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帝国模式的总体性反思

2022-05-26 07:50俞耕耘
中关村 2022年5期
关键词:恺撒帝制共和

俞耕耘

古罗马的兴衰,为人类历史经验、治理模式提供了丰富的智力资源,教训与反鉴。古往今来的西方史家、思想家、文学家,对罗马大多抱有浓烈情结。究其原因,也许源于罗马将共和观念变成一种伟大传统,绵延后世,成为一种“好政治”的愿景。罗马英雄的风起云涌,极大彰显了荣誉感、民族感。个人于历史之作用,得到了空前夸饰。后世西方有理由反复追怀这无比自信的“超大规模共同体的秩序”。以至于,文艺复兴,启蒙运动都想从古罗马思想里找到精神遗产。

李筠《罗马史纲》一书,突出了罗马史的分期、框架与线条轮廓。在每个章节部分,都实现了从面到点,从制度系统到个体局部的分层论述。它同时兼顾了历史结构性、总体性描述,与人物精神气质、行动得失分析,是自上而下的轮动书写。其以讲史的简明性、化约性,实现了“评史”的纵深性,反思性。作者的可贵,在于从系统性危机,结构性权力与思想性基底入手,阐释政治现实,理解历史走向。通过重估价值,实现建设性的意见表达。如“帝国却总是遭受道德批判。赞共和、抑帝国的传统正是从帝国时代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李维这里开始的。”

在共和与帝制的关系上,全书也同样完成了视角转化。作者试图打破二元对立的替代思维。共和与帝制并非1和0的二进制。李筠用内置且涵有的视角,分析出共和遗产并非烟消云散,它的持存有赖于“寄居”式转化。“共和的硬壳看来是保不住了,她只有把灵魂寄居到帝制当中。共和对帝制的孵化、共和与帝制的争斗、共和在帝制中的寄居是一个完整的过程”。这种历史观背后潜藏了一种内在性、延续性和同构性。帝制从共和中诞育,将帝国现实与共和母体割裂的看法,既是粗暴的,也是肤浅的。共和必须变换具体呈现,如果丧失解决政治现实的价值,那么,它当然行将末路。

“罗马共和的覆灭在情感上或许令人惋惜,但从理性上看,共和的制度已经无法解决问题,共和的精神已经全面地溃散,共和的精英已经丧失执政能力,共和的人民已经可悲地腐化”。西塞罗的政治失败,就成为最佳注解。他对共和的热爱只停留在理念,说辞和愿景上,在政治实践上并无太多作为。西塞罗或许不能算政治家,只能算一个宣传家,活动家与演说家。他靠修辞术和雄辩术,奠定了政治哲学意义上罗马共和国的价值输出。他构建了一个“好政治的神话”。沃格林认为,“由于西塞罗的神话,罗马已经不只是罗马;它已经成为一套绝对的政治秩序,就这样被人们接受,成为宇宙世界的一部分。”

恺撒和屋大维的统治策略,说明了两人对待共和、旧贵族和元老院的复杂狡计。书中所述,既有政治智慧、军事谋略,更有人性分析。概括一下,就是旧瓶装新酒,另起炉灶。恺撒用“稀释法”,把元老院搞成失能且低效。恺撒通过扩充、任命法务官、财务官的手段,自动将“自己人”输送进元老院,“保守派的元老院份额被严重稀释了”。同时,他把大量部落首领、百夫长引入元老院,摧毁了元老院旧贵族精英协商机制。元老院“商量不出结论来,就办不了事,自然也就掌握不了权力。”恺撒建立自己的行政新团队,“把国家的政治中心从元老院变成了自己,把议事、讨论、决议的贵族共治决策方式变成了独裁官在庞大助手团队辅助下决策”。

屋大维几乎是完美承袭效仿了恺撒的手段,并将其高度发挥完善。奥古斯都的称号掩盖了专制君主的意味,淡化了武力和权力味道,更多是一种神圣庄严的崇高意义。他用近乎迂回深曲的方案,并不刺激元老院,造成一种双轨并行的权力运作假象。然而,“元首制的一个基本事实就是,一种压倒性权力叠加在了共和制国家的人民和元老院的传统权力之上。”政治核心转移到了元首,辅助机构是元首办公厅。“屋大维甚至没有让办公厅法令的效力超过元老院法令的效力,它们在效力上平起平坐。这种开放、开明、开通让元老院真的觉得办公厅和自己并不冲突,和共和传统并不冲突,只是他们也能参与其中的日常办事机构。”

