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口腹之美大妙,妙不可言,却要言妙,乐趣即在此也。我日常吃食,寡淡得紧,但乡野的瓜果蔬菜自有素雅的风情,偶尔也丰腴饱满。饮食是人间第一要务。所谓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实在只是吃一样。
做小孩子的时候,喜欢饭量大的人,现在每每见到饭量大的人,也还有欢喜。
我地俗话说饭扛劲。
小时候在乡下,邻居早出晚归,日日费苦力过生活,饭量极大,捧一只粗瓷大碗,口阔如巨兽。碗头常见青笋、白菜、辣椒 、黄瓜、茄子,三五根咸豇豆,透着温润的深黄。只有逢年过节或家中来客,餐桌上才见红烧肉泛着油光。
书上饕餮的样子令人生畏,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声音如婴儿啼哭。传说它极为贪食,将自己身体也吃光了。《吕氏春秋》上说,周朝鼎上铸有饕餮,有头而没有身子,所食之人尚未咽下,已害得自家性命。其中有人情,更有世间道。古器物上常有饕餮纹,有头无身,用来戒贪也,其纹却有大美,青铜器、玉器常见,或躯干或兽足,有的仅作兽面。
神在高处,不可嫉妒,不可懒惰,不可贪杯,不可好色,不可饕餮。深夜,春寒,小雨不绝,一碗羊汤的温暖却让人贪恋。不独唇齿之美也。
日常欢喜,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闲来两盏茶,三杯酒,推门是生,闭户是活,生与活凝结成人间烟火。烟火不多见了,炊烟是安神药,疗乡愁疗清愁。远远看见那些炊烟,炊烟下是柴火饭的清香。
鄉下逢婚庆、洗三、做寿,越发欢喜无限。婚庆不必说,陶陶然有蒸腾的喜气。来客人人衣帽齐整,喜笑颜开,显得气氛嫣然。做寿时,浅口的竹篮装一层寿桃,堆在里屋,又富贵又安详。有时配寿仙模型,越发多了欢喜。
寿桃有两种。一种为夹层松糕,大小不一,将糯米、粳米、红米磨粉加糖加玫瑰酱,和成团,放甑笼蒸熟。糕皮松软,色泽红艳,口味清甜。还有一种将糕粉做成桃形寿桃,夹层多为豆泥、果仁,与寿糕一起,更添喜气。寿桃多为摆设,分送亲朋好友,共沾喜气。
吃满满的饭菜让人欢喜,换一碗素白的米饭也有喜气,儿童的喜气。查慎行诗云:“半月前期传父老,一家喜气到儿童。”儿童的喜气混沌又浑然。有老先生回忆小时候做客,待饭碗被鱼虾鸡鸭堆满了之后,突然把筷子一放,宣布吃饱了。直等到主人劝了又劝,才说:“那么请你们给我换一碗白饭来。”
老家岳西有吃新习俗,劳作半年,稻谷收仓,第一顿新米饭,请亲邻共食,仪式庄严。一口铁锅,几升白花花的大米煮成颗粒晶莹的米饭,有沁入脾胃的糯软新香。一家人围桌而坐,吃出风生水起的欢喜来。
饮食有欢喜,香甜的欢喜,暖意的欢喜。张爱玲爱吃糖炒栗子,假日与姑姑上街,总会买一些,用牛皮纸裹了边走边吃。每次回寓所途经栗子铺,忍不住放慢脚步,细细听师傅操着长柄铁铲炒栗子的“嚓嚓”声,深深嗅那桂花糖和砂子混合散发的香气。
登上欢喜盛大的阶梯。香气悄悄爬进鼻子,这碗面是我的,这碗酒是我的。面是刀削面,酒是老汾酒,一盘炒鸡蛋,一碟花生米。隔了十几年,再一次吃到好面。浅口青花碗,大半碗刀削面与丰足的牛肉浇头黏合在一起。筷头挑起一口,诚觉世事皆可原谅,慢慢吃完,四海升平,虽不饱腹却几欲作歌。
