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黄雨璐
滴答,滴答——我的瞳孔倏然睁大,往夜色巨兽张开的血口深处瞧,细密的蜘蛛正巧妙地轮播着刚刚精彩的剧目。
“我们家小栋宝贝又长一岁喽!”
刺目的白炽灯下,妈那双素来不苟言笑的眼睛仿佛灌入了整桶温柔的水银,闪着粼粼的波光,和她递给我的洋娃娃一样。
该上补课班了,跟你说,早学早赶超,你瞧瞧隔壁方音家,就是要省那么几块钞票,现在成绩倒着数,妈草草地应着,阿嬷还在强行套借海伦·凯勒的眼睛,佯装青天白日的世界,但我敢肯定海伦·凯勒三日的经历绝不让人无趣。
不,我怎么能把我喜欢的海伦·凯勒和阿嬷相提并论呢,这只吱吱哇哇的雀鸟!我紧紧扣着洋娃娃的肩,摆弄一下她的裙子,把她的布手套拆下来又装上去,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这么小的人,补什么课,爸和爷爷奶奶站在一边,似乎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妈却反而不应了,混战一触即发,阿嬷见势不对,赶快转了话头。你瞧我总提方音干啥,我家也有个小姑娘,刚好比小栋大三岁,阿嬷热情地把口水喷头朝向了我,洒了我一身灰头土脸,小栋改天和姐姐一起玩呀。
这是低处尘埃里的一朵小花。
我呆呆的,抬头,问到我了么,影子围成祭祀的柱子,长长短短,唱着起伏的远古的歌。明明是一团团热切的慈祥,我蒸锅似的头皮却像被撒了一群嚣张的跳蚤,嗯,我学着妈的样子搪塞了一句。一场大战约莫就此消匿于无形,窥伺又飞向方音的隔壁家去捕捉,我撇撇嘴,拨拨洋娃娃的眼睫毛,早就知道事情的走向。
不怀恶意地揣测,阿嬷大概率是把哪家的娃几岁,念甚么书,成绩前面了还是后退了几名,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算作了助燃她优越感的柴火,使她在人前得脸,阿嬷原话这么说的。我倒是盼着阿嬷烧的一把火能徒步天梯,省得“作恶人间”。
娃娃的黑瞳很大,让我只能透过微光看黑暗把微光吞没,像那些困在黑匣子内的女主角们。
蜘蛛们的触角上,纤细的绒毛随着窗纱轻盈的舞蹈伸直,卷曲,伸直,像少女抚摸情人时的手,他们堆砌的不知名的艺术品泡沫不停破碎,破碎,和豆芽涨壶时的情态差不多,轻盈又脆弱。
翻过身,我只有听,挂钟还在吃力地拖着疲惫的尾音。现在蜘蛛应该爬到墙上了吧,我却不敢再抬头。
我跨进阿嬷院子的时候,晓静姐姐持着尖头剪刀,全神贯注,看起来正准备为一个出席公众场合的大人物裁出一片绝无仅有的窗花。
这片窗花大概要承载她心中的雪。
我屏住呼出的水气,踮起脚尖,准备吓唬吓唬这个“小阿嬷”,权当玩笑的见面礼。但当我的目光从她涂满花里胡哨指甲油的手游移到她脸上的时候,心里竟来了一声负罪感的咯噔。
她侧着有些鼓的颊,圆纽扣似的大眼,和略显傻气的鼻头,我得怀疑她是仿了洋娃娃的形,如若不然,怎么连可爱的,小雀斑的位置也没有缺。
大人们并不知道,美的启蒙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早得多。
嘶吼的知了看不惯我这盯面皮的肤浅神色,不厌其烦地叫嚣,奉献青春,奉献,单调的音符裹挟在热浪里,拉扯我脆弱的神经。
蜘蛛们就绝不这样。
她的节奏不停,席卷了那个旧竹篓里所有可用的工具,唔,其实只是个装细针的小铝盒。
蝉声数到第十九下,我仍在漩涡之外打转儿,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我对面的,这双手的主人,却并不吝啬在陌生人前展露她高超的技术,举针,对眼,穿线,一气呵成。
