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梨花

2022-05-25 12:40彭喜媛
西藏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表姐夫表姐儿子

彭喜媛

那年,女孩三岁,男孩五岁,母亲突然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饥饿和寒冷,似一把双面刃,一点点刮剔着每个人的肌骨。

没有了母爱的孩子,如路边的野草。

父親在外劳作,无暇照顾年幼的儿女。这个三岁女孩儿一天到晚饿得哇哇大哭,手指头冻得跟小红萝卜似的,眼泪鼻涕流到嘴里,苦在心里。又冷又饿的小女孩子患了痢疾,得不到治疗,时间久了,直肠脱落出来,掉在肛门外,自己浑然不知,兀自哭哭啼啼。当时,伯伯家有六个小孩,也是饥暖不保,伯娘见了,流下泪来,收留了这对侄儿侄女,帮他们洗衣浆衫,有盐同咸,无盐同淡,堂兄堂妹们也不排斥,小兄妹才得以保全性命,但小女孩却从未进过学校的大门。

这个小女孩便是我表姐——二舅的女儿。

女大十八变,表姐成人后,出落得婷婷玉立,皮肤白里透红,面若三月桃花,笑起来露出一排糯米似的白牙。

我母亲做了一回月老,帮她介绍给对门院子的一个男青年,不但人长得高大英俊,还在隔壁县当煤矿工人。

在那个城乡观念悬殊的年代,吃皇粮的在农民眼里优越感很强。多少年轻漂亮的农村女孩子,踮起脚尖,擦亮双眼,盼望能嫁一个吃皇粮的。

亲戚们祝福表姐的同时又不无羡慕。

上天为我表姐关掉了母爱这扇窗,却又为她打开了一条幸福婚姻的门。我表姐从那段黄连般的苦日子里跳脱出来,如沐温泉,洗尽苦楚,洗尽泪痕,从此掉进了蜜糖罐子。

那时煤矿效益好,工人工资可以养家糊口。表姐的家公刚好退休,她的小叔子顶职,一家有三个吃皇粮的,在我们村绝无仅有。

我们那儿逢三六九赶乡圩,基本上三天一圩。表姐和院子里几个女人常赶圩。同行的女人,要么挑着冬瓜茄子,要么挑着酸豆角酸辣椒,上山下坡,肩膀被扁担压得龇牙咧嘴,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同行中,数我表姐最轻松,只提一个藤条织成的空篮子,她实在看不过,想要帮同行的挑一程,人家连连摇手,说,要不得,要不得,你挑不动的,平时家里的重活都是你老公休假回来干的,你帮我们挑担子,他晓得了不会心疼死……这个时候,表姐就会捂着嘴吃吃地笑,脸上荡漾出醉人的笑容……

赶完圩转回来,一路上说说笑笑。卖完农副产品的农人,要么挑着空箩筐一甩一甩的,要么挂一串油豆腐,或者换些洗衣粉肥皂之类的生活用品。有什么法子呢,鸟儿都衔不来一分钱。一大家子的油盐酱醋、小孩子的学费,都不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么。只有我表姐,藤篮里装的是猪肉和鱼仔。鱼仔经过三五里路的挣扎,早就眼睛鼓鼓一动不动,惟有鱼尾巴在微微翘动。久而久之,表姐的藤篮外面,像打了一层蜡,油光可鉴,人们只要一看见她手里的藤篮,就会联想到里面令人垂涎三尺的鱼肉。

农闲时,表姐忙着飞针走线——织毛衣。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农人多以手工制作的棉布衣服御寒,有些年轻人赶时髦,买那种带绒的黄色卫衣,穿起来似乎特别神气。县城呢,则悄悄流行起毛线衣。表姐丝毫不含糊,买回了上好的毛线。织前将毛线缠成线团,需两个人才能施展开来。一个人张开双臂,像鸟儿晒翅膀那样,保持一个姿势,另一个人抽出线头来,飞速缠绕,刚开始还是个鸡蛋大,慢慢膨胀,形成一巨大的鹅蛋,摸起来软软的,特别舒服。

表姐也不知从哪儿学会了织毛线的技术,给他们全家老少都织了个遍。

有些老人背地里叹息: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活了一辈子,连毛线的边边都摸不着,人家却是几件毛衣叠起来穿……

表姐不仅人长得漂亮,肚子也挺争气,先是生下一个女儿,两年后又生下一个儿子。小时候,我们几个同龄孩子爱去表姐家的院子里玩捉迷藏,表姐总是趁机往我口袋里塞一把纸包糖,有时候还有小白兔糖,软软的,香香的,是那个年代零食中的奢侈品。有时玩得晚了,她还极力留我吃饭,饭桌上总有粉蒸肉、鱼仔,我的喉咙上下滑动,却不敢端碗,飞也似的跑回家去……

