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杯

2022-05-23 11:08短篇小说郑哲睿
滇池 2022年6期
关键词:姐姐母亲

短篇小说 郑哲睿

后半夜,有一些断断续续如磨牙的声响溜进我的梦境里,搅乱我原先波平如镜的意识,起初,那个梦里只有我平静而孤寂的坚硬的壳,周围既无颜色,也没有声音。然后我终于清醒坐起,听见那声音。我知道它是姐姐弄出的动静,每次她翻箱倒箧的怪响都像是老鼠正在啃啮木制家具。

“刚才,”我径自向她背后走去,说出这些话:“我梦见一种完整却又缺失的东西,那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体验。”话语像气流在空中振颤。我看见她的手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抽屉里的杂物都被她翻动得乱七八糟,显得十分烦躁和焦虑。

“没错。正是如此。”她头也不转地回答我,“自古以来,我便一直在寻找属于我自己的宝物,曾经它就在此地,后来不知怎么突然间遗失了。可我始终没有放弃过,关于它的记忆甚至比我这个人的存在还要漫长。”不一刻,她转过脸朝向我这边道:“话说……你有没有发现过一盏会发光的好东西呢?”喃喃自语又像在问自己。随即皱蹙起稀稀拉拉的眉眼挤成一团,似乎还在试图回想起那东西的形状。借此,我得以窥见姐姐她那一副饥黄而狂热的丑陋脸孔上,爬有一道难看如蜈蚣的巨大疮疤——那是幼年时代被烧伤的佐证。它简直恶心得让我作呕!

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凑近那张脸跟前,那道恐怖的伤痕对我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诱惑力,早已坏死的皮肤与褶皱散发出玫瑰的独特夜香,而变得玲珑剔透的。我蠕动嘴唇,几乎贴在那上面讲道:“说不准已经给某些人偷拿走了呢。”她两颗邪恶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打着转。

后来不知何时,我再度进入深沉的睡眠中,那梦境里有一些烦恼人的白光在不断扫射我的眼睛,正向我苦诉它们的心事,并且传达出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知道了那古老的东西肯定在父亲或母亲的手上,毕竟他们是向来那样狡诈与精明,许多年以来,我们所有人都一直遭受到他们无端的猜疑和算计,姐姐脸庞上那道疤痕就是幼年时母亲在厨房里玩火才会留下的。白天的时候,从我家那座破旧屋宅的门槛望出去,便能看见一个蓝得忧郁的游泳池,那是某年夏日,父亲给我们姐妹俩挖凿出的戏水场所,却经常被我跟姐姐拿作养鱼用的水族箱,里面游满了各式各色不食人间烟火的白底红斑的锦鲤鱼,全是一些喜欢发呆的蠢笨生物。但母亲似乎并不喜欢这些宠儿,总在我们离开游泳池之后,将它们一只接一只抓在手掌里捏死。鱼尸堆满了草丛,游泳池却永远保持清澈如新,在太阳光底下蓝闪得耀目。我能感觉到阴影中她幽怨的目光随时在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实际上,”她不怀好意地奸笑着对姐姐耳语:“那玩意是给他偷偷藏起来的。我经常亲眼所见许多似有若无的深海珍珠,总是忽远忽近的,即便你朝向它努力奔跑过去也够不到,有时候却感觉近在眼前一伸臂就能抓住。”说罢,指一指父亲所在的房间里,书桌上积满了风干变形后异常脆弱的鱼骨化石标本。那些扭曲的鱼骨架全像工艺品般用细线串起来挂坠在空中。“就在那里。”她龇出两排黄牙朝她扮个鬼脸。

于是我跟姐姐跑进已死亡的鱼群中央去质问他。但他也仅仅缄默,且用一种空洞无主的眼神笑嘻嘻看向我们,一瞬间我便知他对此一无所知。“看来那东西也不在他这里呵。”我叹一口气。“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姐姐立即反驳说:“那不过都是他在打哑谜罢了,是我们的一种难以避免的幻觉。”她的表情阴森可怖,“妈妈说,他是我们家庭的背叛者,是逃兵,是寄生虫。”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母亲在背后恶狠狠瞪着父亲的样貌。