地上的瓷砖平整,我却像是僵持在了山峦的斜坡,小腿肚开始打颤。我低下头,掩饰自己找椅子的目光,不至太过火辣。不成想,此刻的打扰瞬时让她回了神。
晓静姐姐挂上一丝笑,脸上雀斑晕了水,看着活泼又快乐:
“你就是朱青阿姨家的小妹妹吧?我叫周晓静,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栋。你可以叫我小栋。”
表上的发条在此刻应该停了一秒钟左右吧,当然也可能不是一秒钟,我又把这个观点驳了回去,不是所有人都应该知道一秒钟有多长。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晓静姐姐毫不客气地嘎嘎笑开了,你好可爱呀,我叫“小静”,你叫“小动”,说不准我们是上辈子来的冤家呢。
也可能是仇家,我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嘴,把谁当小孩子呢。
晓静姐姐又从微微敞开的抽屉里抓出一个娃娃,曲线流畅颀长,对美本就怀有倾慕的我微微侧目,我何时才能长得和这个娃娃差不多呢。她晃晃手里的物什,这是芭比娃娃,我要给他做一套新衣服,婚纱那样的。我悄悄瞅了她一眼,阿嬷应该很开心自己的本领有了人继承罢。
晓静姐姐灵活的手指在布与线之前游刃有余地穿梭,大约是件与芭比身上和我的娃娃身上都不同的衣服……妈不耐烦地用竹筷敲我的碗,今天都干嘛去了,半碗饭,几粒几粒扒,你数钱呢。我慢吞吞地把脖颈缩进龟壳里,一会儿想着娃娃的模样,一下又猜着晓静姐姐套进裙子的样子。
蜘蛛居然明目张胆地爬进了厨房,黯森森的,怪吓人,但似乎谁都不在意,我这不经意的小发现。
阿嬷在邻近我们村的制衣厂上班,许是得益于此,晓静姐姐的手工也耍得一流。
我很快与晓静姐姐熟稔起来。
连妈也不知道哪来的醋劲,晓静姐姐长,晓静姐姐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阿嬷才是你亲妈呢。
不置可否,我存有小小的私心,打算为自己的睡伴定制一件“高级礼服”。
晓静姐姐让我把我的洋娃娃拿过来,她好量三围,我不知道那把尺子比划来比划去有什么用,不过看她家芭比身上的成品,想是自有诀窍蕴含其中。
我把娃娃塞进臂弯,一股脑往她家的小院跑,奇怪的是,房子里面只能听到蝉鸣在风中的回声。
真吵,我抹着汗到处搜寻晓静的身影,见鬼了,可惜蜘蛛大概不会冒着这么大的太阳来抓树上的几只知了。
“是小栋来了吗?我在这里呐!”卫生间里传来动静。
门锁有些上了年纪的红锈,拉门把时颇有些费力。知了还在得意忘形地唱,不知道嘲讽谁。
心情烦躁的我距离坏心情只差临门一脚,门却刷的一下,推开了。
是晓静姐姐。
她柔软灵巧的手掌上环一个白色的扁平小圆饼,见我顺利进门,蓬松的裙子跟着跳回原处。她凑近了镜子,一会儿又离远了看,仔细端详着什么。
我顺势凑个热闹,一下镜子忠实地呈出两张脸,一张圆圆脸,一张鹅蛋脸。
眼尖的我很快发现了些许异样,来来回回转了几次眼珠子,果真是小雀斑不见了。晓静姐姐似乎从洋娃娃的壳里脱了出来,成了另一个自由的灵魂。
怎么样,好看吗,她没有生气我的唐突,一片光洁的琉璃折射七彩长虹,这张脸,朝气蓬勃。她高高的个子把我笼进阴影,让我不必眯起眼睛直视。
我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显效:术中无疼痛等不适,无出现血压降低、认知功能障碍等并发症,心率、动脉压麻醉前后稳定;有效:术中轻度疼痛不适,心率、动脉压麻醉前后有一定波动;无效:术中明显疼痛,出现并发症,心率、动脉压麻醉前后明显波动。老年腹腔镜全麻手术麻醉效果为显效、有效百分率之和[2]。
不懂的话,只要是说对,那么大部分也不会出错,
“怎么样,小栋。你想不想试试?”
