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曲格物

2022-05-26 02:00蒋蓝
当代人 2022年5期
关键词:白鹭乌鸦

草地蜀葵

汽车穿过马尔康,一路逶迤向北,跃上坡顶,山势逐渐平缓,山道两侧高大的杉树似乎也疲于奔命了,渐次低矮下来,透过飘垂的松萝,远方逐渐被青冈树、沙棘林、杜鹃所覆盖。再往北,在七月的若尔盖湿地上,钢蓝色的天宇与无垠草原挤压而出的天际线,刚好与九曲黄河的水体,组构为一个盈满泪水的眼眶。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在此,黄河卷曲如一根吃满力道的弹簧,它蛰伏下来,水体映照天光,看不出水的本来面目。它仰天长卧,似睡非睡,比草地蛰伏得更深。那种大面积的寂静,让我的耳朵出现了幻听。

河曲一带,古属吐谷浑辖地,处于青、甘、川三省交界,黄河就像一个醉态十足的汉子,从高原跌宕而下,他步态踉跄,把腰带一松,再抛,河流曲折如带,水光如腰带上的绿松石,莹莹珠光里难以分辨天空散步的牛羊与水中静飞的鹭鸟,它们在相互保管、相互赠与里难分彼此。此地位于青藏高原东北部,海拔四千米。在纬度靠南一线,风和日丽,水草肥美,著名的河曲马就诞生于此,一千多年来成为历代王朝引以为傲的神兵利器。

我印象里,河曲马才是“铁马冰河入梦来”的主角,无论它驮着的是文成公主,抑或是格萨尔王。可惜到达距离九曲黄河第一湾还有几公里的唐克乡政府,我仍然没有见到河曲马驰出梦境的身影。一路上倒是见到不少迁徙牧场的牦牛,牧主人骑的是摩托车。

但大片大片的蜀葵在风中摇曳,转动头颅,几十枝为一丛,五颜六色,如同颜料盘晃动泼洒,晕染着无边的绿意。

蜀葵在阿坝州栽种时间很早,比如在丹巴,那里有两个名字称呼蜀葵:“哈洛麦多”和“古古沃沃”,主要是观赏和药用。藏文化学者红音博士的83岁父亲回忆,他小时候在绰斯甲土司官寨当小和尚,最早在大金川的绰斯甲土司的汉族管家李管家的院子里,就见到过蜀葵。而在若尔盖湿地,当地人称蜀葵为“煎巴梅朵”,通俗一点就是棋盘花。这一带的蜀葵花多为白色、紫红色及深紫色,晾干磨面后与雪莲花、猪鬃草、小茴香、木贼、地胡椒等配方,可治妇科病白崩和红崩;蜀葵根能治瘦痨、开胃。但在寻常人眼里,由于蜀葵生命力太过旺盛,土豆、大豆等庄稼地里會时不时冒出高大威猛的蜀葵,宛如空降的黑客,藏民会把蜀葵全部拔掉,但它们落地生根,很快又茁壮成长。这让人很是恼火,再予以砍除,不料第二年春季,蜀葵的种子又破土而出了。久而久之,在与蜀葵的拉锯战里,人最后变得懒心无肠,听之任之。

我住在唐克乡的一家客栈里,前后左右的空地已被蜀葵占领,高达二三米,花与叶在风里窃窃私语,窸窣之声宛如一袭丝绸长裙滑过长廊。

1970年代我在读小学,家里养了两只兔子,这是当时城市平民的一大爱好,更主要的原因是希望借此增加餐桌上的肉食。我家在川南滏溪河畔,河边杂草以及水葫芦丛生,不但见识过厉害的荨麻,也见识过“一丈红”。但兔子根本不理会这种茎杆高大、花朵红艳之物,顺着壮硕的茎,由下开到上,全部是花,像是一场“游园惊梦”。我从蜀葵上托拧下拳头大小的花朵,滑如丝绸,一股味道蔓延而上,好像不是纯粹的花香,但却有一种摄人的力道。搓揉花瓣,花烂成一团,有黏腻的汁液,手心是一片黑中透紫的颜色,擦也擦不掉,如同花朵被处以死刑之前的神秘诅咒。有一个小伙伴就说了,这简直不叫花!白送也不要。

