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

2022-05-24 00:41琬琦
红豆 2022年3期
关键词:山顶妹妹母亲

琬琦

我想从一盏煤油灯说起。在我们村里并没有煤油这个说法。人们把煤油称为火水。从外观上来看,它就是一种清水般的液体,但这种水却能产生火。这个称呼让水与火奇妙而和谐地融合起来。

火水灯亮着,火苗在玻璃灯罩里燃烧。如果没有风,这种燃烧是安静的。在那张陈旧的八仙桌上,在四面八方压迫过来的黑暗里,灯像一个叉着腰的小小勇士,高高地举起了火苗之剑。但风来了就会把火苗胡乱撕扯着,风也晃动着整个空间里的黑暗,像要向我们抖落一些可怕的东西。

妹妹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而我却被恐惧笼罩着。我的恐惧很大程度来源于我们的影子。那些影子巨大且诡异,张牙舞爪,扭曲着从地板一直拖到屋顶。不,我不能承认那是从我身上生出的影子。在伸向黑暗的过程中,影子一定被什么东西劫持了,被赋予了乖张的灵魂。那幢空荡荡的屋子里,藏着许多层次不同的黑暗,比如屋角、楼梯背后、门背后,甚至墙上泥砖被麻雀或者老鼠掏空的一个洞里。影子折叠着经过这些地方,免不了沾染上未知的邪恶。

我紧紧地盯着火苗,伸出双手来围合着,试图让它慌张的晃动停下来。风从门外吹进来。我抬头看去,外面是更宽大更荒凉的黑暗,黑得连影子都没有。只要这一线火苗出去,就会立即被风和黑暗联合绞杀。我打消了端着火水灯往外面行走的念头。

我们没有手电筒,家里唯一的手电筒此刻正在山上照着我的父母。我的恐惧也来源于对他们的担忧,他们早上出门去打柴,天黑了还没有回来。他们去的地方叫石山顶,离我们村大约有五公里。那是一座较为罕见的石头山,在山腰上、山谷里、山顶上,堆积着一层薄薄的也许是被风刮来的泥土。然而就在这些泥土之上,竟然长出了竹子、杂草、灌木,甚至松树等。我们家附近有不少小土山,山上也长着同样的植物。那些针状的松叶,被我们称为松毛。如果松树上掉下小的枯枝,我们也可以捡回家。太大的枯枝或长在树上的枝条是不能拿的,这些都是山的主人才可以处置的。我们还可以捡竹壳。那东西起先是柔软青绿的,包在竹笋外面。随着竹笋不断长高,拔节成竹子,这竹壳就伸展开来,变黄变硬,最后脱落。竹壳滑,放进篮子里放不稳,我们会用一根削尖了的棍子去戳。穿满一串就扛在肩膀上回家。

黄昏来临时,我已经煮好了饭菜,喂了猪、鸡,也喂了妹妹。光线一寸寸暗下来,我带着妹妹一遍遍地在村道上张望,但父母却一直没有回来。

在我的想象中,石山顶上的植物远比小土山上的丰富、茂密。父母站在山林当中,用柴刀砍下那些杂木——椎木、鸭脚木、枫木,削下枝叶堆在一处,树干又放在另一处。当父亲用左手抓住一棵小树,右手挥刀砍去枝叶时,阳光就跳跃在他的手臂上。他用这双手抱过我和妹妹,将我们高高地举过头顶,逗我们发出清脆的笑声。我的记忆里还存留他用胡须扎我的情形。

母亲喜欢穿碎花的衣服,用一块方巾把头发包起来。她有轻微的鼻炎,那些植物被砍断后就散发出草木特有的青涩和腥味,母亲立刻打了几个喷嚏。她自嘲地说:“一定是孩子们念叨我了。真黏人,才出门就念叨。”打喷嚏意味着被人惦记并念叨,这是本地的一种说法。后来母亲每次说到这个,我都会反驳说:“不,我是天黑之后才念叨你的。”母亲挥动着柴刀,一些叶子落在她的格子头巾上,像一枚枚精致的头饰。

中途休息的时候,父母坐在柴把上,打量着树林,多数是松树。父亲说:“这些松树再大一点,多少能卖点钱。”母亲说:“别人家的松树,像这么大的,都可以割松脂了。”父亲说:“算了,太远了,你一个人过来割,太辛苦了。”

后来,父亲长年在梧州打工,他不放心母亲一个人上石山顶。母亲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想竭尽全力,最好像风卷残云一样,一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做好了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歇着了。”母亲这样告诫我。事实上很少见母亲是歇着的,她总是忙个不停。忙完了一件事,接着忙另一件事。那天,她不停地手起刀落,砍倒了一棵又一棵杂树。父亲劝她说:“够啦,我们挑不了那么多。”母亲说:“这里太远了,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多砍一点,今天挑不完明天再来挑,这样就可以歇很长一段时间了。”