头一次喝汾酒,酒性如君子,有士大夫气,出可山野,入可朝堂。一点点醉意,微醺中,踩碎了古城夕阳。一行人,沿旧城墙踟蹰而行。太阳越发向西,一路无话,楼上烽火台的倒影与树影重叠。
清晨起床。风吹过庭前松树,沙沙作响,鸟在枝头纵横跳跃。登上城墙,城墙黄土如沙,黄沙似土,筑土成墙。绵绵瓜瓞,墙下人家的树梢有瓜蔓绕上去,挂一小南瓜,凝绿如婴儿拳头大小。晨风吹过,南瓜叶微动,光影悠悠掠过。
《礼记》中有规矩,为天子削瓜,去皮,切成四瓣,再横切一刀 ,然后盖上细葛布。为国君削瓜,去皮后一分为二,拦腰横切一刀,用粗葛布盖上。为大夫削瓜,去皮即可。士人只切掉瓜蒂,再横切一刀。庶人切除瓜蒂可直接食之。
南瓜明朝末年才引入中国,先秦时候的瓜是甜瓜。所谓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古人顺应节气,也是顺应天意。天意有大道有大礼。
南宋林洪《山家清供》记郑馀庆宴亲朋,敕令家人说:“烂蒸去毛,莫拗折项。”客人以为是鹅鸭,上了桌子,才知是蒸瓠瓜 。夏天有碗瓠瓜汤,很素净也鲜美可口,不输鸡鸭鹅。
《礼记》还说:“为人子者……不登高,不临深……从长者而上丘陵,则必乡长者所视。登城不指,城上不呼。”这样的人子如今怕不多见。
三十岁后始习《礼记》。《礼记》多实话,句句是修养,句句有智慧。担心下面的人恐慌,登城不指,城上不呼。制定这礼仪的人,并非杜撰。旧小说中,城头一阵喧哗,准定有事。
人生多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文解字》说杜康又名少康,夏朝国君,始作秫酒。秫就是黏高粱,极好的酿酒原料。我去过高粱地,火红的高粱鲜艳热烈,谷穗饱满,沉沉垂下来,用它来酿酒,留下那一份激扬,也得了那一份内敛。好酒既张扬又内敛,张扬是精神,内敛是心性。
一年去嵊州胡村,农人在酿酒,纯高粱酒,缓缓流入瓦罐。农人友善,让我舀一口吃了。真正的新酒,唐朝人重新酒,所谓“绿蚁新醅酒”。白居易如此,元稹也这样,其诗《饮新酒》中说:“闻君新酒熟,况值菊花秋。莫怪平生志,图销尽日愁。”杜甫穷困,“樽酒家贫只旧醅”,觉得十分歉意。
与一般饮食不同,酒里有肉身的欢愉,还有精神的放弛,让心如槁木的人也添了愁感。多少人迷蒙地醒着,他们需要热烈的梦。多少人热烈地梦着,他们需要迷蒙的醒。李时珍说酒,味辛、甘、热,有大毒,消冷积寒气,燥湿痰,开郁结,过饮败胃伤胆,丧心损寿,甚则黑肠腐胃而死。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场辛甘,冲淡的是生之麻木与老之将至。
北齐高季式豪爽好酒,为人不拘小节、有胆气。有一年在济州夜饮,忆老友光州刺史李元忠,令左右开城门,乘驿马,持一壶酒,送往光州。济州与光州相距千里,最快的马,三十里驿站一路不停,李元忠喝到高季式相劝的一壶酒差不多要到第二天午时了。驿马是国家公器,史书上说朝廷知而容之。知不难,容大难。杯盏劝酬,千里酒桌,六朝高致,驷马难追。
家族善饮者不少,父辈以上,无酒不欢,人人皆有酒量有酒胆。几个叔父辈,近年居家紧要事是自酿米酒,费时费事,不厌其烦。每年酿百十斤甚至几百斤,用瓦钵装得满满的,靠壁放在堂屋,一罐罐粗粗憨憨。