那时候父亲仍保持他一贯冥想的姿势。风中传进廊道最深处尽头一间暗室内发出的嗡嗡耳鸣,那是一种极其虚弱的呻吟声,像是蚊子叫,然而我的内心却突然焦灼炙烈起来,它竟燃烧得这般无知无觉,正在飞速腐蚀我的肺脏和气管,急需立马喝下一杯冷水以浇熄它。我仓皇步向厨房里去找水喝,却发现母亲跪坐着,将碗橱中的陶瓷器皿一只只取出摔碎在地板上,遍地皆是炸裂开的杯盘碎片,刀锋般的边缘也割破了她的手指肚,血液遂顺沿划口一涓涓渗下。她停下所有动作,像猎犬那样警觉地竖起耳朵聆听,同时也听到那种虚弱的嗡嗡声。“老爷子又在打瞌睡,”她简直咬牙切齿地说:“他的鼾声老是大得吓人,听得我每回都振聋发聩,像有一辆无形的蒸汽机车正穿堂驶过。”

“确实,那种骚响能摄人心魄。每当听见这样的声音时,我们就会无一例外停止自己脑海里关于自杀的念头。”我回答道。“然而从不会停止互相杀戮,因为我们满脑子全是这方面的阴谋诡计,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曾灵魂出窍过至少一次。”

她重复着手上的动作,事后她将会清扫完毕这一切狼藉,那自古以来便只是她一个人的战争。家里客厅内的地毯上、桌面、沙发的摆放角度,统统干净规整如同全新,并且绝不允许我们有任何随意的擅自挪用……甚至不能容忍我们存在。她习惯于在有人的空间到处喷洒杀虫剂,处死这偌大房宅里的每一只蟋蟀,于无事的闲暇时光中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杂物。一直以来,我都怀疑是母亲拿走那东西的,因为她总能轻而易举便把东西藏匿到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风中再度传来廊道尽头黑暗处的嗡嗡耳鸣,我的身体仿佛顿时陷于一种魔怔里。那是终年囚居于暗室的祖父正试图与我对话呢!可我不用走近也能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嗓音威严有力无法回避,然而一日渐比一日地虚弱下去。我知道祖父他并没有真在犯困打瞌睡,他正闭目养神地盘腿禅坐于房间中心的一块蒲团上面,把身子蜷缩成球状,像一口佛刹里的铜钟。我自幼从未曾见过祖父,但此刻却能知晓他嘴角溢出一绺发绿的涎水。那种嗡嗡声肯定也是通过什么不正常方式发出的。

角落里,姐姐又在窸窸窣窣翻箱倒箧寻找她的宝物……

“我看见许多甩开青一色水袖跳舞的窈窕少女。她们擎起灯笼正朝向黑暗森林的深处款款移动,左右摇曳的腰身亭亭玉立。那阵仗简直美呆了,恍若由一个人奔跑而成的无数重影。”

父亲的一只眼亢奋地望向餐桌上的菜汤盆,菜汤里有给母亲剁得碎烂的葱花撒满了整整一层,空气中充斥各种我们咀嚼的回音。然而他的另一只眼始终没滚动过,像是鳖眼,这才提醒我发现父亲的左眼早已全瞎了,“我最近发觉他有些神智不清,”姐姐颇讳莫如深地对我掩面耳语道:“他似乎能看见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事物。因此我敢肯定,他必定也知道那东西藏匿的下落之处。要不然,妈妈也不会那样对他恨之入骨,每当半夜侧躺在床上睡觉时,还要往他耳朵里滴那种毒药水,让他双目失明。”

“其实,”我悄悄回答她说:“相较于老爹,最令妈妈感到痛恨的人是你。”我看到她脸上泄露出了深重的杀机。“因为你总是孜孜不倦地去弄乱她刚整理好的抽屉。”