山路太陡了,砍柴的人发明了一种方法,就是把柴尽量捆扎得结实一点,然后顺着分隔自留山的界沟滑下山去。这些界沟里没有水,有的尽是形形色色的落叶。柴捆子坐上了落叶滑梯,唰唰唰地往下滑着,一直滑到将界沟截断的盘山小路上。这样滑放柴捆有一定危险,如果山路上刚好有人路过,躲闪不及,就会被柴捆砸中而受伤。因此山林里时常响起砍柴人的吆喝声,提醒路人注意。那吆喝声惊起栖息在林中的飞鸟,它们纷乱地飞着,重新找落脚的地方。

天黑之前,父母捆了两担柴,顺着界沟放了下去。剩下的就摊放在地上晾晒,第二天来挑的时候,可以减轻一点重量。

月亮升起来了。那是一弯聊胜于无的月亮,像是谁用指甲掐出来的。父母一前一后地走着。父亲落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只手电筒,想方设法要同时照亮母亲和他脚下。母亲挑的柴要稍微小一点,她已经很累了,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但她并没有叫苦。

我似乎能在想象中看到父母走在路上的样子:他们想走快一点,因为突然想起家里尚年幼的我和妹妹。那年我七岁,妹妹刚满周歲。但拦路的杂草和树枝,藏在落叶下的碎石,不时阻碍着他们的脚步。有一小段路是直接从陡峭的石壁上下去的,他们屏住了呼吸,踩着前人凿出来的脚窝子,慢慢地往下走。他们不敢看脚步之外的地方,在那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藏着荆棘、乱石和深坑,掉下去将不堪设想。

路过一个岩洞,母亲听到了水滴落下来的声音。她感到渴,喉咙里无数细胞向她呐喊着要水。

但母亲没法停下脚步去喝水,那些上肩时感觉尚可以承受的木柴,正变得越来越沉。她预感到如果停下来歇息,可能没有办法重新担起它们。何况生水里可能会有蚂蟥蛋(蚂蟥卵)。母亲这样劝慰自己,保持着不变的步伐,走了过去。

母亲没有料到,第二天他们再次来到石山顶的时候,那些晾晒的木柴已经被人偷去了大半。母亲气极,就站在树林里对着穿林而过的山风破口大骂。父亲劝她,但劝解显得苍白无力。母亲骂着骂着,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她一定是想起前一天晚上,当她和父亲走进家门时,发现火水灯已经灭了。我缩在灶台边抱着妹妹,靠着一堆松毛睡着了。她摸出火柴想点灯,发现灯盏里的火水油已经耗尽,灯芯也烧坏了。

十六岁那年,我离开家到首府读中专;二十岁毕业后,我在县城工作和生活。我断断续续爬过一些有名有姓的山,最远的应该是泰山,最近的是都峤山。在这些山顶上,我见过连绵起伏的高山草甸,见过灰色的雾气散去,一团团白云从我们脚下涌过,像成群结队的绵羊沉默地往天边走去,我也见过山顶上的天池,那是雨水积成的湖泊,倒映着蓝天白云。

有时候,在山上遇到一些矮矮的竹林、灌木丛和成片的松树,会令我好一阵恍惚。那林间生长的有些放肆的芒萁、茅草,那些堆积在地上的厚厚的松毛,竟然没有人要,真可惜呀。小时候,我们成天在土山上转悠,所有山林的地上都被搜刮得干干净净的,就连掉下来的松果也被捡走了,只剩下松树瘦瘦地长在那里。我又想起了石山顶。因为父母的宠爱,我不曾去石山顶打过柴,也不知道我家的自留山是什么样的。只是在母亲一遍又一遍的讲述中,那片小小的树林常常会栩栩如生地浮现于我的脑海里。读书、进城,远离乡村贫瘠的土地,是父母对我们最大的期望。但父母怎么也想不到,在城里安定下来后,闲暇去爬山,竟然成了我们的休闲享受活动。

直到我三十岁那年,父母、妹妹和我才第一次同游石山顶。在母亲当年听到滴水声的地方,一条小小的瀑布从岩顶上直冲而下,脚下的水池里,一颗颗米粒大小的白色石头清晰可见。我和妹妹脱了鞋子,踩进水里,我们弯腰捞起那些小石头。父亲说:“也许这就是人家说的石米,不过凡人吃不了,只有神仙能吃。”我笑着说:“这么硬的米,我们自然吃不了。”母亲则担忧地看着我们说:“这水里可能有蚂蟥蛋,不能喝。”在母亲眼里,我和妹妹仍然是需要叮嘱的孩子吧。

那段陡峭的石壁还在,我们依旧踩着那些酒窝状的凹点战战兢兢地前进。我留意到,父母行走得比我们轻松多了。比起我和妹妹的东张西望,父母似乎更专注于走路。是的,他们不像游玩,倒像是赶路 —— 赶着去前面的山上砍柴,还要赶着挑柴回家。石壁上开着野百合,野百合青绿修长的梗上顶着纯白、硕大的花朵。一大片野百合在深褐色的岩壁上开着,风吹过来的时候,它们就整齐地向我们弯下腰来。我和妹妹都惊叹:“真美呀!”我问母亲:“以前你们经过这里,看见过这样的花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母亲说:“我们哪有闲心注意这些?”

