐着苦读多少年,不就是为了不找二小这样的男人吗?

给艾琳打电话的是林二小,前者花了几分钟时间才确认了后者,虽让后者有些意外且遗憾,甚至痛苦,但女孩子到底是答应当天就赶回昌城来,他又可以看见她了。

按照计划,二小本该告诉艾琳,他在路边遇到踉跄几下的艾妈妈,好心冲上去扶住,然后送了回家,一问才知道,她没啥病,就是家里被偷了,气急攻心,没吃早饭,导致血糖有点低,差点晕倒。但二小突然发现,这个场面比较戏剧化,就临时改成了在医院遇到看病的艾妈妈。他看其脸色不好,主动上前寒暄,才知她家被窃了。

这里留了个漏洞,艾琳妈并没有就诊记录,但二小并不害怕,他这个计策里面,一环环都是故意留的漏洞,让艾琳自作聪明去找出来。这些漏洞也骗了同谋的艾琳妈和李扯火。他们只看到这是个撮合母女和好的计策,只有二小知道,自己还埋了一颗很深的种子在里面。

艾琳接到电话是下午两点过,马上请了假,慌忙回家收拾东西,坐了夜行火车回来。她那班车在省城晚上十点过才开,到昌城已经半夜十一点。为了艾琳的安全,二小自告奋勇去离城三公里的高铁站接艾琳。他见到她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咋不坐下午的长途车回来,虽然是走高速,其实开得很慢,很安全的,那样,艾琳最迟傍晚就可以到家了。

艾琳就说:“你不懂啊二小,我的登机箱是Samsonite薄型的,别看小,当初买的时候五六千,当昌城公务员一个月工资了。每次上了长途车,司机都不许带上去放身边,硬要放在轮子旁边的行李大柜里,跟其他人去省城打货的箩筐和编织袋一起堆着,脏不说,还随时可能擦伤外皮,而且上下车以及中途下人,也没人看着,都是随便自己拿行李,要是丢了,他们也不会赔,或者最多赔几百块。他们就没听说过有五六千的小箱子,肯定会以为是我在敲诈,所以我每次回来都坐高铁,至少可以放在行李架上看着。”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都是二小陌生的知识,完全搭不上话,只是让他感觉到了紧张。他沉默了半晌,才弱弱问,他可不可帮她拎那个啥撒母箱子。她愣了下说,当然。然后她又补充说,你可以叫它新秀丽,在省城也不是什么顶级箱子。她说自己这么爱惜它,也不是穷。她冬天的衣服也有一些一件顶个箱子的,韩国羽绒服啊打折的国产短貂啊,都这个价。她说只是觉得被农民的箩筐刮伤没必要嘛。二小明白了,自己最爱坐着上省城去的公共汽车,竟不是艾琳喜欢的。他就在暗夜中干笑了两声,把她请上了的士。

两人一路无话。快到家了,艾琳才说他成熟了。他愣了下,说自己不觉得。她就笑起来,说他初中时候是个逗比,句句话都让人开心。她还说,他最喜欢玩梗,尤其是谐音梗,连班主任都说他脑壳灵光得很,是差生里面最招人喜欢的。

不知道为什么,二小的脑壳突然灵光不起来了,一味嘿嘿笑着附和,也没说什么。临下车了,他才想起,艾琳根本没问家里失窃的情况,时间地点嫌疑人等几个W什么的,都没问,甚至没问钱财损失了多少。二小觉得有点蹊跷。

二小提着那个对他来说很昂贵的登机箱,默默跟着艾琳走进了她家。进屋后,艾琳冷静地奔到主卧,看着躺在床上假装蔫蔫的母亲。艾母看了眼女儿,并没什么情绪波动似的,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地闭上了眼睛,想装睡。

艾琳突然问:“折了多少钱?”艾母愣了下,小声说:“五万。”艾琳就说:“这么多?!报警没有?”艾母支支吾吾,说还没。艾琳马上就走向座机,做出要打110的样子。艾母吓得一骨碌坐了起来,说:“不不不,不要报警。”艾琳就说:“只有报警,才可能找回来啊。”艾母没法,只好躺下去,拿眼睛看女儿背后的二小。

二小挺身而出,并不慌张,一切都没超过他的预计。他在这里故意埋了“扣子”,虽然是多余的,但他就是爱这么玩。他对艾琳说:“这事不宜报警。”艾琳问为什么,二小就要艾琳出去说话。