我第一次喝酒在苏州。在古镇、园林、村落游荡几日,离别之际,友人动了酒心。拿来一瓶白酒,以鱼佐酒,两个人不知不觉喝下一瓶。秋日陶然春色,三分忘我三分迷糊,一路风吹着,觉得通透。此后喝过大酒喝过小酒,也有过花生米、烤肉就瓶酒随意而饮。
有年暑天友人招饮大蜀山下,暮气昏然,楼头灯火迷蒙,坐列无序,不分宾主,至微醺小醉,其间颇得佳处。几个朋友都是好年华,酒酣耳热,饭后在山里放浪而走,月色晦暗,心情晴朗。现在怀想,颇有些怅惘,不过六七年时间,那样的辰光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也是暑天,在云南抚仙湖,与老友坐在藤状植物缠绕的绿棚下,吃铜锅鱼、喝高粱酒。雨落在湖里,也落在我们头顶,水面安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又起了雾,恍然如仙境。两个人在雨中饮酒,悠然自得。友人酒量大一些,我浅尝了几杯酒,微风轻拂。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样的情景,觉得是唐诗宋词的情味。
印象中北方人比南方人善饮。去山东、山西、河南、河北一带,酒客有侠风,生怕酒淡,唯恐不醉。那年在鲁南微山湖畔夜宴,一场豪饮,来客皆一两斤之量。席毕,个个满面红光、精神抖擞,无人醺然,靠墙处一排酒瓶列阵布兵,蔚为大观。去台湾与福建一带,席上用的是牛眼大的酒盅,主人每每分作三两口才尽落喉中。
喝了几次白酒,心里还是畏惧。果酒、米酒、黄酒遇见了还稍有喜心,偶尔喜心浩大,气吞山河。在绍兴逗留过几日,与黄酒脾气相投,每天除早饭外饮之不断。那酒以白瓷饭碗斟上,仿佛酱油,多则近十碗,少则一两碗。每夜酒后且能作文,无有醉意,心下称奇,同行者皆觉得咄咄怪事。那样的豪兴后来再没有过。
绍兴黄酒像苦雨斋的文章,绵软,后劲十足,苦雨斋的阿弥陀佛里是有金刚大力的。我过了三十岁才开始喜欢知堂的,他的文章近乎砖铭,需要人凝神细读才得滋味才知风神。
某年远游归来,朋友请饭洗尘。座上有黄酒,兴致颇好,两盏下去,不料得了大醉,平生第一遭唯一遭。至此方明白祖父当年说的话,喝一生酒丢一生丑。醉后意识虽在,然身体不听使唤,两腿进退艰难,难逃丑态,不必细表。
大小酒场二十几次,奇怪的是,酒量不仅未能见涨且越来越减退。苦海无边,索性回头,写过一篇《酒诰》:
无酒不成席,我当然也喝。今年饮酒十二场,天增岁月人增寿,唯酒量不增。多喝易醉,往往做不得事。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十榼,李白斗酒,古之圣贤无不善饮。我本布衣,三杯即乱,明年决定戒了。熟也罢生也罢,官也好民也好,无论男女老少,不分贫贱富贵,多吃菜少喝酒,认饭不认人。买酒费钱,喝酒伤身,此事两相无益。座上皆是客,相逢茶一杯,正可谓君子之交。酒少喝或不喝,对谁都好,对我好,对你更好。以此告四方友朋,也警示自己。时在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此后虽未能滴酒不沾,往往寒夜客来茶当酒,对杯中物尽量避之躲之。酒中的趣味,我也懂得,乍暖还寒的天气,一口入喉,毛孔舒展开,一身上下无处不妥帖,这一口饮下的是一段温柔的岁月啊。