我捏着娃娃的腰带,有些模糊的迟疑和无根的期待。晓静姐姐一番行云流水,描眉,画目,没过多久,镜子映出了两张相似的脸,一高一矮。小栋是个好看的姑娘,晓静姐姐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恍惚间,我还以为自己不是对着她说话。
这只满足的小蜜蜂总算把自己风风火火的行动力发挥到了顶点,一下子从阿嬷的柜子里扯出零碎的布条,一下子从置物架里取出彩色的梭织线。我则不断搜刮肚肠,寄希望于找些能逗人一乐的词句。
出乎意料的是,晓静姐姐没有留我更久,拍拍我的肩头,仿佛接了一个任重道远的担子,快先回去吧,我妈今天会早回。
碎布头叠出一块弧线优美的小山包,桌子上更是一片杂乱的沙漠,她也不为所动。
“记得今天这是我俩的小秘密。”她朝我挤挤眼,我眨眨眼皮以示同意,这是女孩子们的小默契,没察觉一抹诗意的薄荷吹进我的眼球,直直拂过脑门,一阵畅快的凉意。
《树生·四》国画 陈茂华
我漫无目的地摩挲着漂流的晚风,风穿过指缝,娃娃身上硬挺的衣料没有了廓形,贴在我的肌肤上。不用点灯,我也能想象上面点缀的,散漫的,那些复杂美丽的褶皱,我愿意相信是蜘蛛忙活出来的那件精致的织物。
妈又在厨房打转,刺鼻的油烟混合熟菜浸过油烟的香气,我被勾着溜进去,妈猛地回过头瞥一眼我,我与妈相似的脸四周也被围上了云翳,不知究竟是妈看到了从前的她,还是我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我的洋娃娃大抵仍是缺了点我的好运在身上,没等来晓静姐姐,倒先等来了另一张熟识的面孔。
妈坚决不让我去凑热闹,好在不隔音的墙宽容地理解了我的难处,把阿嬷的臭骂声一字不落传了过来。你说说她,以后要干什么不好,今儿个,今儿个居然说要学什么?什么服装设计!老娘干了一辈子制衣厂的活,难不成家里还缺她一个裁缝?妈的声音弱得多,更难听清楚:你好歹问问孩子怎么想的?问个屁,你见干我这行的哪个出息了!就是没出学校的,不晓得社会的艰辛……老腔长谈地剖析了整一个小时,我靠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才如愿听到响声来来回回低了下去。
阿嬷的粗嗓门撞进我的门边,刺啦啦的,尔后渐行渐远。妈还贴心地为我关了灯。
空调的风揉捏出一个入睡的标准环境,蜘蛛们却在黑暗中遭罪,它们柔软的绒毛被刮得倒竖,辛辛苦苦的心血同样没能幸免于难,多米诺骨牌效应下,像是相撞的一个玻璃杯与另一个玻璃杯,再是下两个,三个……
妈的脸,晓静姐姐的脸,我的脸,玻璃杯把它们映得扭曲,奇形怪状地打着转,荡漾在光圈里,转呀转,直叫人头昏脑胀。
蚂蚁应该是啃噬了我的神经,才让我在大夏天出了一身冷汗。我踩着光脚丫去关空调,又去开了窗户。暑气搅动我的世界,促使我朝着娃娃柔软的裙摆栽下去。
窗户干净得能倒映蜘蛛们微小的身影,它们总是忙碌,甘于忙碌,沉默而勤劳,不知怎样才能去找粒虚无的安静入睡。
一群盲目的、可悲的工匠!
我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第二天会看见一双可能略微红肿的眼睛。直到第二天如期来临。晓静姐姐的语气,我情愿当作是我经常玩的那架平衡木,无需在意是否存在那个支点。
“快帮你的娃娃把衣服套上吧!”晓静姐姐的语气,还是若有似无拖出一丝无奈来。不知道这一丝无奈又是为了谁呢?