艾琳跟着他来到另一个卧室,继续问他为什么,他就故意吞吞吐吐,说:“艾琳,你家不是被盗,是,是被骗了。”艾琳探询地看着他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不搭话,只大睁着眼睛,继续等他说。

他就只好说:“干……哦,伯母要面子,不许报警。”艾琳想了想,就讽刺道:“是吗?为了面子,五万都不要了?这不像我妈啊。说真的,我以为我妈丢一万也会要死要活的,你看,她多平静啊,连眼泪都没有。”

二小知道艾琳似乎不太信这些谎话,连怎样被骗都没问一句。他也不慌,又在这里埋了一颗“扣子”,也许同样是多余的“扣子”,可他就喜欢多此一举,就像从小到大喜欢说很多废话逗人笑一样。

二小就说:“人总是要变的嘛,说不定你妈老了,看淡钱财了。”

艾琳还是不做声,依然没问怎样被骗的。二小就更尴尬了,说:“这样,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再告诉你详细情况。犯罪嫌疑人就是本地人,跑不了的,你放心,啊。”

艾琳想了想,竟说:“原来,你还是初中时候那么好玩。好的,我等到明天,你给我个答案。”

二小道了再见,赶紧走了。他知道艾琳看穿了一切,但他并不知道,艾琳知道的甚至更多。她的小表妹是她眼线,二小和李扯火出入她家多了,最近也被发现了。小表妹还偷拍到了几张二小的照片发给艾琳,她接到他电话时假装几分钟没回忆起他,也是装的。有生以来追她最明确的一个异性,她不可能忘记。

二小第二天约着艾琳谈事,自然找的是十块钱买杯茶且可以无限续杯的地方。

远远看过去,护城河的某些路段,连绵不断开着一些小茶馆。每家门前与护城河隔着几米宽的草坪,以及石头栏杆。店家就在草坪上一字溜单排撑开五颜六色的遮阳伞,每个伞下一张茶桌、几把藤椅。这种露天茶座学电影里那种调调,唯一不美好的是昌城护城河污染比较严重,水都黑了。喝茶的人要习惯与不远处长满浮萍的肥沃水面为邻。二小他们自然视若无睹。从小在离护城河不远的地方长大,那些复杂的气息,对他来说犹如母亲的味道。

他不知道,艾琳从十五岁起就没怎么在家乡混了,早已不太习惯这味道,所以坐下来后不停扇鼻子,说昌江污染越来越严重了。

是的,昌城人把古人留下的十几米宽的护城河称为“江”。

二小完全不能想象艾琳这种年薪不超十万的白领,在省城也爱去名媛出入的高档场合“挂眼科”,甚至拼下午茶拍照发友圈,哪里会把昌城最小资的露天茶座看做好生活。他一下没悟出对方话外音,只管招呼服务员上茶,没想到,其后艾琳一会儿怀疑茶杯没消毒,一会儿又怀疑茶叶是来历不明的二手货。“否则不可能二十五块钱一壶。”她说,“凡事要讲逻辑,要用脑筋。”

毕竟是二小请客,这似乎在说他选的地方太低档了。二小尴尬得自己也不敢喝那壶茶了,陪着她口干舌燥谈事情。

二小想,艾琳妈昨天晚上一定按照他计划,咬紧牙巴对女儿说,前天晚上,她出去跳广场舞的时候,家里进了小偷,把放在家里的五万元现金偷走了。那么,问题来了,艾琳一定要问母亲,为什么在家里放这么多钱?后者就会按照二小剧本说,是想取出来,第二天再换家利息更高的银行存的。艾琳母亲跟昌城其他老人一样,不信任银行卡,一直只用存折,也不会转账那一套,说自己下午四点过取出来时,走到马路对面另一家银行,因为快到扎帐时间,人家不给她取号排队了,只好先拿回家。这个说法还是比较靠谱的。

二小玩上瘾了,这里又埋了颗“扣子”,等着艾琳去查,要她发现根本没有取款这回事,然后好跟她一起,一步步破案,揭穿艾母的谎言。

不想艾琳根本不去查,直接就说:“二小,不要玩了,我知道我妈没去医院看病,也没掉钱,就是想看我了,把我诓回来,是不是?”