松树开花了,黄灿灿如马尾挂满枝头。在山里走得久了,风吹过,头面有松花的气息。将松花晒干掺糯米粉做饼,蒸熟即食,是为松花饼。松花饼颜色颇好,像桂花糕,淡淡的嫩黄,仿佛夏日鳜鱼游过溪流,水底倒影绰绰斑驳,心境一时舒朗。松花饼不算佳肴,但得了谷物的滋味也有山林的野趣,甜糯中带一股馥郁的松香,如云在野,轻逸悠悠。
宋人林洪喜欢松花饼,说用其佐酒,心头洒然起山林之兴,驼峰、熊掌也没有那等风味。读书人风雅如此,是颜回心性的一记回声。宋朝做松花饼与今人不同,掺入蜂蜜,状若鸡舌、龙涎,味道香甜。前日吃得一回松花饼,有旧味也有自然风韵,一时生出林下之思。松花味甘、性温、益气,主润心肺、除风止血,也可以酿酒。松花酒没有喝过,我沾酒即醉,友人越醉越喝,不独是宋人风味,更近似松下的魏晋风流了。
有一年在皖北亳州听戏,听梆子戏。梆子鼓弦的声涛里,唱出了刀来剑挡的侠义,唱出了良辰吉日的喜气,唱出了赶考京城的斯文,唱出了除暴安良的硬朗 。最是侠义喜气斯文硬朗让人流连。唱腔如此,配乐也有慷慨悲壮 、苍凉凄楚之风。梆子的锣鼓点如马蹄,节奏鲜明,铿锵有力。
皖北的饮食也是这样,慷慨有燕赵气。早餐,当地人请我吃牛肉馍,大且辽阔的一块,像极了古时候的月亮。总疑心古时候的月亮比现在的大,悬在长城上,挂在枯树的枝头,照耀大漠边塞,也照耀寒窑破屋的房顶。
牛肉馍实则是牛肉饼,做法如下:
将黄牛肉剁成肉泥,以粉丝、葱、姜及多味中药材配料拌匀。以香油掺水和面,绵软黏稠。将面坨擀成薄片,卷入黄牛肉馅,放锅中,两面熥烤,转动炕熟,即成。炕时用炭火,旺火上盖一层炭灰,以不露明火为宜。
熟透的牛肉馍外壳金黄油亮光润,入口作脆声,馅鲜嫩不油腻。
梆子那样的声调需要牛肉馍来长力气。好文章要力气,好唱腔也要力气,好文章好唱腔之好见气不见力。
亳州的牛肉饃让我想起湘西龙山的大肉。
师秋天,龙山的秋意暖融融都是春情,或许是人情,或许是饮食。龙山的饮食火功尤好,力透纸背的热,慰藉人身也滋润人心。难忘洛塔大肉,大片大片的肉,用了姜、桂皮、八角、木姜子、花椒等作料,何止肥而不腻,简直肥而生香,一口就是盛世。心想,旧小说上众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肉应该就这么大一块块堆放在陶碗里容光焕发吧。
同样是秋天,在川西和湘西大不同也。
川西壤塘,秋日,风起时有些寒意了,枯瘦,略带高原的清冷。一股酒气、肉香弥漫小屋,牦牛奶、手抓肉、酥油茶、辣椒炒菌。日子伴随着白云下的声声经文,让人有些空灵安静的心思。
秋日壤塘的傍晚,空气黏稠,黏稠得让人想饮酒,宴会时喝了两杯。散席时,有一女子不胜酒力,在夜色里脚步踉跄,摇摇晃晃荡漾,分不清星空还是街巷。
平素并不饮酒,只有遇见友人,才会取极小的酒盅,喝三五杯。酒里有人間浓热的情义,茶倒是可以与生人同饮,酒只与友人喝,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白酒浓烈一些,青稞酒,淡淡的,如马蹄幽香,又清远又清脆,平添几分陶然。那样的夜晚丰沛难言,大概很久之后,我还会一次又一次回首曾经的一幕又一幕。
沉重的肉身,偶尔要宴饮之乐。高原、山中、石屋、木门、楼头,总也待不够。天光暗了,灯光也是暗的,几人对酌饮食 ,风起风落,把酒清谈,都是好的,近乎李白诗句“长风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高楼”。此时,正在高楼上,围着食案割肉把酒夜话,直待天光彻底黑了,夜色渐渐深沉。这样的日子,虽是短,倏忽又去,足令人心醉。简朴的家居 ,忽然跳出如此生动的、闪闪发亮的藏家歌谣。