奥古斯都一生都在平衡驾驭帝国多重冲突因素。与恺撒的突进张扬不同,他考虑的是帝国系统如何平稳运转,超前防范风险(如主动确定帝国边界,裁军改革),重新划分行省(元老院行省和皇帝行省),设计出二元统治的外在形态,缓和共和派的抵触心理。更重要的是,他善于运用权力,谨慎使用“专断性权力”,为“基础性权力”的运行,铺路护航。前者是简单粗暴的,是个人意志的专制征服。后者则是靠集体认同的规范逻辑,是非人格化的权力关系。两者的组合搭配,使奥古斯都构建了差异均衡,多元整合的帝国秩序。

《西方史纲》概括了罗马帝国的三个“基本盘”:哲学品质的普遍性,宗教品质的唯一性,治理品质的同心圆。正是这三种特性,决定着罗马帝国的政治选择,意义生产和治理模式。从意识形态到现实基础,都对帝国的展开,进行了种种方向限定。对“基本面”的理解,内源性地回答了从共和走向帝国的必然,元老院的功能衰落,以及帝国为何拥抱了基督教。广场和高塔,成为两种治理模式的意象隐喻——前者代表了平面延展的权力设计,其依赖差级并不显著的贵族集团内部共治。后者则代表了垂直纵深的诸多阶层的等差治理,符合“同心圆”的分类分层,差异统治需求。羅马疆域扩大,征服异族,横跨东西,有赖于一种中心辐射,多元一体的区别与平衡与协同。“有赖于层层代理人的不断产生,而且要比较忠诚地为帝国服务。”而哲学品质的普遍性,宗教品质的唯一性,奠定了帝国的神话:一个自我生产、输出意义的系统(自足且封闭的精神独立王国)。这是在价值上同化被征服民族、地域,使其归附认同的精神基石。

罗马史本身是“多与一”的分裂调和,矛盾合力。如军事和政治高度一体化,使帝国天然带有军国基因。书中用“普力夺”形容靠武力普遍夺权,造成的政治动乱,恐怖屠杀。帝国养子继承的政治习俗,又难以找到合法授权。它既不同于血缘的世袭,也不同于神授的天然合理。在前述三个基本盘背后,乃是三大核心病灶。“罗马帝国在帝位继承、武力控制、统治模式三个重大方面都存在严重的致命缺陷,戴克里先改革没有解决反而使它们恶化了。”其四帝共治的模式,主动放大治内的差异和分裂,放弃了原有普遍同一的治理理想,为日后东西罗马分裂埋下伏笔,成了预演。

这如同基因缺陷,在发展进程中,不断显露恶化。在恺撒、屋大维这样天才政治家的高超控制下,尽管能“玩转”危险游戏。但后继者却因缺乏“拱顶石”般的才能,只能任其倾颓。这说明,治理中框架、方案与制度只是系统因素,但执政者作为主体因素,更是灵魂变量。《罗马史纲》在综合考察系统与个人的效用上,无疑是成功而具体的。罗马兴衰的整体逻辑基于:在无比庞大复杂的政治现实中,面对危险边缘,大厦将倾,死命支撑着稳定性。但维系,却无力解决病灶。帝国就像处于窗口期的病人,在日后免疫系统崩溃时,必然遭到毁灭。李筠将情感理解与智识分析,既区别开来,又融汇统一,形成了情理兼顾,由情入理的历史评价法。在这种辩证立场下,全书实现了对诸多矛盾、对立及自反元素的总体性反思。

猜你喜欢
恺撒帝制共和
恺撒:拒绝王冠的人
辛亥革命推翻帝制
共和都市办公室
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入镜管理法
明清商业与帝制体系关系论纲
“走出帝制”:历史先声与在场记录——《民国政制史》导读
法医出手,恺撒瞑目
恺撒应对罢战军团
我的共和国
共和思想的内在价值的文献综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