二小大吃一惊,按照剧本,他还有一个撒手锏李扯火没用上呢。

在他俄罗斯套娃一样的计谋里,艾琳去查母亲并没银行转账后,然后会发现家里增加了新的床垫和按摩椅,必然会问母亲,为什么换它们。母亲则会假装吞吞吐吐不说,最后在女儿的步步逼问下,才会供出花五万在李扯火那里买长寿床垫和按摩椅的事。再然后,聪明的艾琳会很快发现,李扯火并不是那家不存在的保健公司的推销员,而昌城很多人都可以揭发二小与李扯火是穿连裆裤一样的CP,这时,艾琳的情绪可能坠入低谷,以为二小在伙着李扯火骗她母亲的钱。按照她性格,自然会来揭穿二小,并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至此,二小才抖出底牌,说自己和李扯火一分钱没要,是艾妈妈太想女儿了,委托他设计的计策。二小认为,艾琳经过几起几伏惊吓,应该反弹回来,带着一种因误解二小指责二小带来的愧疚心情,对他看高一眼,甚至更亲近。

可是,这些花花绕绕的东西,一点没用上,艾琳一下猜到了谜底,没丢钱,没骗钱,只是母亲想女儿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最可怕的是,艾琳马上还找出了二小埋在其中的谁也不知道的那颗种子。

艾琳在微风和阳光中眯着眼睛,毫不害羞地问老同学:“二小,你这阵为啥突然对我家的事那么热心?”

二小大吃一惊,以为昨夜母女交心,艾琳妈把他一个月来的行为全都说了。他并不知道,那个小表妹眼线除了拍到他几张照片外,前几天还在公馆巷子头,偷听到了李扯火拿二小和艾琳开玩笑。

一切在艾琳那里都是清清楚楚的。

二小不知道自己才是裸奔的那个人,但他也知道狐狸尾巴暴露了,就尴尬找话题,说艾琳说这么多,嘴都干了,不如找个加啡馆,去喝加啡。

“加啡?”艾琳愣了下。二小知道她没get到笑点,赶紧说:“你忘记了,初中时你总爱说,二小生得憨,认字认半边。”艾琳想起来了,这个男孩子那时为了讨好她,经常故意说错别字来逗她笑——都快十年了。

这个国家这十年变化最快,农田变大厦,村村都上网,可他,林二小,还在用十年前的老法子逗她。她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只好起身先走了。

他跟着她进了咖啡馆,不想她竟然有储值卡,刷卡请他。他突然发现,艾琳知道是母亲骗她回家后,其实他俩就没啥好谈的了。那他为什么还提议来咖啡馆?而之前,他设计的一路走一路丢线索,套她进来一起破案,找出李扯火,再找出母亲良苦用心的计策,一波三折不过是为了能有很多跟她耳鬓厮磨说话的机会。如今得着了,为什么他那么不自在?

想到“耳鬓厮磨”这个词,他突然想到初一的时候,某个冬天的晚自习,他故意拦在教室门口,不要她进去。她就故意跟他扭打。虽然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假装蒙古式摔跤,但他知道,她那时是很想跟他抱在一起的。

也就是那天,他正式爱上了她,直到今天。

二小突然被回忆刺痛了,只好埋头呼噜呼噜使劲喝咖啡。艾琳就责怪他像牛饮水一样,她说喝咖啡应该小口慢慢品尝。二小就假装不知道这知识,瞪着眼睛,想让她继续对他进行教诲。她就说,也不是什么都要小口啜饮,比如去日本人开的拉面馆,就必须吃得稀里呼噜的,这样老板才高兴,等于是夸他的面好吃。

这一点二小还真不知道,只好说:“天哪,我因为吃饭太响,被我妈从小到大打了不少筷子头呢。”艾琳谈兴就来了,继续说,“再比如西方人,在公共场合大声擤鼻涕,也不会觉得是失礼。”

“天哪,”话痨二小因为一直没有主动谈话的机会,已经尴尬得开始演了,不断使用他一辈子很少用的女性化的“天啦”这个词。他恭维说:“艾琳,你懂的东西真多。”艾琳喝了口咖啡,说:“这不需要了解。在某个圈层,几乎就是一种基本常识。”