“哼,鸟屎怪……没心没肺!”母亲一面咀嚼一面啐吐出一根鱼刺骨,冷冷嗔骂一句。她将吃剩下的残渣全搜集在一只破碗里,那是祖父今日的晚饭。

连续好几日,我都能在午觉睡醒后看见落地窗望出去的蓝色游泳池里,栖停有一只独脚婷立的火烈鸟。它在那些雾霾弥漫包藏的阴郁天气里形如一团云状的赤焰邪火正熊熊燃烧。我知道那是由父亲的瘦削身体所变成,它正用它仅存的单侧明目盯视我,我想彼时它一定痛苦极了才会这样,且距离父亲开始绝食之日起已度过好长一段时间。经常我一闭上眼,肠胃里尚未消化的食物便全部变成了石头,而饥馑的错觉却愈发显得强烈,眼皮前面的黑暗中到处有会发光的蜜蜂和蝴蝶在狂乱地飞舞。

“真可笑,”母亲态度轻蔑地说。她仍在消抹昨夜我们压在床铺上留下的痕迹,把那些刚一出没即给杀虫剂的气味毒死的蚊虫从沙发底下一只只扫出。“我原以为他是真打算再也不吃东西,就随他去自生自灭,没想到他竟然背着我们偷偷开小灶享用私房菜。”母亲义愤填膺地抱怨道。“最近半夜里,我总是听见些许怪异如锯齿般的磨牙声,想制止它,结果发现他像品尝珍馐一样把手指头伸进嘴里不断咀嚼着,啃得津津有味,连白骨都不剩……他向来如此自私,凡有什么好东西就都自己藏起来独吞,真是可恶至极啊!”

“你说得没有错。”姐姐下意识地触摸了一下她脸上那道丑陋的伤疤。“因为我察觉,他口腔两侧的咀嚼肌变得异常的发达。”

我依例昏困睡去,在睡到不知道时辰的时刻隐约听见了暗中祖父的咳嗽声,这才稍有知觉,感到自己的头正靠枕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他是那样温柔、祥和,充满难以言喻的魅力。于是我们像恋侣一般相拥温存于同处,我伸出胳膊,深情地抚摸他苍老的右半边脸庞,那时我发现他与父亲一样,失去了眼睛,我对他吹气似地说:“你知道么,有时候人们既不清楚自己是属于什么东西,亦不晓得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因此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听完后叹息,“可不就是这样么,”他回答道:“这世界上哪有这般百分百确定的事?所以虽然有些人从表面上看去是饿死的,但实际上,他们却是硬生生给撑死的。”天哪!我感动得快要哭出泪来。可就在我的脑后颅往他身体内部越陷越深之际,我听见姐姐从远方朝这边奔跑过来时发出的尖叫声,她直冲到近旁将我的脑袋用力一把拽出,我便同陌生男人的身体彻底分离了。于是腹肚顿时感到一阵反胃的剧痛,我立即蹲下身用手捂住胸口。

“你们俩在干嘛?”她怒气冲冲地质问我,仿佛受到了难以吞忍的莫大屈辱:“我要告诉老妈去,说你们两人刚才在偷情!”

母亲闻声也赶来,不由分说地扇我一巴掌,打落我跌坐在地板上。“死丫头!”说着,我胀热的子宫里瞬间流产出一颗烫红的肉球,顺沿血水一起滑落到外面,随即整个人筋疲力竭地晕厥过去。在漫长的昏迷中,我又听见那种源源不断的虚弱的嗡嗡呻吟,它正试图符合某种节律地在我耳际跃动,真是越听越动听的一支乐曲呵。家里面,母亲像扔垃圾似地强制遗弃掉我那颗振颤的肉球,伴随在不远处有姐姐暗暗的窃笑。

梦醒后,我受到意志的驱使,离开那座老屋,寻觅沿途的血迹一直走出很远。正是它在将我指引向我那遗失了的“孩子”的方位。因此我十分盲目地来到一片荒凉无人的旷野之上,那时候我饥渴极了,周围又全是苍茫望不见尽头的砂砾戈壁,简直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事。且天地昏暗无比,不断有新的流星自天外飞降落在同一条地平线上炸响开黄色光爆,那种黄色光芒的回声能重复我脑海里单调的思想,天空却忽然下起砭人肌肤的冷雨。我于朦胧间看见有一名骨瘦如柴的男子,他正赤身裸体从黄光中走出,头脸上遍布血水。啊,我明白了!原来他便是我那分娩出却苦苦找寻良久的“孩子”。可他何以年纪轻轻却老衰至此?我疾趋往前去,敞开怀抱搂住他脖颈。没想到他竟然用尖利的虎牙反咬我一口,疼痛得我嗷嗷惨叫起来。“你以为我是你的什么东西么?”他喉咙中发出乌鸦般嘲笑我的声音,“其实我来自于遥远的外星球,是从你后裔的体内所诞生下的你的祖先!”我看见他伸出胳臂,指向地平线尽头那团黄色的光芒,他走过来的地方。“你大可不必再继续寻找下去,因为我已经替你提前去看过了。”他冷静地说道:“那里面,空空如也。”

