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蕊
第一次读到李鑫的诗歌《纸枯黄,文字温热》时,正值我刚从昆明回到滇西老家龙陵。因为疫情等原因,我和母亲整整三年都没有回过老家了。当飞机平稳地降落在保山机场时,我忍不住内心的激动说“我们终于回来了”,那会已经接近黄昏,天空高远,晚风温柔。汽车穿过黑夜的腹地,绕山转水,一个灯火明亮的小镇接纳了我和家人在旅途中的疲惫和盼望回乡之情,小镇上的事物逐一出现在梦里,一整晚,没有重复的。我觉得,这便是故乡的意义。
初读李鑫的《纸枯黄,文字温热》这组诗歌时,“故乡”“离乡”“返乡”“怀念”“忧伤”等这些词语高频率的出现在我脑海里,可我知道他并没有用传统的手法来表达自己最隐形的情感,因为他的诗歌有着非常丰富的“精神现象”和强大的“想象源头”,音律般的跳跃感、色彩众多的画面感、恰到好处的语言陌生感交织在一起,带给我很多惊喜和感动,每一次读来都爱不释手。
著名画家黄永玉有五字遗产:爱、怜悯、感恩。一个内心缺少爱与悲怜的人,做不成诗人。严羽在《沧浪诗话》里也提到“诗有别才,非关学也”。正是因为心中有苍茫宇宙、万千世界,有对人情世故的洞悉与留恋、对诗歌的钟情与迷恋,以及对生活敏感的认知和极高的美学志趣才能写出真正抵达内心深处的诗句。
在阅读过程中,我觉得李鑫的《纸枯黄,文字温热》这组诗歌包涵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创作特色。
一、想象与现实的结合,呈现高度集中的“精神现象”
在《纸枯黄,文字温热》这组诗歌中,“想象与现实”这一主题尤为突出,李鑫有着天才般的创作能力,每一首诗歌的完成几乎是一气呵成,大概如他所说他写诗靠的是灵感,在短时间内让语言爆发,有力量的质感和对特定时段事物的直觉素描,用“动静结合”的方式处理诗歌意象,在熟悉的场景中,让“深爱的事物”变得明丽纯粹。如《低垂的玻璃杯》中“当你写下这一句时,玻璃杯中空茫的/想象空间显露出母亲低垂的眼神,霜和月光/玻璃杯低垂成/许多皱纹、松弛、遥远、模糊/以及酸涩、无味、平淡、尘土气息。”李鑫借助对日常生活的观察积累,把不同质地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看似漫不经心地描摹,却是心中难以掩饰的情感流放。再看《非常规素描》中“花朗乡在夜里是一块紫黑色的大海绵/如果风刚好撞到你想家的念头,那碰撞的力/会让海绵挤出月光。”在李鑫眼里,这“紫黑色并能挤出月光的大海绵”具有穿透时光的想象力,不常年离家的人是体会不到“月光的白和具体”。关于想象和现实的关系,著名诗人史蒂文斯曾写道:“想象,是这想象世界里/唯一的真实”。可以看出想象在现实生活中的重要性是无法被替代的,而在他的另外一首诗《单调的感觉》中还写道:“而缺乏想象,需要被想象”。诗人以自己的秩序赋予现实生活新的秩序,重建精神世界。
史蒂文斯在《高调的女基督女教徒》中第一次提出“诗是最高虚构”。但这些虚构都离不开对现实的合理想象,反复读李鑫的诗歌,感觉他具有史蒂文斯般的诗人特质。如在《一只橘子的投影及其他》中写道:“只有那么大一块深色土地,就像你/只有那么大的一个故乡/你看向月亮的时候,它白、恍惚、柔软/像你看一只橘子的本体,或者橘子的假想体。”这是李鑫对“故乡”的直觉素描,因为故乡的“所有事物都披着月光,闪闪发光。”再如他的《旧山水或者铅笔素描》中:“在这山野,故乡有多爱你/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就会站起身来/轻轻扯着头顶的蓝/一块块放在你怀里。”在这些想象的空间里,怀念故乡和亲人,渴望回到故乡本身就是诗人想要终极守护的一个精神家园,文字的温热始终给予了诗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和精神寄托。
二、用丰富的诗歌意象,在微小的事物中捕捉“深爱之物”