二小听到“圈层”这个词,一下惊呆了,好像想起了什么,半晌说不出话来。

艾琳待了两天就要回省城,临走前一天,正好是她父亲忌日。艾琳妈阴气重,每次去了坟地回来就要病不病的,有时还梦见鬼,所以一直是不去的,艾琳就约二小陪她去坟上看看。

公墓离昌城只有两三公里,但有段路是盘山路,不能走人,的士也不愿意进去,扫墓的人都是坐进村的小巴士。

离城不到一公里,有个卖菜老头的箩筐不小心弄脏了一个时髦青年的裤子,后者就不断骂脏话。老头怼了两句,那青年竟然掏出一把削水果的刀,扬言要杀掉老头。司机似乎没看见一样,只管开自己的车。那青年举着小刀,从车头扑到车尾,作势追杀老头,好像是在扑鸡鹅鸭。人群紧张起来,有的喊师傅快停车,有的两人缩在一人位,死死贴到窗口,生怕过道上的血溅到自己身上。艾琳也吓得站了起来,把二小推到自己前面挡着,紧张注视事态进展。

特别奇怪的是,司机依然充耳不闻,继续开车。那青年每次扑到老头,也是装模作样,叫嚣得非常厉害,手上的刀并不插下去。等到老头从他腋下穿出,逃到过道另一边,他又举着刀,骂着追过去。

不到两分钟,二小看明白了,这不过是闹着玩的。司机很可能也认识持刀青年。他一激灵,想起青年似乎就住在城郊七里冲,名叫赖三娃,长期喜欢进城凑热闹、起哄子,其实从不敢打架,更不敢动刀。

他突然觉得机会来了,终于可以消除这几天艾琳带来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对他很强烈的压迫感。

他马上冲过去,拦在了青年和老头中间,指责青年太过分了,欺负老人。“不就是裤子弄脏了吗?弄脏了回去洗洗不就得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艾琳吓得几次喊他,别去管闲事。他假装没听见,英雄一样梗着脖子,昂头看着赖三娃。司机依然机器人一样开着车,脸上表情都没有,而那老头则趁机躲到了二小背后。

赖三娃看着二小,愣了一下,说:“我好像认识你哦,你叫啥,啥小。”二小就说:“昌城划根火柴就能走遍,谁不认识谁。”赖三娃就把水果刀收起来,对那老头说:“算你今天走运,我给这个帅哥面子,不杀你了。”

大家松了口气,纷纷坐下来归位。

一场危机目测就消除了,二小刚回到座位,远远就看见公墓了。他假装很男人地听着车内人兴奋的话语,不跟艾琳说话。他知道后者在好奇地偷看他,也不转头与她对视。几分钟后他下了车,顾自往前走,就是不给她表扬自己的机会。

来之前,李扯火故意不跟随,明确表示要创造机会,让二小拿下艾琳,打进另一个圈层,再提携提携他。以后,他们就再不理张鼓眼那个圈层了。他跟二小说:“艾琳这个圈层更洋气。”

二小没好意思把这几天跟艾琳的接触细节,以及那种铺天盖地的压迫告诉李扯火。他甚至有种受伤感。奇怪的是,张鼓眼直接侮辱他,他的心也没多受伤。

于是他对李扯火说,艾琳对他很有意思,而他还在考虑。李扯火就急了,说考虑啥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二小就说,艾琳已经不是“远方的女孩”了,现在有点强势。

李扯火就急了,喊起来:“强势怕啥,能比高中教导主任灭绝师太强势吗?你说几个段子不都能把灭绝师太扑哧逗笑吗?今天得着艾琳这个机会,你要不往上走,以后就只能往下啊。你不努力,咱俩的圈层梦就破裂了,这半年的苦力活也白干了。”二小就说:“连你这种蠢货,都学会利用朋友来破圈层了。”

二小说完就走了,李扯火也搞不明白对方是骂他还是表扬他。

那天穿进墓碑群,找到艾琳父亲的位置,站定完成各种祭拜程序时,二小想到自己不住在这片公墓的父亲,眼圈也红了,突然生出些人生虚无的感觉来。艾琳看他那样,只以为是痴情所致。

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幻想自己是独特的,并且有那么个青梅竹马的人对自己痴情一生。艾琳眼眶便也潮湿了,为了这注定没结果的爱情。

除了在领导面前装幼齿,艾琳一直说话很大胆。她就突然说:“二小,如果我们是非洲草原上的狮子,这事便成了。”

“什么事?”二小一下没回过神来。

艾琳大胆盯着他眼睛说:“你不是想追我,才搞出这么多事情的吗?”