藏家儿女甘于生活,像孔子说的那样,吃粗粮,喝白水,弯着胳膊当枕头,乐在其中。用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富贵,只不过像天上的浮云一样。孔子还认为,一个人斤斤计较吃穿用度等生活琐事,是不会有远大志向的,这样的人也不值得相谈论道。
道有诙谐的时候,道也有庄严的一幕。威严道,矜重道,肃穆道,欢喜道,随和道,轻佻道……处处有道。
在四川简阳吃到羹汤“如花似玉”。花者,花椒,玉是脱了外衣的嫩玉米,熬汤勾芡而成。三五个枸杞撒在上面,有几叶扁舟出没风波的意思。入嘴软糯,滋味近似鸡头米,却多些糖心感。次日在湖边吃农家饭菜,一钵玉米羹橙黄透亮,连吃三碗 ,只是觉得好,好在空无,无一丝挂碍,清香里泛着轻甜。甜淡如灵狐,回味之际,滑入咽喉遁于腹中,空余一腔滋味。
我好喝玉米粥,熬得稀烂温软,入口即化,再加入南瓜、红薯 、大枣之类,滋味更佳。秋冬天捧碗而啜,清简的日常,湛然如竹引清风,仿佛入了虚寂之境。
人最难忘的是故乡的饮食。
《故乡的饮食》是一篇好文章的题目。
在我故乡的春日,香椿发芽,采些归家,以香油拌之,养胃怡神。村口槐树开花,摘了回来,放鸡蛋清炒,饭量大增。每年可以吃到三五条黄鳝,祖父犁田遇到了捉回来烧汤。用茶碗装着,一段段入嘴清香。黄鳝并不稀罕,却是春夏时令之物。一次生病,家人不知道从哪里谋一偏方,说油桐树虫有效,逼我吃下三条。那东西藏身油桐树干,形状像蚕,倒无异味。只是虫子黑得油亮,蠕蠕而动,总不免发慌作呕。
适逢节令,自有平日所无的章程。立夏称重,端午包粽子、吃绿豆糕,中元烧香纸,重阳打糍粑,中秋食月饼,过年祭祖,清明上坟。一岁尤重三节,端午、中秋、过年。过年的热闹不必说 。端午、中秋亦有喜悦处。
过端午,吃粽子习俗由来已久。古人包粽子多用黍米,籽粒淡黄色,也叫黄米,煮熟后有黏性。粽子一般四个角,三个角的也有,还有五个角的,像戏台上的帽子。
小时候过端午,家里会包些粽子,裹上一颗红枣,有甜蜜的寓意,再蒸几枚咸鸭蛋,一分为二或者一分为四切开,四仰八叉躺在白瓷盘中。说来也怪,咸鸭蛋非要那样才流光溢彩,囫囵剥壳而食,不仅少了情意,滋味似乎也差一些。我不喜欢吃粽子,唯好其香,那种香缥缈肆意又含蓄温柔。老家人包粽子多用芦苇的叶子,提前摘下一叶叶洗净叠好,与古人不同。
古人多以菰叶包裹粽子。用菰叶包黍米成牛角状,称角黍;用竹筒装米密封蒸熟,称筒粽。筒粽方便快捷,近年巷口常见老翁老妇贩卖。粽子剥开以长竹签擎来吃,滋味清香,有翠竹气也有糯米的清香,还有惜字亭下人家的旧时气息。
每回吃粽子,总会想起祖母。祖母包的粽子,说不出的家常朴素,后来我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端午节旧俗,照例要挂把艾草在门头,我家年年只是随意放一捆在那里。有人将艾草剪做宝剑形状,民间各色禁忌皆有仙鬼依附其上,这是俗世的庄严肃穆。端午如此,中秋也如此。如果是大晴天,月亮地里,漫天星火下摆张桌子,一家人团团围住水壶的袅袅热气,月饼切成扇形,就着点心,喝茶聊天,是一件愉悦的事情。