逢年过节,表姐总要提一大块猪肉,全家人穿戴一新来我们家过节,父母煞费苦心,做一桌丰盛的菜肴。父亲和表姐夫喝着自酿的米酒,一口一口地呷着,天南地北,家常里短地聊着。表姐夫人很和气,没有一点儿吃皇粮的架子。

饭后,表姐跟我母亲同坐一条长板凳,肩膀挨着肩膀,说体己话儿,有时捂着嘴笑咪咪的,有时把嘴巴凑到我母亲耳根边讲悄悄话……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有政策出台,凡是国家煤矿单位工人,工龄满十五年的,可以迁家。

表姐就搭上了这第一趟幸福列车。

迁家那天,比过年还热闹。全村男人倾巢而动,帮表姐拆衣柜和床铺。一些不方便运走的或者陈旧了的家具,便分给村里的亲朋好友。我母亲也得了一个板箱。

大鱼大肉招待帮忙搬家的人,吃饱喝足的人嘴巴一抹,开始下大力气,扛起家具往我家后山上走,那时公路还没通到家门口,表姐夫租了辆货车,停在隔壁大队的鞭炮厂的马路边。

鞭炮在鸟巢样的山村里震荡了很久,长龙样的送别队伍,麻雀样的碎嘴,几乎众口一词:吃了皇粮,以后记得常回来啊……嗳,嗳,表姐漫应着,她扭头回眸,那眼神,好比一道分水岭,毋用说,眼里的庆幸多过留恋。她神彩飞扬的模样,让我恍惚、走神……

祝福她的同时,时光如白驹过隙。

表姐在煤矿安了家,在当地小镇买了房,回乡的次数寥寥可数,有时回来看望公婆,也顺便到我家坐坐。我渐渐觉得,每次回来,衣着光鲜的表姐,除了同我们寒喧几句后,常常处于有了上句,找不到下句的尴尬之中。眼神里有了凌厉,有了我们乡下人读不懂的东西。

表姐的公婆去世后,再没有回过我们村。

一晃二十余年,我父亲因病过世。表姐因孙儿绕膝,让表姐夫回来悼念。

俗话说:“三朝不忙评媳妇,五月不是看禾时。”意思是说,许多事情一时难说,不要忙着下结论,一定要静观一段时期,待到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之后再评判也不迟。

这句俗话用在我表姐身上,最为合适。

凡是熟悉表姐的人,谁不认为她会幸福到老呢,三十多年的夫妻,从来没拌过嘴,红过脸,是众所公认的恩爱夫妻。自从迁家后,表姐夫心疼妻子,一直没舍得让表姐出去工作,闲在家里做做饭菜,自从有了孫子后,表姐夫还抢着干家务。

天有不测风云。

表姐夫出事了。

当表姐接到县城警察打来的电话时,告知她丈夫倒在县城的马路上,没有了生命迹象,从他随身携带的电话薄里,找到了家属电话。

表姐晕了过去……

警方通过初步鉴定,排除他杀,若要进一步证明,需法医做解剖,但表姐及其儿女觉得解剖太残忍,直接把遗体运回了老家村子。

从表姐呼天抢地的哭诉中,大家约略明了……

据说那是个隆冬,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五点多钟。还未退休的表姐夫惦记在广东务工的儿子,坐火车去探望他。

由于所在的小镇没有直达广州的火车,需要从我们县城转乘。当时坐的是夜车,按预算时间,车到我们县城应该是凌晨五点半钟,为了节约旅馆住宿费,表姐夫决定去他县城的妹妹家投宿。没想到,下车后,走在马路上就倒下了,带着对妻子儿女,对这个世间美好的留恋,无比遗憾地永久闭上了眼睛。

突闻噩耗,闻者无不唏嘘。大家都在猜测:是脑溢血?心梗?还是被坏人谋财害命?更有人扼腕,为什么不在车上发病,或许还有抢救的可能,为什么倒地后没有人及时发现……

据说,警方到现场后,死者的钱包空空如也,只剩下手提包里一两件换洗的衣服和电话本。

逝者已矣,表姐夫原本跳出农门,在外工作了几十年,最终魂归故里,在家乡长眠,与早故的父老乡亲在另一个世界里平等叙话了。

真是年年青山绿,肠断一新坟。

表姐在这堆新坟前哭得死去活来,野草滚倒一大片,三四个人都拉不起来。

安葬好亡者后,众人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在哀哀欲绝的表姐身上。

表姐其时五十出头。一夜之间,她的世界下雪了……

幸亏,她的儿女已长大成人。

清代蒲松龄先生所著《聊斋志异》中的《四十千》,略有精减,其原文如下:

“新城王大司马,忽梦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今宜还矣。’问之,不答,径入内去。既醒,妻产男。知为夙孽,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过三四岁,因呼之曰:‘四十千将尽,汝宜行矣。’言已,儿忽颜色蹙变,项折目张。再抚之,气己绝矣。乃以馀资治葬具而瘗之。”