二小吓了一跳,但不置可否。他发现艾琳已经不会脸红了。初中时,他最爱看她脸红的样子。有时为了让她脸红,他故意讲点跟爱情有关的段子。她总一边捂着耳朵不听,一边红着脸说要跟他妈说。当然,她始终没去告二小的状,甚至也不告诉闺蜜,当最高级别秘密一样捂着。

那似乎就是他俩少年时期的爱情,仅止于此,却多么美好。不想如今,多年不打交道的艾琳已经不给他这个段子手显摆的机会了。什么事她都抢先下嘴,说得明明白白。

艾琳见二小在沉默,又补充说:“二小,你知道在省城压力有多大吗?我们公司旁边有一家国际学校,学费贵不说,入学还要考试。不仅考孩子,还考家长。”

“考家长啥?”二小听到了意外点,赶紧打起精神捧场。

“考英文,同时还要查验家长文凭,必须本科以上。”艾琳说,“不是有钱就能进入这个圈层。昌城那些土豪,大多不合格。”

二小张大了嘴。各种抖音视频传递给他的信息,是只靠钱的多少来分圈层的啊,不想里面还有这么多卯窍。

回来的路上,艾琳几次问他为何闷闷不乐,他都说,头有点疼。艾琳就知趣地不问他了。

艾琳回省城后,二小跟她关系不一样了,有机会每天看她晒友圈了。

他见她跟各种英文名字的闺蜜、大哥聚会啥的,拍出来的食品跟《东京大饭店》里面的米其林菜似的精致好看,远景要不风光如画,要不灯光璀璨,近景都是装修很好的餐厅。她总把自己和闺蜜P成尖尖的脸、大大的眼睛。她像她又不像她,好像宇宙中有另一个她。二小恍惚了。

有一天二小正在刷屏,不小心被他妈看见了,就问这姑娘是谁,二小就说,你不记得啊,这是初中同学艾琳。不想他妈竟然记得,还开他玩笑说,哦,就是你那个初中小女友啊。

原来,母亲的心是细腻的,儿子曾经的一举一动,都刻在她心里。

这样以后,无论是二小妈还是李扯火,都劝二小赶紧追艾琳。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追过了,而且失败了,但他又说不出什么道道。那几天短兵相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又什么都发生过了,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不得力。

他想来想去,只好跟艾琳说,自己想学英语,要她当他老师。

艾琳就吃惊了。女孩子边走路边用微信语音尖叫说:“二小,你真的是在昌城待久了,越来越天真。你知道吗?对于省城的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大家都是996,谁有时间与精力来辅导别人啊,除非是强关系。”“什么是强关系?”二小弱弱问。艾琳想了想,才继续语音回复:“比如你我,初中时是强关系,后来不在一个学校了,多年不来往,就是弱关系。最近,你帮了我妈,弱关系加上了一点权重,但离强关系还很远。这样的关系,你怎么好意思要我花时间辅导你?你是不是拎不清啊?你这样天真,幸好没来省城,来了必然到处踩坑。”

艾琳还想发一段语音深入教训他,不想二小的先发了过来。

二小也在里面大声说:“艾琳,你再不是远方的女孩了。你就不想想,你为什么没男友,不就是傻吗?我找你辅导,摆明了是想追你,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嘛。我告诉你,我想通了,不费力追你了,就这样,拉倒。”

二小说完,就把艾琳拉黑了。

艾琳再发语音时,发现对方已经不是好友。她就呆了呆,看着手机。半晌后,她眼泪流了下来,越流越多,鼻子也吸得呼哧呼哧的,不过,当旁边有人诧异转头看时,她又马上擦干眼泪,迅速挤进了赶地铁的汹涌人流中。

其实,她最近老梦见二小,且大多是性梦。有几次,她甚至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感。也许是年龄大了,空窗太久造成的吧。但她也知道,自己绝不会接受二小。她故意对他说得那么现实、那么冷漠,只是为了坚定自己的目标——那就是,找一个多金男,帮她好好安顿她母亲,最好是能接到省城来住——她明白自己永远没这个能力。她并不知道,二小找她,也是企图破圈层,然后寻找发财之道,让母亲再不喝假酒。

大家都为钱而求偶,却没提过钱。

艾琳从见到二小那天,就开始断断续续梦见他。二小却从见到她那天,再不梦见她了。

二小后来的梦里,经常有张鼓眼。后者在梦里看上去很亲切,也不扇他耳光,只带着他去干什么事。梦里情节很清晰,醒来又总想不起。他只记得一些情绪上的感觉,刻骨铭心。比如走在张鼓眼后面,他有几次竟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情,似乎在前世或者平行宇宙,他们是强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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