因为蜀葵能够染东西,小姑娘还用粉红的花汁来涂染指甲。因而,我很长时间来还以为一丈红也是指甲花,其实指甲花是凤仙花的俗称。这个美丽的误会,到而立之年以后才恍然大悟。看起来,还有很多类似的谬误,人们至死也奉为真理。

作为俏丽的一丈红,早在古蜀王朝时就已红透半边天了。

西南地区自古以来为中原人视作边地、戎地,蜀葵最早的记载出自《尔雅》,谓之“戎葵”,因喜光的习性,故《花镜》中称其为“阳草”。而“蜀葵”一词,最早提及者应是晋代的崔豹所撰《古今注》:“荆葵,一名戎葵,一名芘芣……茎叶不殊,但花色有异耳,一曰蜀葵。”该书特别提及蜀葵有五种花色:有红,有紫,有青,有白,有黄。由于蜀葵极强的适应性,所以造成蜀葵的名称极多,多到了难以计数的程度,成为西南地区花卉里别称最多的花。比如,立葵、舌其花、胡葵、戎葵和吴葵等等,这些名称都是侧重外形或说明其植物来源。由于蜀葵盛开于梅雨季节,梅雨初期由茎基部绽放花朵,沿着直立的茎杆逐渐往上,开到茎的顶端,梅雨正好结束,故又有“梅雨葵”雅称。而在中国北方,蜀葵通常盛开于端午节之前,因此又称为“端午锦”。

清朝医学家钱塘人赵学敏撰有《凤仙谱》,指出:“一丈红种出云南。”看起来赵学敏见闻不广,竟不知蜀葵来自巴蜀,显然属于谢灵运所说的“半豹”一类。

旧时内地人家在家中瓶插蜀葵用以驱鬼、避邪。另外,据说取蜀葵的叶片研磨,用布将汁液揩抹在竹纸上,稍干后用石压平,便成了“葵笺”。唐代许远曾制此笺分赠白居易、元稹等文人,做诗唱和。我推测,薛涛发明“薛涛笺”,除了胭脂木、木芙蓉之外,极有可能也使用了蜀葵作为染料。

蜀葵是中国本土以产地命名最早的观赏花卉之一,已有2200年以上的栽培史,可以说全世界凡是有人居住之地就有蜀葵分布繁衍。在西方,茎长、花大、叶大、花期长的蜀葵,颜色繁多,生命力极强,从海拔4000米,到海拔0米,从格陵兰岛到南美州,均有分布。

根据记载,蜀葵一路向东,在8世纪被引种到日本;从四川盆地出发沿西北丝绸之路和西南丝绸之路向世界各地输出。蜀葵在敦煌壁画里与莲花成为了最为重要的两种佛教名花,并于15世纪被引种到欧洲,是引种到世界最早最多的中土植物之一,由此成为世界范围内分布最广泛、知名度最高、生命力最强的中国花卉。

在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笔下,比如德国伟大的艺术家丢勒,绘制于1503年的一幅名为《Madonna of the Animals》的作品,蜀葵得到了大师浓墨重彩的彰显。除此之外,在提香、鲁本斯、布歇、布格罗、德拉克洛瓦、莱顿、柯罗、毕沙罗、莫奈、雷诺阿、塞尚、梵高、列宾等等西方著名画家们画笔下,蜀葵不断得到一种新的赋形……

奇怪的是,我翻遍了后蜀花蕊夫人的一百首宫词,竟然就没有查阅到一首是涉及蜀葵的,这非常奇怪。唐徐夤及晚唐薛能的蜀葵诗告诉我们,至迟在唐朝,利用黄蜀葵以“厌禳”之能而驱邪祛病,已经是一种深入人心的民俗。

从蜀葵的历史而言,有人认为这是成都平原的故乡花。但从中国植物的世界知名度而言,阿坝州的大百合(帝王百合)、珙桐、杜鹃,加上蜀葵,才是最具四川风仪的花卉。在我看来,木芙蓉、蜀葵与蜀地的历史地缘均非同寻常,需要仔细考量。木芙蓉是木本,蜀葵是草本。木芙蓉高度最多几米高,蜀葵可以长到2—3米;木芙蓉的叶子有5道经脉,尖端很尖;蜀葵叶子较圆,关键在于着花部位不同,蜀葵成串而生,木芙蓉则分散,有点无组织无纪律,但分明是自由、自在的蜀人生活的写照。