“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需要做一种永生永世的缠斗。”旷野里的寒风使他蓬头垢面的乱发全张牙舞爪地飞将起来,其鼻息里喘出咻咻的沉重的恶臭,“我们本彼此互为天敌,”他说:“而我之所以存在,就是要置你于死地!”说罢,他张开巨口朝我扑来。

《树生·三》国画 陈茂华

我惊骇地一路踉跄逃回家里,乃至于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尾随。院子里,母亲正在提刀准备宰杀那只游泳池里的火烈鸟,鸟首和鸟屁股上那些鲜艳的粉红色羽毛已被拔个精光,父亲半休克地歪着脑袋,从嘴角吐出一条红舌耷拉垂坠下来,显然是一副濒死的相貌。我问母亲这怎么回事,她提刀的那只手一刻不停在颤抖。“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湿润的眼眶饱含泪光,声音哽噎而害怕地说:“就是感觉这一切都好不值得。”我从她手中解救下父亲并抬回家里,转身看见她仍呆讷地跪坐在外面。我知道她并非真想要杀掉父亲,母亲只是每天快给那头独脚站立的火烈鸟搞得精神崩溃,希望能尽早结束这种生活。

“可惜这是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幻影,”母亲喃喃梦呓似地讲:“自从我们彼此意识到对方起,我便始终追随他……如今早已离不开了。没有他,就没有我。”

走廊尽头的暗室内再度传出那熟悉的咳嗽声,继而演变成急剧的咯血,我赶忙跑过去瞧,结果发现祖父已经瘫倒在蒲团旁,像是被人掐住喉颈似地干呕着。他就快要死了,黑暗中房间地板上流溢出一摊猩红的脓血。我听见母亲十分高兴而欣慰地自言自语:“听哪,老爷子正在唱歌给我们听呢。”

祖父死后,他的尸首很快会腐烂、瓦解,化成一缕烟飞。从此我再也未曾听到过那种嗡嗡的虚弱的耳鸣。几个月以后,当父亲可以再一次下床活动时,他便走进门口的院子里,把自己双脚深埋进泥土中,就像一株枯树般一动不动了。那时候他的四肢和手指已残缺不全,光秃秃的手掌上只剩下一团畸形的肉,有一窝食人蚁沿着他两条大腿根部盘桓直上,啃啮得他皮肤溃烂。乌鸦飞经此地时,啄走了他其中一只瞎眼珠子,因此他的身体其实并没能留存多少,而逐渐在万物之中消失无影。母亲依旧骂骂咧咧地诅咒父亲,一面却整饬起客厅里的家具,把锁紧每一口抽屉的钥匙都吞进肚子里藏好,且最后一次地喷洒杀虫药剂。那剂量大到足以熏毙数百头成年公象,并警告我们不要随意乱碰,“有毒的哦!”她恐吓地瞪我们一眼。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正如她自己曾经说过的那样。“可她就是不愿意死在自己家里,那更像是一种耻辱。”内心底的声音告诉我。只见她穿戴周正,佝偻着背,将屋门重重关闭锁死,便步履蹒跚地头也不回地彻底离开了。前方是那黑暗的密林。