吃月饼每年只一次,金黄的面皮,细碎的芝麻,嚼出沙沙的声音,都是美好的。更美好的是红色纸盒凸印嫦娥飞天的画面,衣袂飘飘,上空一轮金黄的圆月,让人生出许多联想,还有飘飘欲仙的快意。小心翼翼剪下嫦娥,贴在镜子旁。梳头洗脸,顾影自盼之余与嫦娥眉目传情,牵连瓜田岁月的美意。
纸上嫦娥不老,有年回家在老屋里相逢,二十几年时光,我已非我 ,她还是当初模样。二十几年,没吃过那种月饼,仿佛消失了一般,市面未见。我不惦记那种味道,但我怀念过往的日子,怀念漆红桌子上那块切开的月饼辰光。
故乡饮食最出名的是八大碗,多在婚丧喜庆上。不管是婚事还是丧仪,上菜都用木做的红漆托盘端出,一碗碗递上,以示庄重。端菜人一边上新菜,一边顺手将桌子上吃剩的菜盘收回送进厨房。一道菜两盅酒,饭前上红烧肉、蔬食和咸菜,一顿饭下去,费时两个小时。那些场合,大人多是帮工,空下来的人在树下坐着或者在稻床敞处谈笑、玩牌。
孩子们不能真正懂得人间的悲欢,婚礼也好,丧事也好,只在人群钻来钻去,满头大汗。转得累了饿了,找到自家大人,溜进厨房盛半碗饭,从锅里舀几勺菜,海海堆着吃完,放下筷子 ,疯也似的跳将出门,又是一场好耍。
八大碗是宴席主菜,各村风俗不同,主料是豆腐,此外有银鱼、虾米、鸡、鱼、汤圆、猪肉、猪肚与心肺之类。另外也加粉丝和农家自制的蔬菜、咸菜,乡人称为吃饭菜。将老豆腐切成细条再放入银鱼,混在一起做成烩菜。很少的几条银鱼,取生活盈余的意思。虾米谐音像蜜,也是点缀。
银鱼虾米是珍贵物什,人又称八大碗为银鱼虾米饭,入口有饱满的油润润滋味,那是少时生活的膏腴,回忆中依旧丰沛。虽是家常菜,却有民间的富足安适,螺蛳壳里的道场经营得热热闹闹。菜放在厨房里,花花绿绿,很有一番金玉满堂景象。
八大碗中印象深的是六谷。乡人称薏米为六谷,谓其居五谷之外。薏米与排骨或精肉炖一起,炖到稀烂,别有清香。有年族下一老人高寿仙逝,我盛了半碗六谷在草棚外吃。枣树叶落光了,风吹动枯枝来回摆动,又萧瑟又干冷。碗里六谷春意撩人,吃了半碗,又加了一勺子。草棚一水牛如水墨绘就,望着我,几次仰头干嚼枯草,不见悲喜。
八大碗中香菇、生腐两道菜,印象不深,当年喜欢的是红烧肉。猪肉四方方整块,硕大像斧子的后脑头,以形得名,乡人说是斧脑块。众食客筷子奔至如风卷残云,很快见得碗底。油汪汪的肉汤,泡饭或者浸一块锅巴,有很好的滋味。这些年偶遇几次“斧脑块”,肉味变了,用汤泡饭来也不复当年滋味。
外出吃饭,酒足菜饱。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主食。倘或有烧饼,还是忍不住吃一个。合肥有下塘烧饼,一方名品。常常有人在烧饼前踌躇半晌,馋涎欲滴不敢染指,终耐不住色香——先是轻启小口略捻了一块,咬嚼之下,清脆有声,发觉有味,到底捻了一大块,一而再,再而三,不禁贪多,居然吃掉了两个,大开了一次牙戒。
做烧饼的多为中年人,衣服灰突突的,冬天常戴顶绒帽,夏天,推车上别有蒲扇,得空扇扇,自得清凉。人不多言语,一块块做饼,一块块炕。
下塘烧饼酥且脆,牙口欠佳的老人尤其喜爱,窝窝嘴嚅嚅而动,愈嚼愈出味,愈嚼愈出香。
烧饼单吃最好,不要什么菜,更不用其他作料,趁热而食即可。
刚出炉的烧饼,饼面鼓起一个个大气泡,好像攒够了热量,热腾腾的,散发着小麦香与芝麻香。一口咬去小半个,力透纸背的酥脆与穿唇入味的焦香,没齿难忘。
袁枚说能藏至十年的高粱烧,酒色变绿,上口转甜,犹光棍做久,便无火气,殊可交也。下塘烧饼也像光棍做久,虽无火气,到底纯阳之体,更可交也。