这两者的特征,古代博物学者们心知肚明。更关键在于,他们看中了蜀葵具有忠义之心。

其实,代表了古蜀木性的木芙蓉与蜀葵,均具有微毒,且性滑涎黏,芙蓉叶主清肺凉血。散热解毒,治一切痈疽肿毒恶疮,这才有伟人“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的感叹。李时珍《本草纲目》引述古书《坦仙皆效方》说,利用蜀葵可以制作一剂药,名“怀忠丹”:“治内痈有败血,腥秽殊甚,脐腹冷痛,用此排脓下血;单叶红蜀葵根、白芷各一两,白枯矾、白芍药各五钱。为末,黄蜡溶化,和丸梧子大,每空心米饮下二十丸。待脓血出尽,服十宣散补之。”

与我同行的一位老作家告诉我们,他是服用过“怀忠丹”的,所以体健貌端,年年获奖。这样一说,引起了另外两位青年作家的极大兴趣,他们在庭院里摘来几朵蜀葵,吃了几口。一个微笑,腰力十足,说味道好极了;一个则弯腰呕吐起来……

唐朝刘昚虚的《蜀葵花歌》有佳句:“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酤酒钱;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茙葵花。”个中有曲折,有块垒,读者值得细细品味。

写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想念川南老家河边散乱开放的蜀葵了,估计它们在巨大的经济风潮下处境不佳,倩女离魂,但不绝迹,就算万幸了。反观阿坝州野地里的蜀葵,无人打点,自由散漫,照样风姿绰约,不可方物。

黄河第一湾的鹭鸟

寻着一条木栈道而前,黄河第一湾就在眼前,安静、阔达,一派天真。空气里有淡淡的牦牛粪味,对于藏区而言,这是福至心灵的好兆头。

天空的云或开花或簇拥,棋盘花一般耸立,在暴突与内敛之间,与野菊花、绿绒蒿、贴地杜鹃一起,云又迅疾变成了云河。云河倒映河中,忽而长出怪石,忽而变出愤怒的牛群,悄然间又演变为一头静立的藏獒……

宽广的滩涂上没有树林,云的影子覆盖黄河两岸。事物的阴影总是比本身显得更伟岸,但河道静水深流,毫无波澜。所以我面对一个事物以及印象,总是力求摆脱其阴影,渴望抵达事物本身,这成为一项异常困难的工作。因为对于不少事物而言,阴影就是其必不可少的构成,甚至是其骨骼成分。毫无疑问,影子是云朵的一部分,情同手足,影子还经常可以抵达手足无法触及的高巅和彼岸,影子一直具有马前卒本色。因为影子知道得太多,有时会泄露出一些秘密。秘密一旦曝光了,影子就会缄默如初。影子比情侣更可靠,直到有一天,它在河流回流之时,也蜷缩在河流身边,镶出了一道光的蕾丝!

这是世界最大的高原泥炭沼泽湿地草原,近年治理各类沙化草原达40万亩,恢复草地、湿地35万余亩,河道清淤95公里,单是野生鸟类就有13目28科137种。加上特殊的地缘,若尔盖湿地一直是鸟类迁徙之路上的“驿站”。黄河或直或弯在草原上肆意游走,掬走风月,看似随心所欲,实在又暗含天道安排。河曲如带,让我想起了“绿腰”一词。黄昏的大风之下,水浪乍起,一波波颈肩相连,在远处用脊背将天际线拱出了一道镀银的力弧。上百只白鹭起起落落,与河畔飘飞的草叶相互穿插,大有黄金伴碎银共舞的美感。

古蜀时期,生活在这一带的古羌人、吐蕃人,便以鹰凫为图腾。对“凫”的理解不必拘泥,凫在先秦时乃是包括了野鸭在内的水鸟名称,为“凫属”,可知凫也包括了黑颈鹤、白鹳、白鹭、高原鸳鸯、野鸭等在内。然而凫在先秦时又是凤凰的别名。可见凫鹭不仅是实有的寻常水鸟,也是神鸟之别称。

白鹭有很多种,若尔盖湿地分布的多是小白鹭。最为明显的标志,在于它们在繁殖期都会变得出众,除了身上有繁殖羽,它们脑后还会长出一根或两根长长的饰羽,长度可达五六寸,形成了小白鹭的标志性造型,这可以成为白居易诗“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的注脚。仔细观察鹭鸟的飞行姿势,双腿长拖于身后,爪叉开,这与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太阳神鸟”的造型完全一致!