很久很久过去,屋内只剩下我和姐姐居住,每日我们会掘开墙角砖瓦的缝隙以抓捕那些从中溜出的蟑螂维生,再后来,连虫类也消灭完时,我们便开始刨开地基寻找埋藏于泥土底下的野菜。这样日复一日,两个人皆不可避免地面黄饥瘦下去。有一天黄昏,我们还在睡梦中,听闻一声巨响,当跑到院子里回首望去时,发现原来是老屋的半边屋顶坍塌下来,掉落的瓦砾与墙壁砸毁了客厅和厨房,激起浓尘滚滚弥漫于低空中,唯有飘摇欲坠的另外半边还歪斜立着,像是罹患哮喘的垂暮者。我找到一处可供落脚的平面在废墟上坐下,把手平放于膝盖上,抬脸遥望天边那一轮淡白色的金星,它正处于黑夜与白昼的交替之间作出鬼黠眼。忽然我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森林里的狼嗥,没错,那确实是一大群狼的嚎叫,一声叠一声地此起彼落,并且越来越切近……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这时,姐姐蓦然高喊起来,她蹲伏在不远处的废墟角落里用手一刻不停在乱挖,脸上流露出狂喜的笑容。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找到了自己的宝物。

我被她的动静所吸引趋前。

那东西仅在土层里冒露半边棱角,像刚出土的前朝文物,姐姐松动着泥岩,将它小心翼翼掘出后并端举到空中。她拍净沾在它表面上的尘埃,捧近眼前仔细观察。“真是不可思议啊,”她枯萎的脸庞显示出了狂热而贪婪的红光,其目力极度兴奋地往我身上扫射,仿佛在试图将那东西介绍给我似的。我看见那只中空且虚无的器皿里,泛起一道流动的、神秘的酒的异色,随周遭正逐渐沉沦在暗夜中的天光、事物、黑影的消失,而一点一点被强化,似乎全世界所有仅存的荧光都汇聚到这玩意上面了。“对此我们既统统束手无措,也根本解释不通”,姐姐用幸灾乐祸的语调戏谑地发笑。

我的脑袋昏沉无比,且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原来自己是背负这样一副臭重的皮囊,忽然好想卸下浑身已脱臼的骨骼,化作一条凉软的滑蛇游离此地。然而容器里正演绎出的奇妙景象却似乎像一道咒语,迫使我的心脏提到嗓子眼。在那虚弱到庶几无法照亮任何物事的荧光中,我仿佛能看见父母双亲端居于高堂上那两张慈眉善目的脸,他们温柔地挽起对方的手,是年轻时候刚结婚的样貌。祖父肃穆地站立在旁侧,也还留有满头鲜亮的银发,很健康的颜色。但我总感觉这一切并不够真切,因为我竟依稀听闻有婴孩的啼哭声正从中传出,我总是这样愚钝,稀里糊涂便能错怪了人家的好意。于是我眨了一眨眼睛,视野里他们的脸变得更加年轻了,甚至会长出很幼稚的婴儿肥,灿烂地眯成一条线的笑眼纯洁而没有禁忌,难道说他们进行的是一种逆向的生长?我流着泪,认识到自己曾经究竟有多么的恶毒。他们压根才不是什么偷藏东西的贼呢!原来,一直都是我与姐姐在不断误解和诋毁他们的存在,毕竟起初,正是我们要把那古董给藏起来,不让自己找到。我们才是那真正“贼喊捉贼”的人啊!可荧光里的镜像反倒微笑得更加慈悲了,废墟地面上落满了我跟姐姐出自于愧疚和忏悔而掉光的枯发。然而姐姐的表情十分癫狂,掉发似乎源于某种异乎寻常的愤怒……姐妹俩之间的差异竟如此之巨大,我简直不敢确信我们居然是同体共源的孪生双胞胎。

我揩干泪水,随后再次眨了眨眼,却发现荧光里的笑容全在一瞬间变得僵持了,父母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尤其狰狞,正仇视着早已被幻象折磨得病入膏肓的我们。再一眨,便都化作白骨统统消失不见。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兴奋得快要断裂开来。

四面皆是孤魂野鬼的意志所化身的狼群环伺,它们的残念是何其的强大,眼神里闪烁出嗜血的凶光,喉腔底压抑着低沉的嘶吼声,然而因为荧光的威慑才不敢贸然靠近,但又不愿远离,只能保持不远不近一段距离潜伏在暗中。我一恍神,惊诧地看见姐姐浑身长出如恶兽般的利爪与獠牙,高举起那东西,朝向坚实的地面狠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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