那时父亲倒是留意过石山顶上还有一些小水田。“就像一张吃饭桌那么大。”父亲用手比画着,“一汪水田也爱惜地栽上几棵水稻,真可怜。”父亲言语间不免自豪。我们家的水田,最小的也有两三分,最大的一块竟有一亩。插秧的时候还得在田中间横竖各留出一条通风道。两股不同方向的风,在这个十字路口会面,交换着大同小异的气息,然后各自扬长而去。“但是人家用柴方便。”母亲抢白了一句,父亲便立即闭嘴了。

那些住在山顶上的人是神秘的,包括孩子们。据说每天早上,当我们还在被窝里赖着,他们就得下山了。那时山路尚淹没于大雾之中,但他们的脚上似乎长着眼睛,能看清每一寸石头路、每一道沟坎,因此走得飞快。等我们懒懒散散地去到村里小学时,这些山顶上的孩子通常都已经在座位上坐好了。他们肤色黝黑,脸上、头上湿漉漉的,带着一点腥味,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鱼。上课的时候,他们会在课桌底下踩着蛇皮袋子,里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下课了同学们都围上去,从那只脏兮兮的袋子里掏出一些青绿的扁扁的野果。他们说是木竹子,一定要揉得变软才能吃。我吃过一次,果肉很软,近乎浆状,就是酸得掉牙。有一种圆圆扁扁像缩小版硬币的果子,叫盐苏子。它们是一把一把流苏状地长在一起的,成熟的时候披着一层白霜,舔起来确实像盐一样咸。后来我听说那就是中药里的五味子。

“山顶上有什么?”我问父亲。“山顶上有人家住的泥砖房子,也有水田,还有牛在田边的草地上吃草。”他说。“这么说,山顶不过是另一个村庄的复刻?”我问。父亲说:“也许都搬到山下来了,住在山上毕竟不方便。”

我们一直走到了石山顶。那上面果然如父亲所说的,有一些废弃的房屋,断墙残垣被疯长的野草藤蔓覆盖了,屋边的水田都已荒芜,但草地上竟然还有牛在吃草,看到有人来,它们就抬起头,用纯净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我们看。牛的脖子上挂着铃铛,当它们在草地上行走时,那些铃铛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看着倒塌的房屋说:“真可惜,风景这么好,却放弃了。”父亲说:“没什么可惜的,这上面种田得靠‘望天水,收成时好时坏。”“可是打柴容易呀。”我看了一眼母亲说。母亲已经忘了当年她抢白父亲的这句话了,笑笑说:“都烧煤气啦,不用打柴了。”

我的父母一辈子都生活在朴素的实用主义里。对他们而言,倘若一件事情不能解决任何现实问题,是不值得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做的。不用打柴、种地之后,山顶便不值得攀爬了。偶尔我会想到我们家的自留山,那片小松林里,无人砍伐的灌木和杂草一定疯长着,金黄明净的松叶静静地飘落。鸟儿们在寂静的天空飞过,再也没有刀劈斧砍的声音惊扰它们了。

一年夏天,我带着女儿、侄女去大容山参加露营活动。公路修得很好,车子可以一直开到接近山顶的营地,根本无须攀爬。我们在营地周围撒上硫黄粉防蛇,点燃篝火,架好烧烤炉子,载歌载舞直到深夜。空旷的营地周围,山脊在夜色中起伏,如沉睡的巨兽。头顶上群星闪耀,山风清凉,银河整夜都在奔涌。我坐在火堆旁边,注意到自己的影子伸向曠野,得到了温柔的接纳和拥抱。我转过身,看着庞大的黑暗。旷野的黑暗是延展而辽阔的,在火光、星光的映照下,黑暗变得彬彬有礼,柔软地退让到视线的尽头。我发现儿时那种对于黑暗的恐惧消失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身处人群当中,因为篝火如此温暖,远胜于一盏火水灯脆弱摇摆的火苗。我十六岁的女儿和十五岁的侄女在人群中嬉戏着,迫不及待地把香喷喷的鸡翅送进嘴里。看着她们无忧无虑的笑靥,我感叹山顶在她们的心目中,也许就单纯地意味着风光和欢乐了吧。而我远在乡村里的父母,他们一定已经早早睡下了。

凌晨四点多,我们爬起来离开营地,往更高处走,一直走到桂东南第一峰的山顶上看日出。在我们焦灼的等待中,太阳缓慢地从黛色的山林中升起,最后纵身一跃,如同一只蛋黄摊在沸腾的油锅当中,此情此景引发了我的饥饿感。回到营地后,我看到我的女儿和侄女在橘黄色的帐篷里相对而坐,朝阳穿透了整个树林,投射在椭圆形的帐篷上,使得整个帐篷变得透亮、温暖,像一枚硕大无比的蛋。两个少女正端坐在蛋壳中,沐浴在新鲜的阳光里,马上就要破壳而出了。

责任编辑   练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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