黄昏时分,是九曲黄河水面最为恬静的时刻。鸟儿均忙于生计,羽翅把水面霍然打开。从山巅倾泻而来的夕光,开始在丝绸的水面聚集,接着淌金。白鹭忽闪着翅膀栖息下来,水墨画一样简净淡雅。很多白鹭立在水边长久冥思,成为了隐士们的榜样。在它们的身边,没有了穿行千年的扁舟,似乎是一大遗憾。但远处的一束束灯火,逐渐放大了白鹭梦一般的体型。我不但目睹了杜甫的白鹭,也看清了李白的白鹭,而刘禹锡的白鹭与白居易的白鹭彼此交错而飞,在历史的水面撒下了365天的樱花、报春与细雪……

在人迹罕至的水边,刚刚出水的小鹭鸟白得发亮,蜷一足,栖立于泥滩上,所谓“独钓江涛”,就显示了它们的狡黠。游鱼与鹭鸟,在沉默中成为了一组吊诡的命题,鹭鸟与游鱼就仿佛彼此守望的银锭。在夏季,白鹭的体羽几乎是白云凝聚而成,双翅却带一点微黄,如同从一团白铁里抽出来的利刃。大多数水鸟的尾脂腺能分泌油脂,它们把油脂涂在羽毛上来防水。鸬鹚缺少尾脂腺,它们的羽毛防水性差,身体很容易被水浸湿,不能长时间地潜水。白鹭之翼极为狭长,脚上有蹼,后弓明显,翼面在腕处折屈,善鼓翼欲飞,喜欢在水域低空以短距离滑翔。在每次入水被浸透以后,它们要站在岸边晒太阳,待羽毛晾干之后,才回到水下。

当地有一个说法,说有黑颈鹤的地方就是环境好的地方。每年3月黑颈鹤就会回若尔盖繁衍生息,11月底前再飞去温暖的地方。这一带尽管拥有上千只黑颈鹤,成为摄影家们镜头追逐的主要目标,但起起落落的白鹭,用众声喧哗的方式,奋力宣告了它們的实力。

深秋时节,黄河第一湾的鹭鸟自然要南迁,临走之际,它们仍然在逆风里打开精瘦的身体,仿佛“骑帚飞行”的神话。在河边,我看到它们飞上几十个来回也一无所获,也许饥饿刺激了它们斗争到底的欲望,就像一架韧性十足的反潜机,终于在力竭之际命中了水下的猎物……

而更多的时候,我见到的鹭鸟,往往都曲着脖子,金鸡独立,仿佛一把休息的弯刀,这种策略拯救了它们的性命。周围是自由的风,流动的水,高敞的天空,无边落木萧萧下,它们被某种大限系住了脖颈。白鹭懒得抬头,梦在水里融化,宛如破水的刀。但刀在水里,就像被水折断了一般。白鹭不但构成了一个湿地的生态之梦,更让我发现,自由与自在,均在振翮与收翅之间悄然收纳。

高原多雨,突然遇雨是常事,我只能在河边加快脚步。雨落在额头上,雨落在脸颊上,会由此发现让自己最能感怀的记忆,一般而言均是湿润的。高原是雨淋在身上,还有一股旷野的暗香。在一个汁液四溅、四季花木扶疏的大湿地,置身于白鹭的叫喊声里,在白鹭的蓑羽与白翅搅动的气流之间,总有四起的蒙蒙雾气自历史深处滚滚吹来……

遥想杜甫当年在成都泛舟摩诃池,就写下《晚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得溪字》。诗音低徊,犹如自己对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语。而有“小东坡”之誉的宋代眉州诗人唐庚,其诗学苏轼,遭际也与苏轼有些相似。贬居惠州期间他写有《白鹭》一诗,他从白鹭里看到的却是重重危机。所谓相由心生,景由心造,果然!