晓静姐姐指挥我先把头套进领口,套进袖子,扣上腰上的纽扣。不知道是不是尺子没发挥好水准,穿上的过程只能用惨绝人寰来形容。最后,不服输的晓静姐姐,亲自操刀上阵,但这并不能改变衣服的尺寸。确实小了,晓静姐姐嘟囔着,用手指围了几个半圈,要放这么宽。喇叭状的公主裙,硬生生挤成件职业套装,我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不敢抖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反观晓静姐姐,白皙的脸上缓缓渐染了夕阳的颜色。那些脸上服帖的细小的绒毛,让我不自觉想起蜘蛛触角上舞动的轻盈的绒毛,羽毛似的。
晓静姐姐的上嘴唇要强地把牙齿全包住了,这次不算,我下次给你做件更好看的,还要加个,对,蕾丝袖,你要花边领还是娃娃领……嗯嗯,都好呢。我倒不好指出她顾左右而言他,偷偷观望她由通红转为青白的面色,晓静姐姐究竟也没吐露“对不起”三个字,多半是灌了铅沉到心底去了。不知为何,我突然联想到妈,坚决不会承认,我吃不完饭是因为她盛得实在太多了。
对长大点的姑娘而言,有些错误是坚决不能承认的,就像娃娃,不会低头。
我的洋娃娃最终还是如愿以偿,穿上了合身的蓬蓬纱,配上俩呆滞的眼珠子,一副笑模样,被我涂抹了脂粉,朦胧在记忆里,令我也难知道它是喜是悲。
只能说,眼瞧着晓静姐姐的横溢的才华和高妙的技术一天比一天见长了。
阿嬷对此的愤怒也与日俱增,与妈讨论育儿心经的时间也愈来愈长,这也间接导致妈彻底把晓静姐姐归成了需要一棒子打翻的“反派角色”。一天天的不学好,净让父母瞎操心,你可不要向她一样,妈喘着粗气教训我。若是再有几缕胡子,妈定是能吹翻了。
我与晓静姐姐的来往一下子被动转入地下的“秘密通讯形式”。
这里一个,那边还有一个小箭头,我弯着腰严密地推理可能的路线,这是我俩新的暗号,终点是碰面的地点。不过,还是俩人自家的院子,但这个小游戏对我们还是有着难言的魔力。
晓静姐姐直勾勾地盯着水泥板的缝隙里,蚂蚁正托运一只巨大的蝉翅。她转而对着又换了一身簇新衣服的芭比,这才朝我开了口,语气坚定,我打算好去艺考了,我一定要考上,让我妈瞧瞧。阿嬷不同意怎么办,我一直知道阿嬷在这件事上的强硬态度,有些担心。那也不管,总之,我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外边的世界瞧瞧,我不想永远待在这个村子里,就像我妈那样。我要过上想过的日子。现在不好吗?我其实不是很懂她的坚持。
晓静姐姐没有回答我,只是茫然地盯着芭比身上流光溢彩的布料,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秒钟。
她的颊鼓囊囊的,就像我第一次见她那样,老人常说,这是有福气的象征。
也许吧。晓静姐姐的回答卡在了这三个字上,后续皆无。
我不晓得怎样宽慰这样的失落,静静地窝在椅子上。晓静姐姐却突然把头转向我这边,笑了笑,你也要努力呀。
天还没暗下来,布满灰尘的角落里,蜘蛛也不愿爬出。
蜘蛛,存活的或者死去的,祖祖辈辈,在这儿安家。
“铃铃铃——”妈的电话响了,一下子把我从迷雾一样的幻境中拉了出来,但稿件还没有结尾。
妈慌里慌张将手上的水珠往脏污的围裙上一抹,接了这通电话,电话那头还在絮絮叨叨,这叫什么事儿,学的什么美术,就知道大笔大笔地花钱,怎么,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不会心疼的。
我却弯了弯唇,释然一笑。
看,无论从哪个方面,事实总比可能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