烧饼做法不难,将粉团加入老面头和好发酵,放入适当的碱做成饼状,加各类馅,荤素不拘,面上撒芝麻,贴入炭炉中,火不可大,慢慢烤制而成。乡谚说:
干葱老姜陈猪油,牛头锅制反手炉。
面到筋时还要揉,快贴快铲不滴油。
所谓天锅地灶,下塘烧饼的炉子生得高,每每贴饼人要抬头踮脚,这是以食为天,以食为大,其中自有虔诚。
岁月如水无痕,一口口朴素的味道却让人回味一生。
乡里传,下塘烧饼为兵家所创。街头饼炉下有推车,也是作战随行方便,古风犹存啊。
我写过饮食书,《不知味集》《闲饮茶》,谈的都是家常饭菜。
谈吃是古风。浙中清馋,无过张岱;白下老饕,端让随园。俞樾这样的老夫子,笔下饮食亦步步生香。《春在堂随笔》卷五写甘露饼,有肃穆的风流,风流的肃穆:
甘露饼出天长县,一饼值钱九。味不过甜,而松脆异常,勒少仲童年偶得百枚,分贻吴平斋、应敏斋及余各二十四枚。媵以书云:“此饼奉为颇佳,请试尝之,不知尚足一说否?”余报以书云:“此苏家为,甚酥也。”偶书于此,识老饕口福。
先秦文字,涉及饮食的不少。《尚书》可见古人对饮食的态度,肃穆中有敬畏。《招魂》写饮食,摇人心旌,是另一路做派。屈原想象奇诡,辞藻华赡,开汉赋之先河。汉赋中的《七发》,铺陈饮食,奢华之至。一己趣味,更喜欢《齐民要术》,虽是农书,笔谈瓜果蔬菜,摇曳生姿可见春光,风流手段不输晚明士子。
曹丕写葡萄,有人情之美,更写出了葡萄的色香味,堪称神品。唐宋人述食,常见好才情,读《梦粱录》《东京梦华录》,如行山阴道上。苏东坡贬谪出京,受一顿美味,顿时心旷神怡,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风华卓绝:
三年京国厌藜蒿,长羡淮鱼压楚糟。
今日骆驼桥下泊,恣看修网出银刀。
明清人有食谱癖。宫廷食谱、官府食谱、盐商食谱、平民食谱、文人食谱,蔚为大观。与先贤相比,稍逊风采,读来略嫌沉闷。好在《三言》《二拍》之类话本与《金瓶梅》《儒林外史》等小说,饮食谈中时见绝妙好辞。曹雪芹写宴会写吃喝,是一篇篇上好的笔记。晚清《海上花列传》,也有一流唇齿文字。明清小说中的饮食写得香艳,因为有场景的交代,读来历历在目。
我生活平平淡淡,吃饭穿衣睡觉,读读写写,每日所食,瓜果蔬菜家常飯而已。生来口拙,对山珍海味之类不以为珍馐。野蔬村酿,小杯细语,几净窗明,有一种清静独赏。
胡介《与康小范》书简云:“笋茶奉敬。素交淡泊。所能与有道共者,草木之味耳。”草木之味、四时佳兴,纸墨包裹着清欢佳趣。良友、香茶、苦笋,诚然赏心乐事。所能与有道共者,也是草木之味耳。
美食总让人惆怅,因为转瞬即逝、不可复制,即便写成文字,也是书空。写吃的原因,非谋其味,而是取一种生活态度与风致罢了。
日常里吃饭喝茶无论好坏,有得吃就好。挑食与厌食者,缺乏饮食精神。饮食无分别,才是饮食精神。白居易诗道得好:“禅心不合生分别,莫爱余霞嫌碧云。”
从来信马由缰写有感而发的文字,重看旧作,常常恍若隔世。此一时彼一时,有些文章,现在写,一定换了面目换了门庭。
理想中的饮食小品,从情开始,然后到色,再至香,最终入味,情不浓淡,色不惊人,香得飘逸,味才透彻。
世事纷纷没有穷尽,味道也无穷无尽。