饱尝生离死别的表姐,心如死灰,原本打算从此后含饴弄孙度余生。

万万没有料到,几年后,表姐的人生之舟再次遭到更猛烈的颠簸,让她哭天无路,入地无门。

她的儿子一夜之间身陷囹圄。

这个坏消息,像一阵北风在所有亲戚中刮了个遍,当时我心里一紧,暗暗为表姐难过,不知她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再见表姐,是在2021年初春——我的大舅娘,表姐伯娘的丧礼上。

在灵堂前的帐篷下,表姐与母亲同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聊得很是亲热,那一瞬间,恍惚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多年不见,表姐消瘦了,也憔悴多了,虽已年过花甲,但皮肤依旧白皙,服饰整齐,头发乌青,背脊笔直。

我在旁边坐下。

表姐拉着我的手,叫着我的名字说,以前我都不知道你在桂林做什么,现在才听你妈说,我儿子的事情,你看看有什么好主意没有。接下来,她如竹筒倒豆子,将案情的始末告知于我。

事情来得很突兀。

当接到北方某县城法院的通知时,表姐像遭了雷击,浑身动弹不得。

等回过神来后,没有了主心骨的表姐,告知两边的兄弟姊妹,没有人出一丁点主意,也没有人捎带一分钱探监。表姐倾尽所有,和她的女儿从南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动车,几番辗转,赶到她儿子出事的地方。

一路上经过了千山万水,表姐的心也百转千回,肝肠寸断。

她弄不明白儿子一没杀人放火,二没抢没盗,就是和外地的一个女人好上了,为什么就成了罪犯……

一路舟车劳顿,身心俱疲,到了当地后,人生地不熟,折腾了好几天,才知道个大概。原来,她儿子和当地一个女人同居后又打了结婚证,但老家这边还没有办理离婚手续。同居的女人知道真相后,一怒之下,把表姐的儿子告上法庭,一是告他重婚罪;二是告他诈骗罪,声称共同生活期间,男方花费了几十万元钱,法院很快受理了此案,同时将被告人羁押起来。

表姐见了儿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呀骂呀:你这个哈崽,当初不听娘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自己屁股没擦干净,现在给人家抓着把柄了,要把你送到牢子里去呢,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儿子也瘪着嘴哭,请求家人为他想办法减刑,说重婚罪也就认了,怎么又冒出个诈骗罪,当初两人在一起也是你情我愿,钱是两人一起花的,结果却全算在我一个人头上了,妈妈,帮我请个律师吧。

表姐和女儿在当地找到一个律师,交了七万块钱,还是翻不了案,自然维持原判。

监狱生活苦,干的是计件的活儿,如果没完成就得延时才能吃饭。表姐说到这儿的时候,眼泪像滚豆子一样从眼眶里落下来。

我递给她两张纸巾,她擦了擦,擤了把鼻涕,接着说,自从儿子出事后,他原来的儿媳妇也不管儿女,现在,孙子孙女还在读书,学费钱都是她这个当奶奶的负担。

可是,没有工作的表姐哪来的钱呢。

表姐苦笑了一下,说,前两年,我在县城的侄女家带小孩,包吃包住,两千多块钱一个月,现在孩子大了,不用我带了,现在吧……我在县城找了个老头子,他就给我口饭吃,没有零花钱给我,我也不计较,在他门口摆个小摊,每个月挣一两千块钱。

末了,表姐还掰着手指头算:十一年呐,过了四年,还有七年!太远了,想见他一面,比登天还难,我就是担心他在里面受苦,一天干十多个小时的活,要是能换个轻松点儿的工作就好了……话没落音,眼泪又簌簌而下。

所谓天下父母心,生儿育女,人到晚年,本应该颐养天年,接受儿女反哺。如今却被儿子所累,脸上蒙羞,年近六旬还在为儿孙讨生活,也不自怨自艾,抱怨命运不公。我惊异,表姐不再是十多年前那个躲在丈夫臂腕里的娇妻,沧桑岁月,让一个外表柔弱的女人,历经苦难,渐渐磨砺出一颗坚强的内心。

表姐有着与鲁迅先生笔下《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段相似的经历,而结局却迥然不同。

我对表姐充满了敬意。

表姐当着母亲的面,恳切地说,姑妈,当年我迁家以后,没和您来往,把您丢得太干净了,实在对不住您呵!

我起身走到帐篷外,天空飘着绵绵细雨,猛一抬头,院场外畜厩旁有一个篱芭围起来的菜园,还有一株梨树,一树梨花在枝头颤微微地绽放,开谢的花朵儿在这乍暖还寒的早春中,一瓣一瓣,随风飘离枝头,落在泥土上、草叶上、菜园上……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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