黑格尔说,艺术形式是采用“形象”来表达思想的,这种文学形象自然灌注了诗人的思想情感和审美理想。李鑫对故乡的事物是熟悉的、敏感的,但有时也是陌生的,因为这是他的“深爱之物”。故乡,一个滚烫的词语,一个个熟睡的村庄和一条条奔走的河流;屋后的桑梓,村口的古井,没有人能真正忘记自己的故乡。“赤水河、罗汉岭、花朗乡、乌蒙山、乌蒙群山、玉米地、墓碑、月光、天空、风、母亲、祖母等一系列的诗歌意象,”让阅读者跟随诗人突然回到了他的故乡,并理解诗人为何称它们为“深爱之物”。因为故乡是有共性的,它会让我们有“浑黄的热泪”(《暖色调的视觉处理方式》)和“水壶在摇晃,想起故乡/突然泪如雨下”(《水烧开的时候,你看见故乡在扑腾》)的感受,在这一点上,我和李鑫不言而喻。在潜意识里,玉米地和母亲、祖母是深深连在一起的,是会让人产生同感的。“玉米还在地里/遗失在田野里的锄头,斜躺着/就斜着开垦风,和它所带来的天空/这种空茫中的碰撞意识,让人心疼”(《质地发脆的秋天》)。“赤水河就是赤水河,乌蒙山就是乌蒙山/祖母就是祖母,他们都好好的/就像爱,就是爱,只有爱”(《隔着水杯的怀念》)。磅礴的乌蒙山和赤水河带给李鑫的是纯粹而感性的情感碰撞,疼痛就是疼痛,爱就是爱,因为任何人的故乡“故乡必不可少的事物,就像死亡/一直都在山间,密密麻麻”(《墙上有一个墙洞》)。
即便如此,它们依然能成为离家之人的“深爱之物”。“你看向月亮/此刻,看向深爱之物”(《一只苹果上的村庄》);“你所有的深爱之物都在这诞生的荒原之上/你爱他们,爱、深爱”(《敲碎一个字,从里面取出荒原》)。其实很多人都是被迫从故乡的土地上剥离出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返回,希望故乡只能那么大,恰好把心填满,它不能再大了,否则我们会走丢的,否则“深爱的部分”会破碎在时间的苍凉里。
李鑫擅长用熟悉的意象,营造语言的陌生感、距离感和冲击力,还有着穿破生活的逻辑的通感,超越现实生活层面,重新给意象排序,调和作品中的解释性和描述性,充分显示着他的创作才华。
三、明丽的诗歌色彩,具有诗意的绘画性
从李鑫的这组诗歌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位对颜色极其敏感的人,这些冷暖不同的色调贯穿于具体事物的形态,整组诗歌好像一幅印象派的画卷,需要有更多自由的想象力,才能洞穿诗歌语言的张力。比如“这个秋天低垂的白”、“沁过去的蓝黑色墨痕”、“灰白大雾”、“紫黑色的大海绵”、“褐黄色的玉米地”、“锈红色的章”、“藏蓝色夜空”、“黑色角落”、“黑压压的泥土”、“灰白色的洞穴”、“来自于蓝色的白,来自于白色的蓝”、“深红色,沉淀下来的声音”、“浅白青灰的村落”、“大部分是紫黑色的人间”、“枯黄的纸”、“浑黄的泪”等这些用颜色勾勒的眾多区域,手法娴熟,色调过度自然,情感饱满,有着诗意的绘画感觉。
我和李鑫一样,更加钟爱于蓝。赤诚的蓝,音乐般的蓝,怀揣着它们,深深地回敬故乡,在荒原中生长出春天和柔软。此时我想起史蒂文斯的那首《弹蓝色吉他的人》是这样写的:“明暗对比的画中/有人坐着,弹奏蓝色吉他。”蓝,有时候是感性的情感堆积,有时候是理性的冷静结果。在离乡和返乡的冲突与对抗中,只能学会自我和解。路易丝·格里克在《返乡》里写道:“茂盛的青草的气息,新割过的/正如人们对一位抒情诗人的期待/童年时,我们一度注视世界/其余的是记忆”。诗人凭借诸多记忆,尽可能的描摹着属于自己的“乡情”。
李鑫的这组诗,有着因暂时不能返乡或者由此而想到其他事物而产生的“隐喻悲伤”之感,如生死、别离。但是他在创作的手法上不落俗套,或冷静地在一旁察言观色,或直接参与其中,用时刻变换的笔调来一层层解读他挚爱的故乡,哪怕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久而久之,许多关于故乡的符号开始集结,便形成强大的精神力量。这大概就是我和李鑫共同的自觉不自觉的“返乡意识”吧。李鑫一直开拓并保持着自己一贯的风格,全诗不但想象大胆丰富,有通感的艺术之美,而且画面感、跳跃感极强,有着渲染似的效果,让人很喜欢。
写完这些文字后,我打算到学校宿舍后面的“小菜园”溜达一圈,它是我以前在老家生活方式的一种延续和补充。我近期种下的玉米、黄瓜、辣椒、黄豆、番茄、茄子、韭菜等蔬菜苗在昨晚的雨水里悄悄长苗、拔节,不久后便会郁郁葱葱。这就好比李鑫我们,正经历着借风去填补十万八千回乡梦的岁月一样,期待着更多期待。
本栏责任编辑 胡兴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