大餐名菜不好写,吃得也不多。粗茶淡饭的文章,让人有过日子的感觉。我等文人,更多时候是在家里念“一尺鲈鱼新钓得”“桃花流水鳜鱼肥”之类的诗词。鲈鱼是何味,鳜鱼怎么肥,耳食终日,偶尔吃个一两次,不得要旨。日常生活还是“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是为耳食者也。知味不易。
近年写出不少饮食文章,是先前没想到的。有个阶段,见不得谈吃喝的文字,闲来读书,凡涉饮食部分一律跳过不读。为什么呢?说不出。吃到一款美味,自然高兴,吃完,也满心喜悦,但告诉别人如何美味,太虚无。鱼肉青菜嚼在嘴里的滋味,能描述吗?有人没吃过榴梿,问什么味道,答曰“软软的,有些臭”,分明答非所问。在湖边吃新捕的鲜鱼,滑嫩鲜美,经年不忘,别人问起,也只能说滑嫩鲜美而已。要说怎么样的好吃,也是一言难尽。五官的感受都是如此,借助文字,越发乱花迷眼。
后来读李渔、张岱、周作人、梁实秋诸位饮食文字,或有膏腴之美,或有蔬笋之气,或有春韭秋菘之味,终生心悦。饮食文字的写作,仿佛秘戏,有私密的快感。写其他文章,也有私密的快感,感受不如饮食文字深也。
人分妍与媸,吃有色香味。食物有绝色之表,人才生怜香之情。人有怜香之情,方存知味之心。《中庸》云“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可见知味不易。我认为,能知味者,非几十年的嘴上功夫不可,而要把食物的色香味立于文字,光靠嘴上功夫还远远不够,还需要笔下手段。
味道无法言传,这是饮食文字的难。将意会处录成文字,免不了自说自话、梦呓翩翩。忘了谁的笔记,说山里人不识海味,有客海边归来,盛赞海鲜之美,乡间人争舐其眼。此乃说味高手也。
暑天里,想起海南的老爸茶。说是当年渔民水上归来,聚众饮谈,消遣时光,得一份悠然。每每茶客极多,耳畔人声嘈杂如闷雷。又吃得一碗清补凉,清补凉的名字大好,不是清凉补,并非补清凉,偏是清补凉,所谓清净自然凉吧。
清补凉用料为绿豆、红豆、山药、莲子、茨实、薏米、西米、百合、红枣之类,也加入西瓜、菠萝、荔枝等水果,用椰水,椰奶,冰沙做成。
傍晚时候去废旧的船厂,几艘铁船泊在海岸边,夕阳照过,尽是沧桑,又觉得老船还有万里之志。烈士残年比美人迟暮更怆然。美人迟暮老的是皮相,烈士残年,最无奈英雄气短,让人伤怀。
在山里农家晚饭,鱼头汤火候正好,几道时鲜清爽可人,不油不腻。嚼着新嫩的笋干,晚霞刚刚落下,村口山月升上树梢,一时欢喜,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吃飯吧。人到中年,我的理想只有三样: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写文章。
人生酸甜苦辣咸,文章也有五味。下笔以苦辣咸做底色,比酸甜悠远。酸不能多吃,甜也不能多吃,酸甜文章不能多写。
口味上偏爱甜食,写作时喜欢苦辣多一些。苦不是真苦,辣也并非真辣。人生苦中作乐,写作苦中作乐,作乐就好。苦一些涩一些辣一些咸一些,是好文章的风味。好文章不易写,好文章也不是人人读得。好文章是木石前盟,好文章是此生良缘。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多读好文章,多写好文章。
吃自己的饭,写自己的文章。如果还谈理想,无非如此。如此而已,如此真难。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