一回头,见到几只白鹭飞到了黄昏的高处,羽毛反射着倒映于水的亮光,看上去像一朵朵暗花。

乌鸦的聚会

郎木寺是一个地名,它包括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县下辖的郎木寺镇和四川省若尔盖县红星乡下辖的郎木寺村。白龙江从郎木寺穿过,同时它也是甘肃省和四川省的界河。但郎木寺的街头,确有四川、甘肃的省界,立一小块不起眼的说明牌,省界就是道路上两种不同的水泥路面:旧的地面段属于甘肃,新一点的地面段属于四川。一脚跨两省,此话不虚。在白龙江边的一个三岔路口,我见到一大群乌鸦和喜鹊,相安无事。体型特别大、鼻孔里明显长着毛的是渡鸦;身上黑灰相间的是达乌里寒鸦;还有体型比较正常的小嘴乌鸦,称得上是鸦科鸟类大聚会了。人们称的“鹊”其实不过是长尾巴的乌鸦而已。

从山脚的白龙江到郎木寺大峡谷一线乌鸦很多,从海拔2500米到3000多米,成为了乌鸦的领地。据村民说,它们张大了翅膀也可以变老鹰。我记得去年冬季来的时候,早晨推开堵门的积雪而出,全是大雾,突然一阵大风把云吹开,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雪山,雪并不厚,与高挺、黝黑的杉树相映衬,宛如国画里披麻皴的笔触。一群乌鸦嘎嘎叫嚷而过,很快,大雾又群起,笼罩了全部山水。这是我看到过的最壮观的藏地冬景。

乌鸦群飞,一如思想的哗变,将云气扰乱,但云气很快又停息于冷杉之上。我没有见过一只黑鸦独飞的场景。

乌鸦是聪明的,它们一般聚集在寺庙附近,那一带的乌鸦体型都比较大。凡是听见乌鸦交错而起的长鸣,肯定有寺庙隐身于林涛之间。比如在大峡谷的一个修道山洞附近,那里乌鸦叫得很得意。而乌鸦再次飞临,距离白龙江的源头也不远了。而山腰之上,则成为了乌鸦麇集之地。

这些乌鸦早成为经堂、村民堂屋的常客,出入为常,毫无诧异。

可以发现,这一带往往是鸦噪于前,寺院钟鸣于后,奏出一章古意苍茫的高地晨曲。待晨光尽现,乌鸦们也陆陆续续飞往四面八方,飞向附近的乡村,分兵活动,它们仗着势众,经常超低空飞行,甚至擦头而过,翅膀扇起一阵风,“呼呼”掠过,所谓“乌云罩顶”,老百姓避之不及。偶尔会屙屎在行人头上或肩上!有时几只、十几只乌鸦飞落田头,尾随在农民犁田的犁耙后面,追逐啄食着新翻起的良田里的各种昆虫。到了黄昏时分,有些乌鸦会停驻于牦牛背上……

《律藏》中说:“比丘日升起,乌鸦出叫声,农夫耕田地,猩猩皆啼哭,是故当精勤。”太阳升起是指佛出现于世间;乌鸦出叫声是指讲经说法的上师善知识宣说正法;农夫耕田地表示具有福德的施主涌现;猩猩皆啼哭之类为上人不欢。

有一个牵马的人说,这里偶尔有雪鸦出没。其实,雪鸦、白乌是非常珍稀的鸟类变异现象。山里人说要百年才会出一只,能够看见的人都是有福气的人。想着想着,突然一只灰白色的飞影从我眼前划过,是不是一只白乌鸦呢?!它干叫着,倏地在空中融化……也许是我眼花了。

我不反对一个人渴望成为雄鹰之辈。只是觉得乌鸦就是自己的榜样。只是不要像大峡谷里的白头乌鸦那样。要黑,黑成一块炭,并且拒绝燃烧。

在一个十分缺乏甘露的过往岁月,我既不需百般辛勤、花费资财,也无需患得患失,当能够将乌鸦的聒噪化为一道白龙江飞泻而下的水声,就不枉乌鸦的苦鸣了。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获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等。出版《黄虎张献忠》《成都笔记》《蜀地笔记》《至情笔记》《媚骨之书》和《豹典》等多部。)

特约编辑:劉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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